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上座那人方才不疾不徐抬头,杜崇方见得那暌违已久的惊世容颜,便见那刺客首领飞身而起,举刀直刺他咽喉要害。
“王爷小心!”杜崇惊呼出声。
惊世无双的公子却只是淡淡看着刺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同时,厅中四周乍然迸出银线,千钧一发之际,四条银线精准绑住刺客四肢,竟让那彪悍凶猛势如破竹的刺客刹那不能动弹分毫。此时,他手中刀口离夺命要害仅有一寸之遥。
杜崇心头狠狠捏了把冷汗,却听此时身后忽有军队鱼贯而入之声。望叔忙将他拉到一旁去低头立着,杜崇掀起眼角,见进来的军队分列两旁,而后,有人踌躇满志大步走进。
男人发须灰白,玄色锦袍,其上用金丝绣了五爪金龙。
黑衣龙袍……杜崇是见过世面的,当下便猜出这人正是西夏王,李元嵩。
李元嵩大步走进正厅,目光扫过一地死伤,最后落在被绑得无法动弹的刺客首领身上。身后之人立刻领会,上前去摘下他面巾,露出一张麦色粗狂的脸,虎目浓眉。
李元嵩确认无误,当下大笑出声:“得来全不费工夫!六皇子,多谢你帮我捉了北燕赫赫有名的平南将军!”
六皇子是大周的六皇子,此人正是在西夏为质的时陌,封号秦王。他半生不受宠,临要做质子了,才草草被封了个亲王封号,以抬身价。
此时,时陌不疾不徐起身,朝西夏王颔首回礼,行止矜贵儒雅。
西夏王志得意满离去,他身边禁军带着满地刺客,死的活的,浩浩荡荡撤离。
风波过去,杜崇进门时,背心已经湿了,小心翼翼朝时陌行礼:“草民杜崇,拜见秦王。”
……
偏厅内,茶香缭绕,杜崇跪坐在下方,细细向时陌说起自己的来意。
时陌微微阖着眸子,听杜崇说着悬赏救子这一局。
“在下曾是东宫岳丈,东宫倒后,在下心知皇上素来是个斩草除根的性子,杜家终会难逃一劫。在下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膝下子嗣单薄,至今已近天命之年,方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即使万死也要保住这点血脉。在下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暗中以重金招募民间高手,又细细谋划时机,原以为万无一失,这才趁夜送小儿出城,没想他们刚出京城,便招来凶悍的杀手一路追杀……到得京郊,十八位护送的壮士已是全部就义,无一生还。”
“幸得祖先仙家庇佑,小儿命大,蒙恩公出手相救,又暗中带回了京城。但恩公料想皇上既有意于我杜家家财,心意已定,除非釜底抽薪,否则必定不会罢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杜家满门终会招来灭顶之祸。恩公怜我孤苦,这才赐下一计,叫我去京兆府报案,说犬子已被贼人绑架。恩公说,京兆尹素来是个圆滑的,必不敢与昔日的东宫岳丈有所牵连,必定敷衍了事。这个时候,我再做出被激出一腔血性的样子,愤而以全副身家悬赏救子,将告示铺满全城,昭告天下。”
“天下人为我的财富所惑,必定一时脑热,纷纷替我奔走救子。便是那些清高的文官,不屑这赏金之事,也会替我仗义直言,在圣前痛陈京兆尹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所有人各怀心思,各执一词,越是激烈,越是不会有人想到,犬子根本就没有被绑架,一切,都不过只是恩公的金蝉脱壳之计。”
“表面上,在下为了救子,散尽家财。实际上,在下暗度陈仓,将所有产业变卖,暗中转移,得以保全。”
杜崇说完,郑重朝着时陌拜下,切然道:“杜崇愿以全副身家,此生追随秦王殿下!”
时陌坐在案后,闻言,放下了手中精致的茶盏:“杜大官人万贯家财的确诱人,只是若你今日是走投无路来投,本王尚能助你。但你既已有了金蝉脱壳之计,已保万全,却实在没有必要再来白白便宜了本王。”
杜崇抬头敛色道:“纵然金蝉脱壳,但也代表着从今往后万贯家财再不能见光,无异于锦衣夜行。草民只是个俗人,还是想再有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那一天。”
时陌似笑非笑:“方才场面杜大官人也瞧见了,本王如今是自身难保,又怎担得起杜大官人托付身家性命?”
“恕本王力有不逮。”时陌说罢,便要起身。
“王爷!”杜崇一急,膝行一步追去,“是长宁郡主,恩公是长宁郡主!”
时陌站起的动作明显一滞。
杜崇见时陌神色微动,继续道:“不瞒殿下,这一计虽是精妙,却需胆色,周旋于皇上和两位最受宠的亲王之间,可谓绝处逢生,原也不是在下一介商贾想得出的,是长宁郡主念及当日与小女一番闺中情谊,出手相助。然在下不甘从此隐姓埋名,有心从龙,这才求了长宁郡主指点,郡主说……”
“她说什么?”时陌坐回,修长好看的手重新拿起茶盏,不疾不徐轻啜了口茶。
“她说,放眼朝中,昱王才不配位,景王德不配位,往后都必有灾殃。唯有殿下智计惊艳,又至情至性,方是可托付之人。”
时陌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半晌,出声问:“那晋王呢?”
杜崇愣了愣。
“她如何同你说的晋王?”
“晋,晋王也有心大位之争?”杜崇懵了,不知道啊。
时陌唇角微勾:“她连我的心思都知道,又怎么可能会不知晋王?罢了,既是她的意思,你便去找望叔吧,他会助你将万贯产业转移出京。”
杜崇闻言,这便退回,郑重朝着时陌行礼,拜倒在地:“杜崇拜见主君。”
时陌颔首,又问:“何时回朝?”
“既已见了主君,这便回去了,京中的戏还没有唱完,下半场还等着在下回去开演呢。”
时陌神色微敛,道:“你替我带一样东西回去,亲手交予她。”
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杜崇一时有点发怔,脑子转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个“她”,指的应该是长宁郡主。想起那惊世无双的公子,一双清冷的眼眸,提起长宁郡主时不自觉带上的一丝温柔之色,心下震惊。
长宁郡主和……秦王?
秦王方才似乎根本无意接纳他,纵他有万贯家财,似乎也并不够资格入他的眼。却在听说是长宁郡主的意思后,蓦然转变。
此时回想起来,他那一句“既是她的意思”,似乎连语气里也不自觉藏了纵容。
都说长宁郡主过了及笄还无人问津,这是真的无人问津,还是在……等谁?
可是最不受宠被发放西夏为质的秦王,又怎能配得上烈火烹油的镇国府独女?
杜崇心中暗叹。
不久,时陌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锦囊。
“记住,你要亲手交给她。”时陌交予杜崇时叮嘱道。
杜崇小心收好,这便告辞离去。
……
苍术立在时陌身后,望着杜崇离去的背影,出声问道:“爷的计划分明在二月,为何要给郡主送信五月?”
苍术是时陌的近身护卫,方才瞧见时陌往锦囊里放了两味药材——半夏,当归。
半夏是五月,连起来的意思就是,五月当归。
可他们的归期分明是明年二月,为何要故意迟说三个月?
时陌望着远方,神情莫测:“你以为,以慕云岚的身手,他即便是回京,若果真有心掩藏,禁军还能抓得住他?”
苍术心思一转,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慕云岚是故意被抓住的?可这是为何?他如今身陷天牢,紧接着就被夺了兵权……”
说到这里,苍术已经明白过来,怔然看向时陌:“爷,慕家这是故意要向皇上交回兵权?”
时陌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如此不着痕迹,叫所有人中了她的计都还不自知。慕云岚过后就是慕云青和慕瑜了……她的局已经布下,她这是要让慕家退出朝堂。我若不诳她一下,让她以为时日还多,将她拖住,怕是等我回去,她已经离开。”
“属下有一事不明,”苍术是时陌心腹,直言道,“郡主将杜崇这个钱袋子送来给您,说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您,等着您的。如今眼见就要到头了,又怎会在最后关头将您扔下?”
时陌古井般的眸子里看不出半点端倪,良久,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她也不是第一次扔下我了。”
可是,她以为还能有第二次吗?
第14章
杜崇回京后就给蓁蓁送了信。
那位的意思是,要他亲手将锦囊交给长宁郡主。
“亲手交给我?”长歌狐疑。
上辈子,时陌对她并没有这么上心。她虽幼时就对他有些情意,但他那个人心思却一向藏得深,她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到底他在西夏那些年里,心里有没有她。
他从来都不曾给她过送信,或是信物。
他心里是何时有她的呢?长歌单手托腮,望着窗外,想着上辈子的事。
好像是过了新婚之夜,忽然就对她很温柔,之前一直冷冷淡淡的。
混蛋……真是个先走肾再走心的男人!
但这辈子不是还没走肾么,怎么就想起她来了?
她很想亲眼去瞧一瞧他给她送的是什么,可惜形势不由人,现在时机不对。
这风口浪尖,为了首富的万贯家财,无数双眼睛是日日夜夜盯紧了杜崇,镇国公府虽说如今去了大半锋芒,却也仍旧是懿和帝的心头刺,容不得她一步行查踏错。
若是在这个时候被人窥得她与杜崇暗中见面,于慕家和杜家两家都是灭顶之灾。
长歌只得按下心中好奇,传话杜崇不急,等她慢慢寻个好一些的时机。
可惜时机没等到,却等来个天大的坏消息。
这日朝上,朱秀上疏,说慕云岚在天牢中已有些时日,抗旨一案的内情却无丝毫进展,不如将慕云岚从天牢转移至大理寺,由他亲自监审。
其实慕云岚身在天牢,懿和帝却迟迟不加过问,明眼人一看便知,所谓抗旨不过是懿和帝敲山震虎敲打慕瑜之举,哪儿来的什么内情?
朱秀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却一意孤行要在这当下奏请将慕云岚移至大理寺,谁又看不出来是为了私人过节,想要公报私仇?
而懿和帝,竟当场准奏,三日后移交。
大理寺是朱秀的天下,素以刑讯狠辣闻名,慕云岚一旦进了这大理寺,必定凶多吉少。
裴宗元亲自上慕家来递的消息,容菡蹙眉看向长歌:“不如进宫向皇上求情?旁人虽不能替二叔说话,但长歌,皇上一向视你不同,你却是可以的。”
长歌还未说话,裴宗元却首先摇头:“当日皇上原就属意朱秀捉拿云岚,是晋王略施小计,这才换成了我,由我将人带回天牢。皇上当时或许未能想到这其中的微妙,如今想来心中是明白了。他既准朱秀所奏,便是有心要让云岚吃些苦头,长歌此去,怕也用处不大。”
长歌闭了闭眼:“裴大哥说得正是。”
裴宗元见她神情抑郁,轻叹一声,宽慰道:“好在云岚到底姓慕,就是给朱秀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也必定不敢动云岚根本,不过就是吃些苦头罢了。行军之人,这店磋磨应是受得住的。”
长歌没说什么。
裴宗元递了消息便立刻离开,长歌起身行了礼谢过,容菡在一旁道:“这朱秀是昱王的人,我与昱王妃素日有些交情,不如我去一趟昱王府?怕朱秀多少也得卖他主母几分面子。”
长歌叹道:“嫂嫂以为,若无昱王授意,朱秀有这胆子上奏要人吗?看昱王这样子,是铁了心要借机寻仇。”
容菡醒悟,一时六神无主:“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的像裴大哥所说的,只要不死人,再大的折磨都让二叔受着?”
长歌想起上一世,大哥落入北燕手中受尽折磨,被生生剁去双手……
她神色蓦地一凛,断然摇头:“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让二哥落入朱秀和昱王的手中!”
“可如今求救无门,还能有什么办法?”
长歌神色微冷:“釜底抽薪。”
……
当夜,长歌心中计较一番,又仔细做了一番安排,这便让蓁蓁向杜崇送了信。
杜崇展信一看,对蓁蓁正色道:“请姑娘告诉郡主,杜崇定不负所托。三日后,碧海潮生,杜崇必将该请的人悉数请到,一并恭候郡主大驾。”
于是,第三日上头,长歌便要出门。
容菡替她张罗的,结果待她一看,丫鬟婆子跟了一大堆不说,光府中护卫前前后后就占了大半条宁安街。
容菡替她拢了拢斗篷,叹道:“你数日前闹的那一场,几乎将京中权贵全得罪了个干净,如今二叔又被褫夺了龙骧将军之衔,怕只怕有人浑水摸鱼,看你出门,也借机找了你寻仇。”
长歌:“……”
还是不要把人想得太大胆了吧?
毕竟,她上辈子做终极大反派十多年,统共也只是被前太子刺杀了一回,且那一回她都还不是前太子的直接目标,纯属被时陌连累。而现在么,她不过也就是嚣张跋扈了一点,其实连反派的边儿都还没挨着。
不过算了,反正她是嚣张跋扈的长宁郡主,声势再浩大她都受得起。这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碧海潮生,然后光是府中下人,就将碧海潮生整个一楼占了个座无虚席。
碧海潮生是京中最大的酒楼,平日里也是权贵常来的地方,此时长歌看着自家府中的人,这样热热闹闹,齐齐整整,心中忽觉熨帖。
上辈子,慕家满门被灭,这些人无不是无辜死在了皇权之下……
长歌这便转头对夭夭低低吩咐了一声,夭夭应下,对掌柜道:“去镇国公府拿银子吧,今日我家郡主要将你这里包下。”
又对随行众人道:“郡主今日犒劳大家,都不必拘着,安心坐下,喜欢什么吃的喝的,只管让小二上,无有禁忌。”
底下人一听,霎时如沸腾开来的水,对长歌千恩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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