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说起来,本就是从未见面的两个人。
但这份朦胧的情思,却也做不得假。
或许也正好是因着未曾见面,他们之间便留了更多的余地,以至于他当时恻隐之心既起,自此便一再蔓延至深。
若她一开始当真是那般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或许,他便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毕竟,这世间加注在他身上的所有煎熬苦痛,早已经深透刻骨,使得他难以再对任何人放下防备。
他也从不喜欢,任何人的忽然靠近。
若谢桃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若她和他之间,未曾隔着这枚铜佩,隔着这漂浮的星盘,或许他便不会动那份恻隐之心。
许是每一个深夜的寂静,又或许是他很清楚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在她对他的莫名信赖中,他不知何时,竟然渐渐地少了几分防备。
甚至有时在过分疲累的境况下,他看着她的信件时,亦会莫名地放松下来。
卫韫活了二十二年,还从未对谁动过心。
或许是因为他难以放下的防备,又或许是因为受他的父亲影响。
曾经他以为,儿女私情,便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谁能想到,他此时此刻,却为着这个姑娘忽然的退却而心生烦躁。
此刻,一切都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而他卫韫,也从来都不是那种不敢面对之人。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放纵自己的内心。
即便他并不知道,隔着时空界限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有没有未来,但此刻,他却忽然想任性一次。
就这么一次。
这半生,他从来踽踽独行,而此刻,他竟对这个女孩儿心生期盼。
他希望,这个抉择,是对的。
而彼时的谢桃,在听见他说的话时,她瞪大一双哭得已经泛红的杏眼,呆愣在那儿,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谢桃?”
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卫韫眉心轻蹙,又唤了她一声。
岂料这一声轻唤后,他便又一次听到了她的哭声。
不同于之前的隐忍压抑,这会儿她直接哭出了声。
卫韫乍一听她的哭声,先是一怔,随后他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怎么又哭了?”
谢桃哭得打了一个嗝,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抽泣着说:
“我,我觉得……我在做梦,我就是在做梦对吧?”
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她忽然吃痛似的叫了一声,然后他就听见她哽咽着说,“不是做梦啊……”
“怎么了?”他问。
“我掐了一下大腿……”谢桃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还吸了吸鼻子。
卫韫闻言,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谢桃好像听见了他极轻的笑声,脸上有片刻烧红的温度,她有点窘迫,喊,“你笑什么!”
“傻。”
他轻轻地叹。
谢桃原以为,从这一天夜里开始,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刚刚拥有的男朋友,就会永远地走丢了。
但,她没有。
这一夜,谢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睡着的,反正躺在床上,她和手机那端的卫韫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渐渐地没了声响。
烛火已经燃了大半,卫韫眼眉间已经染上了几分疲态,漂浮的星盘里,再没有女孩儿的说话声传来,但他却听见了她浅浅的呼吸声。
偶尔,还有几声梦呓。
他甚至听到了她无意识地唤了他的名字。
也不知为何,这夜卫韫始终未曾入睡,他就坐在书案前,听着女孩儿的呼吸声,直到天光乍破时分,他方才将书案上的铜佩拿起来。
于是刹那间,浮动在半空的星盘消失,而她的呼吸声也在他的耳畔消失。
他握着手里的那枚铜佩,久久凝望着,直到门外的卫敬忽然敲门。
“大人,您该上朝了。”
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换上那一身绛纱袍,卫韫拿了屏风上搭着的腰带系上,眉眼舒展,神色竟透着几分难得的温和。
“大人可是一夜未眠?”卫敬瞧见了他眼下的那一片浅淡的青色。
“嗯。”
卫韫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袖,而后便对他道,“走罢。”
卫敬只得低首,跟在卫韫身后,走出了屋子。
因着之前信王赵正荣到访占星阁与卫韫见了一面,故而当天夜里,卫韫便被传至禁宫,面见了启和帝。
即便当时卫韫显得足够坦然,对于谈话内容,亦不曾有半分隐瞒,但那些,启和帝又岂会不知?
禁宫是启和帝的禁宫,在那里,没有什么能瞒得住这位当今圣上。
可即便如此,卫韫也很清楚,启和帝未必全信他。
身为大周朝的皇帝,他之所以在近几年忽然开始向往长生仙道,便是为了想要在他的那把龙椅上坐得更长久。
而一个如此在意权力之人,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赵正荣,即便是他金口玉言立下的储君赵正倓……在他仍然活着的时候,他也绝不容许他们过多的觊觎他的东西,更不容许朝臣各自站队,私下相交。
故而今日上朝之时,卫韫不免又被启和帝多番试探。
但这于卫韫而言,终究不痛不痒。
只是下朝时,他在前往宫门时,必经的宫巷里,遇见了当朝丞相宋继年。
彼时,宋继年正与另一位大臣说着话。
但见卫韫走来,那名大臣便对着宋继年微微弯腰行了礼,又对着卫韫拱手一礼,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宋继年一见卫韫,便一挥袖,转身想走。
“宋大人。”卫韫却忽然出声。
而后他便走到了宋继年身旁,偏头看向这位面容苍老的丞相大人时,他扯了扯唇角,“宋大人何必急着走?”
“本相与你这等人,无甚可说!”宋继年冷哼了一声,说话时,长长的胡须还一颤一颤的。
“可我却有一句话,一定要问问宋大人。”卫韫的声音平淡无波。
“昨日卫某送给丞相府的大礼,不知宋大人你可收到了?”
宋继年一听这话,神色当即变了几变,他瞪向卫韫,“你想说什么?”
那所谓的大礼,实则是他那名密探的一只手臂。
“我只是想劝一劝宋大人,”
卫韫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带着几分难掩的凌厉,“若是以后你再敢将手伸进国师府,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如何是劝告?分明是威胁,亦是警告。
宋继年的脸色当即一阵轻一阵白,他伸手指着卫韫,“你”了半晌,都没有说出旁的话来。
“相信那几封所谓的密文,已经让宋大人你,得到教训了。”卫韫微弯唇角,嗓音冷列,稍带讥讽。
那名密探从国师府盗走的密文,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卫韫!”宋继年彻底被激怒。
而卫韫说罢,却是轻瞥了他一眼,而后便抬步往前走去,再不管身后那位丞相大人是何等脸色。
待他回到国师府时,卫伯已经备好了早膳。
卫韫坐在桌前用饭时,被他放在衣襟内的铜佩适时地发出了灼烫的温度。
他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随后便抬眼看向卫伯,“下去罢。”
“是。”卫伯当即躬身,退至门口,方才转身离开。
厅内顿时便只剩下卫韫一人。
他将衣襟里的铜佩取出来的时候,淡金色的流光涌出来,一封信件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饭桌上。
他放下手里的汤匙,拾起那封信件来,拆开。
“卫韫卫韫?”
她似乎,总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卫韫眼眉间流露出几分微不可见的笑意,他干脆起身,方才走了两步,他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身时,他的目光停在饭桌上那碟糕点上。
最终,他还是回转身来,端了那碟糕点,另一只手里捏着洒金信纸,出了厅堂,往后院的书房走去。
“醒了?”
在书案前提笔,他将那信纸压在了铜佩之下。
而谢桃的回复一向都来得很快:
“嗯……”
“那个,我想问问你哦,你昨天晚上……没有喝假酒吧?”
她连着发了两条消息,落在卫韫这边,便是两封信件。
卫韫在看见第二张洒金信纸上的那一行墨色时,他眼底有了一瞬的笑痕,而后便又是浅浅的无奈。
于是他再一次提笔:
“我不是你,不会如你一般出尔反尔。”
他故意重提,带了两分调侃的意味,“还是说,你昨夜本就是以退为进?”
“我才没有!!”
谢桃戳着手机屏幕想要再辩解两句,但是打了好多字都被她删掉了,最后她只能气鼓鼓地回:
“反正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话了!”
彼时,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这句话时,他大抵也能想象出她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于是他轻声失笑。
而后,他便从书案下取出一只木盒子来,将那碟糕点放入了盒子里,然后将铜佩放置在盒子上。
金光闪烁间,盒子一霎消失无踪,而铜佩失去了支撑,掉落在书案上,发出声响。
时隔半个多月的时间,谢桃又一次收到了快递柜的消息提醒。
在她下楼打开快递柜的时候,里面摆着的,仍是一只木盒子。
而当她打开那只木盒子的时候,里面是一碟糕点,她伸手拿起一块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温热。
仍旧没有快递的包装,仍旧只是这样一只盒子。
谢桃知道,这一定不是快递员放进这里面的,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抱着盒子,谢桃在楼下站了好久好久。
从这一天开始,谢桃和卫韫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她仍旧习惯每天跟他语音通话,仍然习惯把自己的许多事情讲给他听,有时候,她甚至会给他讲笑话,还会因为他get不到她的笑点而气鼓鼓。
而他比之以前,明显要更加耐心,话终于多了一些,仿佛还流露着几分浅淡的温柔。
他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这样看似平静生活的背后,谢桃却越来越觉得疑惑。
他仍旧会给她寄来好多好吃的东西,许多都是她从来见都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有时,他也想给她寄一些财物,就像是上次那一盒子的金元宝。
但被谢桃拒绝了。
但每每看着他给自己寄来的东西,她心中的疑惑就变得越来越深重。
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没有任何诡秘之处。
谢桃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再忽视这个问题了。
于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谢桃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盯着自己手机微信的聊天界面看了好久。
她想求证一些事情。
像是犹豫了好久,她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在快要触碰到屏幕上的“视频通话”的选项时,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这样反复来回犹豫了好几次,她都始终没能按下“视频通话”的选项。
她垂下脑袋,趴在书桌上,丧气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这样可不行啊。
她想。
像是又默默地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再一次鼓起勇气,伸出手指。
就那么一鼓作气地点了两下,她的目光便再没有从屏幕上移开,甚至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不过几十秒钟的时间。
视频骤然接通。
那一瞬,
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的他,锦衣如绯,金冠玉带,长发乌浓,而那样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比被她设为手机壁纸的那幅画像要更为惊艳动人。
如同水墨山水间最具意韵的一抹留白,端得是世间难寻的明艳风流,灼灼之姿。
没有任何防备的,谢桃对上了他那双惊愕的眼瞳,那一刻,她无法形容自己内心里忽然的震颤。
彼时,四周一片寂静,她瞪大双眼,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忽然一颤,连短暂的呼吸都忘记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胸口里的那颗心,疾跳着,翻腾着。
一声声,一阵阵。
犹如心头立着一面鼓,在被什么不断地敲打着。
而她傻傻地望着他,神情恍惚,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直到,她见他眼中的惊诧退却,像是已经了然般,忽而弯唇浅笑。
仿佛就在她的耳畔,她听见他嗓音清冽,轻轻唤她:
“桃桃?”
第32章 耳廓微烫
当卫韫瞥见铜佩上忽然显现的星盘开始转动的时候,在细碎如铃的声响中,星盘隐去,一团缭绕的云雾拢在铜佩的表面,如同一面镜子下映照出的诡谲天幕般,一时间,所有的浓雾渐渐拨散开来,他在那样清晰的镜面里,猝不及防地望见了一个姑娘的面庞。
一时间,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人两两相望,且都是同样的惊愕万分。
卫韫最先回过神来。
想起这枚铜佩不单单可以传信,甚至还能传音,那么如今构建起这般几乎是两人真实相对的光幕来,也应是不足为奇了。
铜佩之上犹如镜面般映照出的她的模样是那么地生动,却让卫韫稍稍有些晃神,他不由地想起之前那纸上静默的姑娘。
见她瞪大那双眼睛,始终呆滞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卫韫眼底染上几丝笑痕,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何其不易,她终于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端倪。
而此刻她的反应,亦是显得分外有趣。
像是过了好久好久,他才见铜佩之上的光幕里,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
她动了动嘴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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