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清净,日常往来的客人都是些平头百姓,是以极少遇见熟人。
二来那说书先生也确实有些本领,季连赫偶尔闲得发慌,也有耐心听上几耳朵。
他一月的白日里,近两旬都是呆在外头,只有夜间东角门要落锁了,才不情不愿地回府里去。
这还是正月呢。
甚至一日日的,他几乎就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往这儿搬,把这包厢当作是自己与卫珩的“重要秘密根据地”。
这样荒唐的做派,也亏了府里头没人管束他。
......
卫珩一进包厢,就让橘堇把宜臻放置在一张小矮几旁,随手捡了几碟子点心果子到她面前,像招呼小猫儿似的抬抬手:“吃罢。”
宜臻倒也乖,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丝毫不嫌。
出于对珩哥儿的盲目信任,卫珩递给她任何东西,她都能快活地咧开嘴,从眼睛里透出高兴来。
小姑娘矮墩墩地坐在绒毯上,奶色的肌肤和白狐皮相互映衬,越发像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
卫珩见她吃的很好,便暂时不去管他,偏头望向季连赫:“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让你藏了足足两日?”
季连小少爷本就不是能藏的住话的性子,能吊了卫珩两日,已是忍耐得十分辛苦,所以此刻卫珩一问,就立马从一旁的多宝阁上抱下一只锦盒,而后打开来,眉开眼笑地戳着盒中的物件儿:“瞧见这刀没?从北边儿鞑子那儿收缴来的,瞧瞧这刀面,瞧瞧这刃口,你晓得这是什么刀不?我偷偷告诉你,这可是前朝连虎大帅带在手边的长龙刀,刀刃不知舔了多少鞑子王的血......没想到现如今,又到了小爷手里,卫珩小儿,你今日服气是不服气?”
卫珩小儿已经对这个狂热的武器爱好者没有话说了。
“你这是什么模样。”
季连赫没得到预料中的惊讶和赞扬,不满了,再一次强调道,“这可是开山坤地长龙刀,连虎将军的手刀,花了小爷足足二百两金子!”
“你哪来这么多现钱?”
“我把十四送的红珊瑚盆景转给我二堂嫂了。”
“就卖了二百两金子?”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卖,是转,转!我那二堂嫂死乞白赖求着我转的知道不。”
季连赫纠正他,而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反正我也用不着那玩意儿。”
“行罢。”
卫珩懒得告诉他,十四皇子送他的那只红珊瑚盆景,光底下的月白釉渣斗式花盆就远远不止二百两金子。
反正这个败家子也是听不进耳朵里的。
他淡淡瞥了季连赫手里的长刀一眼,嗓音散漫,极其的没有兴趣,“那你真是很棒了。”
千年后的标准反讽句式,季连小国公爷目前自然领会不到。
他就当卫珩是在夸自己了,心满意足地把刀连带着锦盒塞到他怀里,豪气道:“喏,看在你这般想要的份上,这开山坤地长龙刀就给你玩玩。”
“我不要。”
少年瞪大眼睛:“你为何不要?”
“太丑了点。懒得背。使起来费劲。”
季连赫简直要被他意简言赅的嫌弃气成河豚。
这下来了劲,还非要把刀塞进他手里不成。
卫珩因为一把粗笨的古刀被季连赫拉着喋喋不休,那边原先坐在窗边的燕瑛华已经和祝宜宁说起话来。
她今年正是最好的二八年华,比祝宜宁还要大上几岁,之前四公主为她办赏梅接风宴,给尚书府的几位嫡姑娘都下了帖子,两个人也因此结过面缘。
燕瑛华人生的高挑,五官面容较一般人更深些,不笑时便显得有些生人勿近,腰间还别着一根厉害的长鞭,再加上她往日里在京中的传闻,祝宜宁最开始还有那么些拘谨和慎重。
不过交谈了几句后,便发现这位昭华郡主只是面上冷些,态度却并不显得高高在上,反而十分亲和,聊的也都是些家常闲话,还给了宜臻一块玉佩做见面礼,摸了摸她的脑门。
“今日见的匆忙,也不晓得你会来,就没带多少东西,这玉佩你拿去玩罢,日后若来了琼州,只管拿这玉佩到宁王府上寻姐姐,姐姐给你做东道主。”
祝宜宁都不明白昭华郡主为何对自己的小妹妹这么亲近,宜臻自然更不明白了。
她听的似懂非懂,看着掌心里的玉佩,有些茫然,片刻后才抬起脑袋,没去看长姐,反而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卫珩。
卫珩注意到她的视线,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玉佩,微微颔首:“给你就收着吧,藏好了,别又让人给摔了。”
小姑娘就点点头,转头就把玉佩递给橘堇,郑重道:“你藏好了噢,不许摔了,摔了的话,我唯你是问。”
她一个三岁多点儿的娃娃,奶声奶气,说话措辞老气横秋的,倒是让人忍不住发笑。
燕瑛华就忍不住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整个宁王府,就她这么一个姑娘,其余都是些泼皮赖猴似的小子,是以每每见到软乎乎的小姑娘,她都喜爱的很。
她和卫珩,今日虽是第一次见,此前却早有过书信交流。
卫珩的母亲生他妹妹时难产,好容易撑下来了,月子却又没坐好,受了风,是以身子一直不好。
他妹妹也是,身子弱的很,自小不敢大跑大跳,哭起来也跟猫儿似的,日常需要药材补品养着。
先前季连赫说的金丝血燕确实是一味,不过金丝燕在南洋筑巢不少,嵇小舅自己便可以轻松弄到,不过多费些银钱而已。
这些燕窝虫草,不过是些滋补品,至多就是吊着命,并不能把卫夫人的亏损完全养好。
真正起作用的是药方里一味叫玉鳞花的药材,那是琼州特产,且只在爻山上产,花瓣晶莹剔透,犹如玉质的鱼鳞,所以取了名叫玉鳞花,对补血养气有奇效,前朝被游医夔滨海发掘,但因生长条件要求极其严苛,极难成熟,每年的产量自然也少的可怜。
虽明面上说,采摘的玉鳞花都成了御用贡品,但卫珩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宁王府不可能没有截留。
因此,打从昭华郡主和宁王世子进京的第一日起,卫珩就开始琢磨这件事了。
而后又认得季连赫,这小子死乞白赖跟在后头赶也赶不走,他干脆就借了他的手,递了信给昭华郡主。
玉鳞花虽稀罕,可宁王府盘踞琼州,掌控尧山这么多年,库房里一定少不了。
只要卫珩能拿出足够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不愁对方不肯做这笔交易。
当然了,这东西来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自然不可能在祝宜宁和祝府一众丫鬟婆子前拿出来。
好在季连赫也不算是太蠢,知道拿血燕作借口。
卫珩微微抬眸,正要开口,外间的屋门却忽然被敲响。
门外传来茶楼伙计的声音:“公子,您要的缕子脍和枣泥糕好了,可要现在给您端进来?”
季连赫嘴巴刚张开要答应,就被卫珩拿点心堵上了。
“不用了。”
他凝眉,视线还在屋内搜寻着什么,语气淡淡的,“你摆楼下罢,我等会儿自会下来。”
屋外沉默了一会儿。
那伙计却并未走,恭敬讨好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大堂现下坐满了人,怕是寻不到座儿呢。”
这下子,连季连赫都发觉不对了。
他转头望向卫珩,粗黑的眉毛已经皱成了一团。
燕瑛华问:“怎么了?”
“不对劲。”
季连赫沉声道,“我在大堂专门留了位置,不可能寻不到座儿。”
是。
且这轩雅居的伙计都认得卫珩,往日里从来只称呼他为卫公子,而不是公子。
卫珩在那伙计开口的第一瞬间,便本能地觉得不对。
他蹙蹙眉,心念电转间,顺手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摘下祝宜臻发髻上朴素的小银簪子,塞进衣袖中。
而后把小姑娘拉了拉,藏在身后。
果然,他刚把小团子拉起来,屋外头的人大概就发觉了不对,房门就直接被推开,宜臻刚才坐着的矮几后发出“砰”的一声,一道身影敏捷地破窗而入,握着把匕首,蹭光发亮,直指卫珩——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太忙,现在总算是空了点儿。
这篇文明天就开始日更,每晚24点,不见不散~
第17章
替卫珩挡了这把直面而来的匕首的,是一旁呲牙咧嘴表情凶狠的季连赫。
他好歹出生于武将世家,自小习武,又天生力大无穷,手里握着把锃光瓦亮的长刀,看似毫无章法地乱挥一通,竟让那黑衣刺客一时近不得身。
屋内此刻已是混乱一片。
季连赫这边在缠斗,燕瑛华也挥着长鞭对付那送菜的假伙计,她武力不如季连赫,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长鞭也不如大刀好用,因而只能是勉力支撑。
刀剑长鞭交缠间,扫落无数杯盘瓷器,屏风四倒,连帘都被刮了下来,地上一片狼藉。
祝府的丫鬟婆子哪里经历过这些,惊慌失措,四处逃窜,颤着嗓音尖声呼救,除了橘堇在慌张中还晓得忠心护主,把四姑娘死死地揽在怀里,其余的,眼睛里除了能往外逃的门窗,什么都看不见了。
刺客手起刀落,一刀刺进一个意图绕过他逃出屋门的丫鬟心口,那丫鬟惨叫一声,双目瞪得死大,鲜血从刀刃下汩汩流出,染红了她整个胸脯。
其余还有命活着的丫鬟婆子们望着这骇人的场景,僵住脚步,都像被捏住了嗓子的鹌鹑,竟连哭声也再发不出。
有个婆子吓的狠了,瘫软在地,浑身直哆嗦,屋内很快就出现一股子刺鼻的尿骚味。
被刺中胸膛的丫鬟,正正好是祝宜宁的贴身大丫鬟。
祝宜宁到如今也不明白,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撞上这么一桩祸事。
她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只觉喘不上气来,而后直直往下倒,正倒在那被刺死的贴身丫鬟身上,彻底晕了过去。
鲜血染透了她的发髻与珠钗,却没有人敢去扶她。
在这命悬一线的混乱时刻,几乎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唯独被讲义气的好兄弟季连赫挡在身后的卫珩,还能在危急里空出点脑子,思绪转的飞速,琢磨起眼前这场景来。
他敏锐地发觉,这两个刺客,就是冲着他和燕瑛华而来的。
且目的似乎并不是他们的命。
那正与燕瑛华缠斗的刺客,武艺上明显要高她许多,之所以被她拖了这么久,全是因为不敢下死手。
招式虽凌厉,却都避开了要害,与季连赫这边出手狠辣的刺客形成了鲜明对比。
宁王嫡女出行,还是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哪怕再低调,也不可能没有护卫跟着。
但除却屋内的狼藉与混乱,楼下大堂也传来极反常的喧闹,与宾客逃窜的尖叫脚步声、刀剑相交的铁器声交汇在一起,状况比这屋内好不到哪儿去。
亭钰方才死缠着长姐要出去听说书,身旁就跟着一个丫鬟与一个奶嬷嬷,也不知有没有遭难。
而卫珩从这遭乱里头迅速捕捉到了两个信息:
一,对方人手派的正正好,完全能拖住的隐在茶楼各处的暗卫,目的是活捉他跟燕瑛华,对于屋内的其他人,最好是灭口,灭不了口也不放在心上。
二,这帮人不在乎闹得多大,有恃无恐,背景应该极深,绝不是一般的内宅阴私这么简单。
可为什么会是冲着他和燕瑛华来?
哪怕这刺客要对付的是季连赫和燕瑛华,或者祝宜臻和祝宜宁,卫珩都不会这么困惑。
但偏偏就是他跟燕瑛华。
他跟燕瑛华究竟有什么联系?
一个异姓王的嫡女,一个江南县令之子......甚至哪怕是他前朝余孽的身份,都八竿子也打不着一起。
难道是为了他给燕瑛华的东西?
不可能。
那东西虽然新奇稀罕,却也绝对不值当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卫珩蹙着眉,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微微凝眉,伸手把一旁躲在丫鬟怀里的祝宜臻给拉了出来,轻声道:“你去姐姐那儿,她功夫好,护得住你。你从府里偷跑出来,父亲定会派人来寻你的,不要怕。”
宜臻早就被唬的呆住,什么话也不会讲,被他往燕瑛华那儿一推,就真的乖乖地呆在燕瑛华身后,像只木愣愣的小尾巴。
燕瑛华原先是愤怒的,她搞不明白卫珩则怎么在这关头还净添乱,把祝宜臻往她身后塞,她鞭子都使不顺畅,这家伙不会是刺客这边的,故意诓骗了季连赫在这儿跟他们设套吧?!
但是下一刻,燕瑛华就发觉了不对。
自打小姑娘巴巴儿地跟在她身后,比起自己,面前这刺客反倒更加束手束脚起来,他的匕首刺过来,燕瑛华会躲,祝宜臻却迈着一双笨拙的小腿压根逃不开,结果对方反倒要自己生生地收回攻势。
没一会儿,他身上的衣衫就被燕瑛华鞭出了几道口子。
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燕瑛华虽心里困惑,但到底也是有几分急智,发现了刺客的弱点后,上手大胆了好几分,有时候还故意一侧身,把祝宜臻直直地挡在面前。
不到半刻,祝宜臻脑门上的两个揪揪就已经散成好几团,小衣裳乱糟糟的,小腿肚上挨了一道鞭风,手臂也被划出了道口子,因为跑着时被鞭子绊倒,在地上摔了一跤,手指头还摔折了。
她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这种苦头,幼圆的眼眸里含了一包泪,张嘴就要哭。
“不许哭。”
卫珩一边帮着季连赫挡匕首,一边朝她瞪了一眼,语气凶狠,“咱们燕家的儿女,从来就没有在敌人刀剑下流过一滴泪的。”
宜臻其实压根儿没听清楚他冲她说了什么,只被他冷漠又警告的眼神吓到,一下就真的不敢再哭,瘪瘪嘴,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努力止住抽噎声。
刺客的眼睛里头明显出现几分慌乱和疑惑,连手上的招式都错了好几招。
越发验证了他的猜想。
——但祝宜臻这只笨手笨脚的挡箭牌,最终也没有成功拖到救兵来临。
反而是刺客的救兵先来了。
他们用了迷香,刀起刀落,毫不留情,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没留一个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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