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百思不解,凑过去:“为什么?”
花梦扭头,给他递了个他至今也没参悟的眼神:“你知道她现在最不愿见的是人谁吗?”
莫三刀当时也是鼓足了勇气:“你?”
花梦:“……”
以莫三刀苦思冥想一夜的结果来看,阮晴薇之所以那么抗拒回来,无外乎是难以接受自己恨了十九年的蓬莱城突然间成了自己的家,如果硬要在这个“家”中挑出一个她最不想面对的人,十之八九,便是花梦。毕竟,在阮晴薇那儿,花梦从来就没有过好形象,最开始,是仇人之女,再然后,是破坏自己“姻缘”的情敌,这冷不丁地成了嫂嫂,换做谁人估计都难以接受。
是以当花梦一问,虽然明知不该,莫三刀却也还是冒着险说了。
却见花梦眼皮一耷,那黑亮黑亮的眸子里一下子像灭了灯似的,杳无光芒。
莫三刀慌得赶紧去抱。
花梦被他捞进怀里,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压了火道:“不是我。”
“那是谁?”莫三刀有些急了。
花梦深吸口气,似乎放弃了引导,一针见血:“你。”
你——
莫三刀脑袋里一轰,反应过来后,手脚一阵发凉。
花梦缓缓道:“如果我爱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我的亲哥哥,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他。先前你为对付何元山,让她凤冠霞帔,将何元山骗至婚礼上,她能答应,不是因为她恨何元山,而是因为她爱你,她……想成全你。可是,成全,不意味着她可以若无其事的、眼睁睁地看着你和我……”
说到这里,到底不能再说下去,花梦又从莫三刀的臂弯里挣出来,抱紧被褥躲到了一边去。
“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再一次从被褥里传来,瓮瓮的,也钝钝的,戳着莫三刀的心。
那一天,天出乎意料的亮得特别晚,莫三刀也出乎意料的特别安分,再也没话。
一日后,他找到谢顺,吩咐:“以后不必再派人去跟了。”
六月底,骄阳正红,热辣辣的日光照射在湖面上,星芒成千上万,闪得人眼花。莫三刀拿斗笠盖着脸,平躺在一条孤舟上,任微风轻浪将他送至湖心,又由湖心送至湖岸。
岸上人声交杂,有老叟,有壮汉,妇人,有少女……和着风声、水声进入耳里,便使这人间朦胧得如梦一样。莫三刀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倏然间破天荒想,这些声音里,会不会也有晴薇的声音?这如梦似幻的人间里,是不是也有着晴薇的身影?
这么想着,莫三刀蓦然回忆起以往阮晴薇满世界寻自己的日子来。那时他初尝闯荡江湖的新鲜滋味,往外一跑就是一两个月,后来玩心大了,小半年不回家的也有,阮晴薇便在他后面不停地找,不断地追……
说来也是怪,无论他跑到哪里去,最多八十二天——就是去不归山的那次,阮晴薇总能重新把他捏回掌心里。
她简直在效法如来佛,耗尽终生修为,练一张能将他牢牢箍住的如来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可是,真的是不疲的吗?
莫三刀忽然又想起另一个情景来,那时候,他们还有婚约,他们还不知道彼此是兄妹,她叉着腰站在小院里埋怨阮岑总不归家,忽然间警告他说:“以后我们成亲了,我绝不许你这样。”
他想也没想便回:“你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啊。”
她当时的样子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那这么追来追去的,我不会累啊!”
他没心没肺地回:“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趣吗?”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哪里是没心没肺,简直够狼心狗肺了。
这是他离开登州的第二十三天,正儿八经开始找阮晴薇的第八天。
找人、追人很累,很累,尽管他才坚持了八天而已。
一阵水浪掀动木舟,溅起水花,洒在莫三刀拿来盖脸的斗笠上,他微微偏头,透过斗笠的细缝望去,艳阳底下,有两只兰舟刚从身边划过,划舟的、乘舟的俱是少女,穿着短衫,挽着竹篮,正预备往湖心采莲而去。
骄阳下,水面清圆,风游荷举,少女的笑靥倒映在水里,嬉嬉闹闹,说说笑笑,也不知怎的,又突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起当地的小调来。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莲子,怜子。
莫三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又琢磨起那天花梦的话——如果我爱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我的亲哥哥,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他。
他琢磨着,推敲着,体会着,长叹一声,百感交集,千愁并至。
他知道花梦说的是对的,晴薇不想见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莫三刀。
可是,他又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无论怎样,他在的地方,都是她的家。
第93章 风(下)
那个戴斗笠的男人跟了阮晴薇三天了。
穷乡僻壤的山头小铺, 一无好饭菜,二没好茶酒,入内歇脚的却一拨紧跟一拨。阮晴薇把双短剑搁在桌上, 一面应承小二的询问, 一面向铺外张望了眼。
果不其然, 那男人跟进来了。
盛夏午时, 日头炎炎,男人牛高马大, 在篱笆旁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拍了拍衣上的尘垢,他大概好几天没休整过了,只轻轻那么一拍,虚空里便落下一层层浮尘, 阮晴薇蹙了蹙眉,视线向上扫去。男人的脸庞被斗笠挡着, 只露出平直的下巴和深抿的薄唇,侧脸拍灰时,下颌线绷得又直又硬,举手投足间, 虽大大喇喇, 却又肃气深敛。
不是个善茬。
阮晴薇眼神微冷,在心下腹诽:蓬莱城可真够烦人的。
铺子内也不知是怎一回事,突然间响起争执声来,店家忙扔下手头的活计去劝。在这山野小铺歇脚的, 多半是江湖里的三教九流, 各教各流间存有旧怨,一言不合, 各报家门,一听来路,便乌七八糟地打成了一团去。
阮晴薇正举碗喝茶,冷不丁一截断刃从战局里飞来,堪堪贴着她眼睫擦过,饶是避得够快,也还是被刃上寒芒刺得眼冒金星,压在心底的火气立刻腾腾地涨了起来。
那个戴斗笠的男人还在拍腿上的泥垢。
阮晴薇心念一动,把桌上的双短剑握入,气势汹汹地加入了棚内的战局。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你来我往地打得不可开交,两柄短剑突然破空袭入,一挑一勾,忽圈忽缴,“乱”得嚣张又诡谲,令他们完全难分是敌是友,手忙脚乱地应付一通后,竟渐渐同气连枝起来,你一刀、我一榔锤地把阮晴薇逼至棚外。
阮晴薇武功并不算上层,虽然应付虾兵蟹将绰绰有余,却到底招架不住这番前后夹击的围攻,很快便被这两队汉子反守为攻。可是,纵使情况愈发危急,她面上也丝毫不露惊色,好整以暇地缴住来人背刀,顺势在他胸膛上狠狠一踢,借力跃上半空,眼见便要逃至屋棚上去,有人突然冷喝:“小妮子,哪里跑!”
话声甫毕,三枚飞镖快若紫电,穿破虚空,眨眼迫至阮晴薇背脊。阮晴薇止步回剑,正欲将飞镖切落,熟料剑刃还未触及飞镖,便听得“呛”一声轻响,三枚飞镖被一只竹筷贯穿,落在了茅草堆叠的屋棚上。
阮晴薇抬起眼皮,向篱笆旁戴斗笠的那个男人看去。
男人放在虚空里的手默然收回,扣起食指,在旧桌子上轻轻敲了起来,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阮晴薇无声冷笑,在底下汉子挥刀杀来刹那,又凌空一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男人轻轻敲打着的那张方桌上。
男人节骨分明的食指一停。
“好啊,这疯丫头还有同伙呢!”
那群汉子一个个横眉怒目,把手上兵器晃荡两下,改向篱笆这边蜂拥而来。
男人唇角似乎向下压了一下,不等阮晴薇反应,猛地把人手腕拽住,一脚踢飞旧桌,将一群汉子劈头盖下。
桌子炸裂,漫天木屑纷飞,汉子们挥刀舞剑地睁开眼来,定睛看去,烈日昭昭下,已然没了那两人的影子。
***
夏日山里一片碧绿如玉,鸟语花香,清溪蜿蜒,两条人影自半空里飞身跃下,方一落地,便听“啪”一声,阮晴薇毫不犹豫地在男人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男人侧脸,被斗笠压着的半截脸陷在暗影里,本便严肃,这下更阴沉了。
阮晴薇视若无睹,把身上被男人碰过的地方——手腕、胳膊、腰肢等一一拍过去,讥讽道:“蓬莱城是没人了吗?连你这种没皮没脸的登徒子都敢派!”
男人唇角似乎又向下压了压,微垂着头,默然不语,阮晴薇继续骂骂咧咧,待骂到“既然连脸都不要了,又还戴什么斗笠,真真是脱裤子放屁”时,一个“屁”刚出口,男人出手如电,在她颈椎下一点,封住了她的哑门穴。
阮晴薇:“……”
飞鸟扑棱棱掠入草窝,摇动枝桠,震落几片绿叶,阮晴薇目定口呆,惊怒之下,出掌便朝男人劈去。
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把她全身大穴封了。
阮晴薇:“?!”
盘旋在空中的绿叶子无声无息地落在阮晴薇头上,男人微微仰头,垂落眼皮看了看面前横眉怒目的姑娘,开口:“前一刻拿眼神求人相救,后一刻便翻脸不认人。这习惯,恐怕不好。”
声音如金玉相击,冷而动听。
阮晴薇在一瞬之间将对方十八辈祖宗挨个问候了个遍,整个人却是保持着劈掌的姿势一动不动——除却面颊肌肉微弱却快速地颤动。
男人那下压的唇角终于微不可见地向上挑了一下,他低头,将斗笠取下,却又在脸庞露出来的那一刻,反将斗笠盖住了阮晴薇的脸。
“无涯山庄,霍怿。”
男人说罢,径直向清溪走去,将肩后的包袱信手扔在石上,而后脱下那身又脏又破的衣衫,光脚裸*身地走入溪中。
阮晴薇僵立树下,脸被男人的斗笠罩住,鼻端依稀残留着成熟男性的气息,令她的脸一路地红到耳根去。过不少顷,又听水声哗然,起先还以为是男人登萍渡水离去,待反应过来那人竟是光天化日地在水中洗浴时,一张小脸更是如蒸熟的龙虾,又红又烫。
她恼羞成怒,又开始在心里问候对方的祖宗,从一辈骂到八辈,正要反过来继续骂,突然一个激灵,想起男人去前留下的那句话——
无涯山庄,霍怿。
阮晴薇脑袋里“轰”的一响,后知后觉——
不是蓬莱城的人?
阮晴薇心头大愕,反复将男人的一言一行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待确定自己认错人后,好不容易得了片刻休息的面颊又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紧跟着,整个人又变成了一只又红又烫的小龙虾。
淙淙流水声响在葱茏的草木深处,煎熬了仿佛半世纪后,男人的脚步声终于停在跟前。阮晴薇心如擂鼓,正琢磨着被解开穴道后该从哪个方向逃遁,面前光影突然一亮。
男人将盖在她脸上的斗笠取了下来。
阮晴薇本能地抬眸看去。
微风习习,落叶飘飘,男人换了身干净的藏青色长袍,魁伟地立在云天之下,一双轩眉斜飞入鬓,眼睛深如大海,左脸颧骨上,有一条拇指长的陈旧伤疤。
可是,这疤非但没有减损他这张脸的俊逸,反而更添英气。
阮晴薇忽然间感觉有些眼花。
霍怿瞧着小姑娘眼里冒出的星星,挑唇轻笑,重新把斗笠放回她头上。
“细皮嫩肉的,还是你戴着吧。”
***
湖风阵阵,将芙蓉丛里的水声、笑声送入耳畔,莫三刀枕着双臂,默然躺着,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山有水,有笑有泪,有晴薇有花梦,有至亲,有爱人……
还有一个他们仨共有的母亲。
他梦见十五月圆,梦见风月无边,梦见一张大大的圆桌子,桌上烹香酒美,桌外语笑喧阗。
他梦见那些笑声里有大着肚子的花梦,还有被一个男人揉着脑袋的晴薇……
一阵水浪迎风打来,又把木舟掀得左摇右晃,莫三刀微微拧起眉头,便要换个躺姿,继续美梦,水浪声里突然传来个生龙活虎的骂声——
“姓霍的,你有完没有!你再敢点我穴位,信不信我上报官府说你欺辱民女啊!”
“喂,听到没有?跟你说话呢,装什么憨,划什么船!”
“喂——”
水浪声近来,又远去,此起彼伏、如梦似幻的声音里,终于响起一个男人的回应:“哑门穴,大穴,自己选一个。”
那个喋喋不休的骂声立刻萎靡下去,嘟嘟囔囔的,最后竟变成了一句娇嗔:“你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男人声音一丝波澜也不起:“昨晚还不够怜惜你?”
水声渐远,骂声却又跌入耳内。
莫三刀猛然睁眼,一扭头,透过斗笠缝隙向那渐远的水声望去,煦日被斗笠割裂成一圈圈耀目的光影,沉浮的光后,一只木兰舟缓缓划入了接天莲叶的芙蓉丛中。
舟上少女气鼓鼓的脸犹如和风,从眼前一掠而逝。
莫三刀直愣愣望着,不知过去多久,蓦然“噗”的一笑。
他好像看见自己的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感谢一路相伴的所有小天使,下本《丑奴》见~
最后求个专栏收藏,M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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