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下了马,快步穿过廊庑,来到一处幽僻的庭院前。
提灯引路的黄门扣了木门,片刻后,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小黄门探出头来,一看是太子殿下大驾,忙行礼问安。
尉迟越微微颔首,便即大步流星地走进庭中,朝着厢房唤道:“日……”
“将军”两字还未出口,忽有一道黑影从半掩的门扇中冲将出来。
尉迟越不由自主蹲下身。
小猎犬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吠叫着扑到他膝上,一跳跳地想要舔他脸。
太子忙将它脑袋推开:“脏死了。”却任由它两条前腿搭在他膝盖上。
日将军吠叫了几声,又变成如泣如诉的呜咽。
照看它的小黄门道:“殿下不知,小日将军今日没见到殿下,一整日蔫头耷脑的趴在廊下,听见脚步声便起身张望,奴喂它肉,它只吃一口,便又无精打采地趴回去。”
小猎犬配合着他呜咽,似在配合那小黄门的话。
尉迟越心中一软,却拍了拍小猎犬的脑袋,正色道:“日将军,你是公犬,不可动辄呜呜咽咽,作此忸怩之态。”
小猎犬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太子。
尉迟越自觉方才过于严厉,清了清嗓子,捋捋猎犬毛茸茸的脑袋,缓颊道:“好了好了,孤昼间有正事,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夜半三更放着温香软玉不抱,顶着寒风来见一条狗,太子殿下简直不敢细想。
他从腰间锦囊里掏出鹿肉脯,托在手心里。
小猎犬欢叫一声便来舔食,尾巴不住左右摇晃。
尉迟越不自觉地缩了缩手,到底还是忍住了,又喂了几条肉脯,在黄门端来的香汤里浣了手,望着日将军脑袋上的月牙斑发愁。
“想不想跟孤去猎狐狸野兔?”
日将军不明就里:“汪!”
太子叹了口气:“孤就知道你想去,但是你这模样,她一见就会认出来。”
日将军用脑袋往他手心里蹭,一边发出呜呜声,忽然就地打了个滚,露出肚子。
尉迟越面露嫌弃,还是揉了两下:“罢了罢了,孤想想法子,带你去就是了。”
太子生怕沈宜秋醒转过来发现他不在,不敢耽搁太久,安抚了日将军一会儿,摸摸它的脑袋:“孤明日再抽空来看你。”
便即出了院子,原路折返,策马回了少阳院。
回到寝堂,他不敢点灯,摸黑去净室中浣手濯足,又将手搓热,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帐幄中,听见沈宜秋呼吸匀静,显是在熟睡,不由长出一口气,把她搂在怀中,心满意足地轻叹了一声。
太子很快便进入梦乡。不远处的芳兰院中,却有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何婉蕙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披上灰鼠裘,推开门走到庭中。
婢女秋鸿忙抱着条毡毯跟了上去:“小娘子,外头天寒地冻的,仔细着凉。”
何婉蕙恍若未闻,倚靠在朱阑上,转过脸道:“秋鸿,你说表兄为何不肯见我?”
她本就生得楚楚,此时巴掌大的小脸映着月光,白得发青,越发惹人怜爱。
婢子不敢对上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睛,低下头劝道:“小娘子莫要多想,小娘子在殿下心里的分量没人能比得上……”
何婉蕙凄然地笑了一声:“‘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如今我便是这无用的秋扇,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了。”
秋鸿道:“小娘子别误会太子殿下,殿下是为小娘子的闺誉着想,这才……”
何婉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他连我的书信都不看一眼,也不愿来见我……呵,说什么闺誉,只是托辞罢了,他不过是怕那花容月貌的娇妻生妒,哪里还记得我们兄妹情分呢。”
她说着,忽地怫然作色,发狠将信笺撕成碎片,染了香、绘着白梅的薛涛笺顷刻间叫她撕得粉碎,雪片般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她犹嫌不足,在碎纸片上踏了两脚,泪珠一串串地落下来,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伤心泪。
秋鸿忙拿出绢帕替她拭泪:“小娘子,莫要气苦,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何婉蕙肩头耸动,抽噎着道:“秋鸿,你今日也见到太子妃了,你说实话,她是不是比我美,比我好?”
秋鸿忙道:“谁不知道小娘子是京都第一美人,第一才女,全长安谁能与小娘子比?那位不过是仗着身份,依奴婢之见,实在不过是庸脂俗粉,比小娘子差得远了。”
何婉蕙乜她一眼,嗔道:“行了,知道你哄我呢。”
顿了顿,莞尔一笑:“回屋吧,明日一早还要去那边伺候。”
秋鸿道:“奴婢若有半句虚言,便叫这山林中蹿出只大老虎,一口吞吃了奴婢。”
何婉蕙扑哧笑出声来。
秋鸿欲言又止道:“小娘子,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贤妃娘娘也是……什么事都要你做……”
何婉蕙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话休要再说,她是我姨母,伺候她原也是该当的。”
秋鸿道:“小娘子明日不必太早起来,今日是贤妃娘娘的好日子,陛下也在芳华殿,想来明日会起迟。”
何婉蕙道:“她可以起得迟,我却不能去迟了。”
撕了信笺,她心中郁气稍纾,便即回房睡下。
翌日,何婉蕙仍旧昧旦起床,梳洗停当,便过芳华殿去,问了宫人,道圣人与贤妃还在睡着。
何婉蕙照例亲手替贤妃将玉容汤煎好,煨在小炉上,便去侧殿书房中练字。
何婉蕙的一笔字在京都权贵中小有名气,她写一卷诗帖,都中王孙公子不惜以千金来换,但她自矜身份,当然不会随随便便让手书流出去。
太子癖好不多,书艺算是一个。
何婉蕙叫婢女研了墨,拈起湘竹笔管,不一会儿,雪浪般的笺纸上便出现了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赫然是班婕妤的《怨歌行》。
练了半个时辰字,有宫人来禀,道贤妃醒了,请小娘子去房中作陪。
何婉蕙当即搁下笔,起身向姨母的寝堂走去。
房中热气熏人,浓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腥味。
郭贤妃穿着寝衣,钗斜鬓乱地坐在妆台前,脸上还留着残妆。
何婉蕙上前行礼请安,便听屏风里传出一阵鼾声。
郭贤妃朝屏风望了一眼,低声道:“圣人还在睡着,举动仔细些,别弄出声响。”
顿了顿道:“九娘替我匀妆,再梳个堕马髻,宫人粗手笨脚的,手艺没一个及得上你,只能叫你能者多劳了。”
何婉蕙一笑:“姨母说得什么话,伺候姨母本就是阿蕙的福分。”
郭贤妃微微动容,执起何婉蕙的手:“好孩子,真是多亏有你,珠儿一走,姨母这里真是乱了套。”
她凑近外甥女耳边,压低声音道:“昨夜我与圣人提了你和三郎的事……”
何婉蕙眼波一动,垂下眼帘。
郭贤妃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好说歹说,圣人还是没松口,恐怕只能等了。”
她捋了捋何婉蕙鬓边的碎发:“阿蕙,姨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已经比人晚了一步,若是等祁小郎……说起来总是守过望门寡,身份上又低了一截,便是三郎对你有情,终究越不过先头那三人去,再说了,女子有多少大好年华?再蹉跎上两三年,唉……”
她拍拍外甥女的手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何婉蕙低眉垂眼,轻声道:“阿蕙知道姨母是替我着想。”
郭贤妃恨铁不成钢道:“姨母也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孩子。”
沈宜秋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昨夜太子走后,她一时醒着,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睡着。
她不知道太子出去多久,总之直到她睡着,他还没回来。
这一夜不是素娥、湘娥当值,其余宫人和内侍便是知道太子中夜悄悄出门,太子妃不问,他们也不敢贸然禀报。
沈宜秋坐起身披上氅衣走出屏风外,尉迟越正好从门外进来,穿着一身胡服,手中提着剑,鬓发微湿,显是习武归来。
她眸光微动,若无其事道:“殿下今日怎么没叫妾起来习武?”
尉迟越因为昨日何婉蕙的事,心中有愧,早晨见她睡得香甜,便没忍心叫醒他。他微微垂眸,轻咳了一声道:“孤见你睡得熟,便不曾叫你。昨日你也乏了,习武暂停一日也无妨。”
沈宜秋心中一哂,她哪一日睡得不熟,平日也不见他手软,大约是瞒着她夜会佳人,心中愧疚,这才格外好说话。
她想了想,这倒是个好机会,便即得寸进尺道:“妾还未学会骑射,随殿下去围猎,只会拖累殿下,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太子打断:“孤不怕你拖累,难得一次冬猎,错过便要等一年,无论如何都得去。”
沈宜秋只得悻悻地作罢。
尉迟越去殿后沐浴更衣,两人用罢早膳,尉迟越批阅昨夜快马从太极宫送来的奏疏,沈宜秋则捡起剩下一小半的进士诗文集接着看。
时近日中,有芳华殿的宫人来传话,道圣人请太子、太子妃前去用午膳。
第75章 责难
沈宜秋一听又要与那些人一同用午膳,心里腻味得很。
不止是她,尉迟越听见黄门的禀告,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今日一早门下省又送了一堆奏疏来,他还未及阅览。此外,各地租调陆续送抵京城,地方州府官员入京述职在即。
在此之前,还需将这三百五十多个州府长官的名姓形貌、迁转履历、往年政绩得失,再行温习一遍,以便述职时了然于胸,提问能切中要害,力图不让残国蠹民、欺世罔人之辈浑水摸鱼,也不至令贤德之才埋没。
不出几日便是围猎,又要耽搁两三日,再之后便是岁除与元旦大朝,又有许多杂事。
他正想趁着这两日山中无事争分夺秒地埋头案牍,这下又被打乱了。
尉迟越暗暗叹了口气,可皇帝发话要享享天伦之乐,为人子者又怎么能拂了他的意?少不得只有夜里用功了。
两人俱是心不甘情不愿,到得芳华殿外,听见有琵琶曲声传出,是一支陌生的乐曲。
沈宜秋听得出那弹奏之人技艺娴熟,在教坊中数一数二,但曲声断断续续,有如零珠碎玉,应是新学此曲,正纳闷奏者是谁,宫人打起珠帘,她往里一看,却见一个窈窕的女子背对门口,怀中抱着个琵琶,身前紫檀金银绘卷轴架上摊着卷乐谱。
那女子时不时抬起头,显是在对着曲谱现学现奏。
这背影沈宜秋不知见了多少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何婉蕙。
皇帝与贤妃连榻坐于上首,正全神贯注地赏曲,皇帝微眯着眼睛,侧着头,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
而五皇子则面西而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正用银叉子叉着林檎果往嘴里送,听见门口的动静,第一个转过头来,对着兄嫂一笑。
这一笑当真明媚如三月春晖,满室仿佛都叫他照亮了。沈宜秋本来意兴阑珊,叫他这么一笑,心绪也不由轻快起来。
坐于上首的皇帝和贤妃齐齐向门口看来,何婉蕙亦停下演奏,转过头来。
太子却并未向她看一眼,与太子妃相携走进殿中。
行过礼,叙过温凉,两人入了座,便有宫人来奉茶。
沈宜秋好整以暇地打量何婉蕙,只见她形容略显憔悴,虽施以粉黛,却盖不住眼下青影,且眼皮微肿,显是昨夜没睡好又哭了一场的缘故。
昨日叫她言语上挤兑了一下,见了表兄想必要哭诉一番,但沈宜秋了解尉迟越,他至多出言安慰,但何婉蕙若是想让他出手断了她与祁家的婚约,却是打错了主意。
太子这人最重体统,上辈子何婉蕙也早有此念,可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太子就是不松这个口,宁愿熬上五六年,待名正言顺时,方才将她纳入后宫。
尉迟越对表妹有情,但要说他们此时有什么首尾,却是不至于。
何婉蕙偷觑了太子一眼,只见他手执瓷杯,一脸淡漠,亦不向她望来,蓦地想起昨夜原封不动退回的书信,顿觉如鲠在喉,也无心再奏,一曲终了,便将怀中的紫檀螺钿琵琶交还给皇帝。
皇帝笑道:“不想九娘技艺如此精湛,这琵琶你留着吧。”
五皇子嘴里还包着林檎果,鼓着腮帮子便嚷起来:“阿耶好生偏心,儿子向你讨这把‘鸳鸯于飞’,讨了多少回,阿耶都舍不得给。”
沈宜秋有些忍俊不禁,谁都知道这琵琶的名字,偏他要说出来。
这琵琶乃是名家所制,以金箔和螺钿在紫檀上拼出鸳鸯衔花的图案,是皇帝最常用的一把。
何九娘忙跪下辞谢:“此乃陛下爱物,价值连城,妾如何敢受。”
皇帝道:“不值当什么,不过一件旧物,朕如今也用不上,倒不如跟着你,物尽其用。”
不等何九娘说什么,贤妃抢道:“陛下折杀她小孩子家,她不过弹着玩玩,怎么能用御物。”
何九娘的态度顿时坚决几分。
皇帝方才是一时兴起,回过头来一想,也觉不妥,便另赏了一把枫木螺钿琵琶并绢帛若干匹。
何婉蕙谢了赏,坐回末座。
皇帝对尉迟越笑道:“三郎方才来得巧,正好评点评点,阿耶这曲新谱的《怨歌行》如何?”
尉迟越面无表情,淡淡道:”阿耶雅兴,儿子不通音律,不敢妄加评鉴,阿耶谱的曲自然是极高妙的。“
这回答自不能叫皇帝满意,他抿了抿唇,又看向儿媳:“太子妃想必雅善音律。”
沈宜秋福了福:“圣人谬赞,妾于此道一窍不通,着实惭愧。”
皇帝有些扫兴,这儿媳正当妙龄,却这般无趣,白白浪费了这好相貌。他看了一眼何九娘,越发觉得这般才情态度方可称尤物。
五皇子饮了口杏酪,放下碗,忽然道:“阿耶今日怎的有此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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