按惯例,红榜张贴在礼部贡院南院东墙,宁十一的书僮到得贡院南院时,东墙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围起了人墙,连水都泼不进,哪里挤得进去。
宁十一特地选了个目力过人的高个僮仆,奈何英雄所见略同,各家都选高个的,撞在一块儿,便没了优势。
宁家书僮只能干着急,耳边人声鼎沸,黜榜的举子或黯然低泣,或如痴如颠,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骂的亦有之,更有人激愤之下试图冲进棘栅中撕榜,被披甲执锐的守卫拿住。
而擢第者则意气风发、气定神闲,俨然一派俊彦国士的气度。
宁家书僮依稀听见人群中不时有人议论“宁彦昭”、“宁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边一白衣士子问道:“榜上可有姓宁的郎君?”
那人与他挤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见榜纸,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
一连问了几人,都道不知,书僮只得耐着性子一寸寸往前挪。
好不容易前面的人看够了离去,半晌之后,总算挤进了几步。
宁家书僮使劲踮起脚,从人墙的空隙中张了一眼,只见墙上张贴着大榜纸,榜头竖黏黄纸四张,粘成长幅,“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依稀可辨。
书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处境,不去看榜首,却从榜末开始一个个往前看,看到中间仍旧未曾看见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间,忽听前面一人道:“万万没想到,状头竟是宁十一……”
书僮以为自己听岔了,将信将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宁彦昭”三个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蓦地如梦初醒,转头便往人群外面钻。
宁彦昭正在书房中作画,前去看榜的书僮忽然一阵风般地卷进来。
宁十一微微蹙了蹙眉。
那书僮却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袖揩揩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郎君……贺……贺喜小郎君……高……高中状……状元!”
宁彦昭一怔,手中的笔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洇开。
书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毁在最后一笔上。
宁十一却不以为意,将笔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摆,一贯淡然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喜色:“我去禀告祖父!”
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对而坐用早膳。
尉迟越手执鎏金银箸,将一枚樱桃毕罗夹到沈宜秋盘中,沈宜秋欠身道谢,小口小口地吃了,却有些心不在焉。
尉迟越目光微动,她心神不宁已有几日,方才在校场学骑马时也不能全神贯注,虽极力掩饰,但太子今非昔比,哪里看不出来她在担心什么。
他的妻子记挂别的男子,他心中苦涩,却又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沈宜秋并不知道上辈子的事,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宁十一的姻缘。
尉迟越顿时也觉食不甘味,放下银箸,望着沈宜秋小口啜饮酪浆。
沈宜秋回过神来:“殿下不再用些菓子么?”
尉迟越摇摇头:“孤已饱了,你再多用些。”
沈宜秋道:“妾也饱了。”便即命宫人撤了食案,换上茶床。
尉迟越往帘外看了一眼,这几日气候晴暖,连日未雪,屋瓦的残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从檐头往下落。
尉迟越低头抿了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道:“孤忽然想起来,今日是进士科放榜的日子。”
沈宜秋不想他会提起这个话头,一时无言以对,只点点头:“日子过得真快。”
尉迟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往下说,便是他不说,宁十一拔得头筹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会传遍长安城,自然也会传到承恩殿来,她自然会知晓。
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莱宫,晚膳不必等我。”
沈宜秋站起身将他送至殿外,从内侍手中接过狐裘替他披上,细心地将带子束好,正要松开手,双手忽然被捉住。
尉迟越不觉用上了点力道,沈宜秋吃痛,眉头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
太子低头对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转身匆匆下了台阶。
晌午,宁彦昭进士科夺魁的消息便传到了承恩殿。
太子妃曾与宁家十一郎曾议过亲,这在京都不算什么秘密,东宫众人也知道。
进士科擢第的士子是全城的谈资,尤其是宁十一这样年轻有为、才貌双全的,更是万众瞩目。宫人们当着太子妃的面不敢多说,私下里总忍不住要议论几句。
沈宜秋用罢午膳在寝殿中小憩,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外有人轻声道:“听闻那宁家郎君年方弱冠,不但写得好文章,还生得俊俏非凡……”
另一人道:“啊呀,那些等在榜下捉婿的公卿贵族富家翁,怕不是要抢得打破头、挠花脸……”
“那也不尽然,”先头一人道,“毕竟宁家那景况……”
她记得上辈子直到她死时,宁十一的亲事似乎还未议定,他备受尉迟越器重,但毕竟家族处境尴尬,想来婚事上也有些坎坷。
只盼这一世他能觅得良缘吧。
第一个宫人又道:“开春曲江宴,宁家小郎君定是探花使,可惜咱们是无缘得见了……”
沈宜秋睡意渐沉,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
进士科放榜十日后,今上从华清宫回到长安,于蓬莱宫麟德殿召见新科进士并赐宴,太子奉命监国,自然也要列席。
召见当日,尉迟越坐于皇帝右侧,新科进士在礼部官员导引下鱼贯而入,当先便是状元宁彦昭。
宁十一郎穿着与众人一般无二的素白衣裳,但举手投足间风采卓然,有如芝兰玉树。
他虽比同龄人端雅稳重,可毕竟有少年人的傲气与锋锐,一朝登越龙门,意气风发,更如宝剑出匣,光耀殿庭,其余三十一名进士,虽也是士林华选,不乏王孙公子、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却是黯然失色。
皇帝对宁家心存芥蒂,本对太子极力保荐的状元人选颇有几分不满,此时见了这宁家小公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宁家确实一门英彦,宁老尚书当年便是进士科状元出身,只可惜太过八面玲珑,妄想左右逢源,却弄巧成拙。
不过宁家也算不得梁王党,已付出了两辈人的代价,太子要用他孙儿,便随了他的意吧。
当年京中有半数高门都牵扯进梁王案中,若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朝中清一色都是寒士了。
皇帝不由瞥了太子一眼,不得不说,他这儿子选士的眼光确实不错。
以宁彦昭为首的新科进士进入殿中,向皇帝、太子跪拜行礼毕,皇帝看了一眼众人道:“尔等是国之英彦,以文章显达,当思报效朝廷,勤习事君泽民之术,为社稷万民谋福祉。”
宁十一等人再拜道:“谨遵陛下谕旨。”
皇帝又勉励了几句,便吩咐黄门在殿中设宴。
文英荟萃,宴席上自然要饮酒赋诗,挥毫泼墨。
宁十一才思敏捷,旁人一首还未写罢,他已吟出三首,虽是应制之作,却佳句迭出,颇为清丽可喜。
皇帝亲执宁彦昭的诗卷,捋须颔首:“好个‘落月衔仙窦,初霞拂羽衣’好,好!”竟连道了五六个好字。
陪宴的臣僚方知这新科状元年纪轻轻却颇为通达,知道今上好求仙问道,便投其所好,果然令龙颜大悦。
尉迟越上辈子与宁十一郎君臣多年,倒是不以为怪,宁彦昭看似清冷,其实并非恃才傲物之辈,兴许是因为父祖多年来不得舒展,养成了他玲珑的性子。
皇帝圣心大悦,便即命赏,彩缎绢帛金银以外,又赐以良驹宝马一匹,美人一双。
宁十一谢恩领赏,皇帝又问道:“天赐良才,是社稷之幸,锦帛良马不足嘉赏尔之宏才,十一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群臣面面相觑,连尉迟越也微微纳罕,看来宁彦昭这几首诗当真作得颇合圣意。
宁十一郎得了皇帝的青眼,面上却无半点骄矜之色,不卑不亢地再拜谢恩:“仆粗质陋才,蒙陛下不弃,已惶恐不已,不敢求赏。”
皇帝见他气度闲雅,越发满意,和善地笑道:“朕今日高兴,你不必有所顾虑,尽管提。”
皇帝执意要赏,再推辞便是不敬,但提什么赏赐,却也很有讲究。
皇帝名为赏赐,其实无异于一场考校,殿中诸人尽皆望着宁十一,等着看这新科状元会交出怎样的答卷。
宁十一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向皇帝道:“承蒙陛下厚爱,仆闻太子殿下藏有王右军《兰亭序》真迹,若有幸一观,仆死而无憾。”
众人心中暗暗叫好,这赏赐提得果然极巧,既全了皇帝的体面,又显出自己重文轻财的风骨,还可借机与太子套个近乎。
皇帝朗声笑道:“不愧是清才俊士,要的赏赐也如此清雅绝俗。”
他转向太子:“三郎,不妨成人之美吧?”
尉迟越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宁十一,向皇帝行个礼道:“启禀圣人,《兰亭序》已易主,儿子须问一问新主,方能答复宁公子。”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第69章 珍宝
太子淡淡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麟德殿几乎沸腾起来。
《兰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宝,便是今上的内藏库里也找不出第二件可与之媲美的墨宝。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为《兰亭序》为何会在太子手上,来龙去脉没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岁那年与几位皇子一起随他在禁苑中围猎,他们追着一头獐子进入密林中,冷不防从旁蹿出一头麋鹿,眼看着就要撞向他的坐骑,幸亏太子奋不顾身一跃挡在他身前,同时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然而那鹿来势汹汹,折了一腿冲势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挂到肩膀,当即滚落马下,幸而他随机应变,往马腹下一滚,方才没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驾,自然要重赏,他问太子想要什么赏赐,太子倒也不与他见外,一开口便要了他内藏库中绝无仅有的至宝。
说这《兰亭序》是他以命挣来的也不为过。
得了赏赐之后,太子果然也将这宝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别说染指,连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爱之物,竟会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托之词?
他打量着儿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然而太子一脸坦荡,又不似托辞。
皇帝忍不住想问问《兰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谁,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问出口。
尉迟越转向宁十一:“还请宁公子见谅,请稍待一两日,等孤问过新主,立即派人去贵府通禀。”
宁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宠辱不惊,只是长揖至地道:“是小子无礼,令殿下为难。”
心中却不太相信,他早已听闻《兰亭序》是太子心头爱物,如此珍宝,怎会拿去赏人?
兴许只是对他心存芥蒂,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砌词推脱罢了,可既然有芥蒂,又为何点他为状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宁十一望着高踞上座的储君,只见头戴白玉冠、身着紫金袍,腰间束着金玉起梁珠宝钿带,只比他大了一岁,已有渊渟岳峙的气概。
比起形容枯槁、双眼浑浊的皇帝,年轻的太子反倒更有君临天下的威仪。
宁彦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这对白皙修长,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却能翻云覆雨,随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运。
这双手可以夺走他心宜的女子,也可以赐予他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青云路。
宁彦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终化作心中一声暗暗的叹息。
尉迟越却无暇考虑他和宁十一之间的恩怨——他只是发愁该怎么和太子妃开口。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去借已经有些不成话,偏偏还是为了宁彦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说缘由——宁彦昭大庭广众之下提出要一睹兰亭真迹,这段“佳话”想必当天就能传遍长安城,自然也瞒不过沈宜秋。
她本就对宁彦昭余情未了,又闹这么一出,不知心中又会起什么波澜。
尉迟越扫了眼宁十一,越发觉得这张小白脸看着糟心,提什么要求不好,偏偏是《兰亭序》,莫非真有灵犀一说?
想到此处,他忙将思绪截断,如今沈宜秋已是他的太子妃,稳稳当当在承恩殿里坐着,一百头灵犀来拉都没用。
他稍觉宽慰,不过胸中还是堵着一团郁气,在宴席上不觉多饮了几杯酒。
酒阑席散,尉迟越坐上回东宫的马车,他素来量浅,饮多了酒便犯晕,靠着车厢壁打了会儿瞌睡,下车时仍觉头重脚轻。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靠在榻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双目已经阖上,竟是不小心睡着了。
殿内燃着炭盆,与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两个季节。
沈宜秋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摆间露出一截玲珑如玉的足踝。
尉迟越一眼望去,喉头发紧,头晕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候,沈宜秋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着丝履迎上前来:“殿下可是饮了酒?”
尉迟越忙退开一步:“酒气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边现出浅浅的笑靥:“不重。”说罢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宫人去煮醒酒汤。
尉迟越坐在榻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与你相商。”
沈宜秋见他脸上微露赧色,不由纳闷,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迟越道:“《兰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迟越觑着她脸上的神色,接着道:“今日圣人在麟德殿飨宴新科进士,席间宁十一应诏赋诗,圣心大悦,意欲厚赏,让他自己提,宁十一要借《兰亭序》真迹一观。”
他顿了顿道:“孤并未应下,你若是不愿借,孤便叫人回绝。”
沈宜秋微启双唇,半晌没发出声音,好容易回过神来:“殿下的意思是,妾这里的《兰亭序》是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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