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传言里说的时间,就是初三的凌晨,人人睡得正香的时候。不然,这场不算严重的灾情根本不会死许多人。
这一夜,京城无眠。
董澜本来想睡的,一再告诫自己那不是妖言惑众就是英王的阴谋,不可能是真的。他最近又派人盯紧了英王,虽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他不打算松懈了。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以前在战场上安然而卧的董大将军,面对神鬼之事,终也不能淡定。
独卧至寅时,他终于躺不住,坐了起来,穿衣踱至屋外,摆手止住跟上的仆人,只带了两个小厮,静悄悄在府里走了一圈。
他以军法治府,规矩相当严,府里除了值夜之人,并没有闲杂人等晃荡。但董澜看出来了,那些熄了灯的屋子里,不少人没睡着。
他听见不少屋子里有人在低低的议论,虽然听不真切,但肯定是怕地震了跑不掉,住在一屋的仆役们互相聊着天熬夜呢。
连他府里都这样,可想而知京城内是什么情况了。
回到自己院中,董澜一时拿不定主意去睡,还是接着等,忽然身子一晃,他脸色顿时变了。
地震了。
地震了!
一直没睡的楚盛跳了起来,却没露出喜色。这一幕他虽然没有多少机会实际排练,但也在脑中过了好多遍,跟林晨讨论修改了很多次了。
之前他就闹脾气不肯睡,现在跳起来是二十分的惊惶失措——十分惊惶是因为怕地震,十分失措是因为预言成真了。
“何远!何远!地震了!”他嚎得形象全无,只有何远懂他这语无伦次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多说,何远一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内持半扶半架地把楚盛从殿中搀出来。楚盛又喊:“翠珠!翠珠!”
何远不耐烦地又让人去寻翠珠。这时候地动得还不算剧烈,宫里毕竟是宫里,急而不乱,还有人有空扛了桌椅出来,到了空旷处让楚盛坐下。
不多时,皇后也过来了,同样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乱,一看就是根本没上床。
林晨与承福也被带来了。楚盛远远地看见承福,突然心跳加快,这可真是隔世相见啊。
之前为了承福的安全,他刻意远离,没改变她的职司,承福这一世先是打扫园子,然后因为老实,稍稍升了一升,去了一个太妃的宫里。
这次地震,楚盛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让她在地震里出什么意外,一定要把她接过来。林晨其实也怕,于是以思念旧友的名义把她叫过来聊聊天。
这一聊就聊了一晚上,承福困得直点头,几次要睡着,硬是被林晨摇醒了。
地震之前,承福正苦着脸跟林晨说话呢:“翠珠,今夜你是怎么了呀?”
林晨比她还惊讶:“你不知道传言吗?都说今夜京城地动,我哪敢睡。来,刚才我说过一个故事了,你再讲一个,去去睡意。”
“什么传言?”承福一脸茫然。
林晨也……败给她了。她没想到,承福居然真老实到这份上,连这宫里都传遍了的八卦都不知道。
承福正绞尽脑汁地想故事的时候,地震终于被林晨给盼来了,她拉起承福就跑,中途碰上来楚盛派来找她的小太监,于是跟着来了。
承福睡意被吓走一半,脑子一半是困一半是吓的,有点迷糊,被楚盛盯着看了一会才慢一拍地吓得跪倒,又被楚盛给拦住了。
楚盛和颜悦色,生怕吓着她:“这就是翠珠入宫时的朋友么?果然是个老实的。你先随翠珠到一边,回头朕自有赏赐。”
承福直接被吓傻了,被林晨拖到一边,缩手缩脚,直抖。
不过没关系,这时候也没人注意她了,因为大家都抖起来了。
房屋也在抖,整个京城都在抖。堂堂董大将军,在天地之威前也不过是个凡人,于自己府中被晃得站不住脚,连着搀扶他的下人一起摔倒,滚了几滚,一身的狼狈。
心里更是惊涛骇浪,抖得比人还厉害。
居然,居然,居然,初三凌晨,一点儿也不错的,京城地动了!
托传言的福,这场本来就不大的地震,震垮了不少房屋,却没多少死伤。
地动方停,官府的人就来救灾了。第一件事不是分放米面扒屋救人,而是抄刀拿枪的士兵满大街抓人。
凡是趁着天灾偷抢掳掠的,这时候不管罪行大小,统统抓起来关押,街面为之一净。
接着才是赈灾救人。京城余震未消,不过都不算厉害,官府组织人手搭了棚屋,让人先住进去。但要住可以,得守规矩,每三十户选一人为首,抽各家男丁夜间轮值巡逻,以防火灾。
这些人经过地震,哪还有不信的,不用官府说,自己就先警惕起来,个个自检,互查,就怕被邻居给坑了,做个烧死鬼。
而朝廷这次不惜重金,效率极高,很快把棉被棉衣和柴薪也发了下来,到气温急转直下,大雪纷飞的时候,各家各户勉强也过得下去了。
新年年头的连环三灾,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董澜其实没吃亏,还收获了不少感激,很多百姓跑到他门口磕头。
但是也有很多人,跑到英王府门口磕头。
在老百姓的逻辑里,如果真是英王含冤才有天象示警,那也是因为英王有大功于国,虽然疯了,老天爷也不愿违逆忠臣之意坑害百姓,所以才会示警后再降天灾。
如果不是,那也是英王含冤的传言救了大家一命,这个头磕下去不冤。
雪化之日,天气格外寒冷,董澜书房中生了炭火,暖融融的,屋中却透着股寒意。
坐在室中的三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发青。
半晌,还是董澜打破了沉默,向穆信详细问了最近盯着的英王府中什么情况。又问何远,皇帝近来如何?
还能什么情况,两个戏精未满,但也进化成三流演员的家伙,最近一动不如一静的在家里窝冬,还能让他们看出什么破绽来不成。
何远干咳了一声,瞅了瞅脸色青白不定的董澜,苦着脸道:“陛下今天又悄悄找了我,问我外面怎么说。”
不用打听他也知道怎么说,皇帝其实也知道。
所以皇帝发了一阵脾气之后突然崩溃地哭了,抽泣着问,要不要找大将军商量一下,把英王打发走算了。
大将军,大将军也犯愁呢。
最后还是没松口。这事实在邪性,董澜心里面没底,也找了不少大师,却一个不敢给他说死了。
开玩笑啊,他们招摇撞骗几十载,骗人都有自己的套路了。可哪个套路他妈的也不敢让老天爷给他们做保啊。
大将军问这是不是英王的计策,他们哪敢把话说实在了。
要不是英王的安排,那就是老天降罪。这么一说,老天是不是真震怒不知道,大将军肯定震怒,脑袋还要不要了。
要是英王的安排?妈呀,还敢得罪他?连呼风唤雨召唤地震都做得来,老天爷都是他的靠山,能得罪?敢得罪?
大师们自有生存之道,云山雾罩的瞎说了一通,惹得董澜心头火起,又捉不到错处,一气之下把他们全赶了出去。
最后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具体一点说,就是等等看,今年夏天北方是不是会闹洪灾。
这也是出了鬼了,董澜着人把旧档全翻了一遍,包括前朝留下来的,硬是没找到一次北方大洪水的记录。
当然了,小打小闹的总归有一些,但是传言里所说的北方大河的洪涝灾害,还真找不到记录。
可再没前例,有了年头的灾祸三连击摆在眼前,谁也不敢大意。
就是之前嚷着天子与大将军轻信谣言的人也闭了嘴,不敢承担灾情发生之后,自己阻拦救灾的后果与骂名。
英王府里,邓唐佩服到姥姥家了,又一次寻到机会与王爷独处时就硬是用面无表情与声如蚁蚋组合出佩服万分的情绪来。
“王爷!你有功于国,老天都知道你是冤枉的!”
楚林正往门口走呢,被他这一句一说,差点绊个跟头。
当初练摔跤的后遗症出来了,这一绊,他是没真摔,可他假摔了。
假摔得还特流畅,摔下去,发会呆,爬起来,刚迈步,又是一跤,抬起头一脸的傻样和茫然。
全套流程,完完整整地落入前来探病的董澜眼里。
嚯,英王这样子,形象全无,这是真疯了,不会有假。
不然在自己家,他演给谁看啊。董澜特意没让人通报,悄没声进来的,就是为了突然袭击,看看英王在家里玩什么花招。
这儿左右无人,忠心的和不忠心的内侍宫女都不在,只有邓唐跟着,还摔成这傻样。
这要是装的,董澜也只能说一声佩服了。
不过现在他可没心情惋惜,看英王这样子,估计是与英王无关了。董澜耐着性子把探病的程序走了一遍,赶紧走。
在这府里多待一刻,他身上都发毛。
楚林这才有空骂邓唐:“老天知道个鬼,真知道我冤,还不一个雷劈死董澜?”
“那,那王爷怎么能说得那么准?”邓唐傻眼了。
当初王爷让他去散布谣言,他也很震惊。毕竟他不傻啊,这么精确到具体日子的灾情,王爷不会真的是失心疯了才会说出来吧。
但是想来想去,这消息散出去,只要自己人没被逮出来,横竖他们也没损失。邓唐这时候是这么想的,能给董澜添点堵,他心里都痛快。
所以他还是去做了。没想到,这些事全一一应验了。那不是老天降罪是什么呢?
“别乱想了,是一位异人帮了忙。”楚林及时出言,打断了他如脱缰野马一般的想象。
林晨出于对楚盛负责的考虑,没告诉他楚盛是重生的。
她把这些事都归功到了自己头上,有神奇的系统作证,楚林信了她的邪。事实证明,没信错。
其实地震之前,楚林也一直提着心,现在才算放回肚子里。
“王爷遇仙了?”邓唐的想象算是拉不回来了,不过楚林没再纠正,他觉得林晨不是神仙,但也有几分神奇手段,邓唐这么想就由他去吧。
“面上别带出来,下面我们什么都不要做,静待夏季北方消息。”
说起来,林晨告诉他的北方水患,其中有一条河也流经他的封地,可惜他现在是疯子,不能借着担心预言的名义往封地去信,提醒夫人注意防洪。
他离家时儿子还小,现在也不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历练出来。也幸亏还小,当年没带他进京,不然现在更加愁人。
楚林心里百般滋味,一脚踹上了路边的树木。
不错,腿力尚在,一棵腕口粗细的树木叫他踹得从中断折,可怜兮兮地倒挂下来,只一点树皮连着。
心里说不出的郁气也随之发泄出来,痛快了不少。楚林觉得,当疯子也是有点好处的,这么随便来一脚,平时他可不能做。
“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刚轻松了一下的楚林被忠心下属邓唐一把抱住,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练了几年演技的楚林第一反应:这货演技不错,是不是介绍给附在翠珠身上的高人当学生?
再一琢磨,呸,这狗东西聊了半天已经忘记剧本,真当本王疯了呢!
年初的灾情被很好的处理了,没闹出民怨,却压不住从民间到官场越来越多的议论。关于英王,关于天意。
整个春季,大萧就如同春日的虫兽一般,骚动不安,却又潜隐不发,只让牵涉其中的人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林晨坐在宫里想,她其实不像演员,更像编剧或是导演。对于她一手牵动的这出大戏,她现在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下幕剧情怎么演,现在也不由得她了。
“我现在天天担心,你会不会记错时间,万一洪灾是明年你记成了今年怎么办?”她给楚盛发消息。
楚盛被她说得一个激灵,冷汗出了一背,赶紧回忆,给她回消息:“没事别吓我!!!!!”
这感叹号绝对是系统加的。
“肯定没错,我又回忆了一遍。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让我把重生前的大事都理一遍,我当时刚回来,记得最牢了,肯定没错。”
“没事,我就问问。”把人吓半死的林晨淡定地吃零食,还叫楚盛,“让膳房的人再改进一下技术,我都吃腻了。”
最近她零食糕点吃得都少了很多,因为楚盛在宫里减了用度。
楚林到底不放心自己封地的情况,托林晨想想办法。林晨与楚盛一商量,没别的,再演戏吧。
心虚的皇帝战战兢兢地找来大将军,一再问他是不是真的老天降罪了。
还大病了一场。林晨也算豁出去了,管他那么多,先贷款用着吧,总得把任务完成。
不过还好,本来装病肯定不止吃一颗药,但楚盛真的病了,省了她不少积分。
所以找董澜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小皇帝形象很凄惨,青黑的眼袋,瘦出尖的下巴,凹下去的脸颊,活脱脱被折磨得脱形的心中有鬼之人。
楚盛都不用怎么演,光这个形象就足以说服人了,当他满眼惊惶,连假装的火气都没有,只剩下心虚的看着董澜时,就是董澜都生起了几分同情。
这小东西,大概真怕天上打雷劈死他吧,听说雷雨天怎么都不肯出门,上朝也用装病赖过去。
他就不这样,尽管也心中忐忑,但平常该如何便如何,让人看不出一丝不对。
存着对楚盛的轻视之心,董澜对他提出的,减宫中用度,发内库银钱给英王封地防涝的要求,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反正不是他的钱,也不是国库的钱,让他安安心,免得自己吓自己,吓死了完事。
董澜就一个女儿,已经当了皇后。如果小皇帝病死,又没子嗣,还得另扶一个皇帝上台,这可麻烦得很。
不知不觉,包括他在内,朝堂上下竟是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都将夏季北灾水患当成了真事。
就是要这样。林晨心说,她就是要达成这种效果,才有机会让楚林回去。
一入夏,北方雨水不停,尽管水道都还畅通,但早有阴影的人们心里,依然升起了对洪水的恐惧。
这下连原本懈怠的小吏们都紧张起来,他们是本乡本土的人,一旦遭灾,官员顶多死自己,他们是要死全家的。
这下这些猾吏们比上司都积极了,官员们突然发现自己做事得心应手起来。
只是林晨那个时代,对天灾尚且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何况这个生产力落后的封建王朝。
当连绵的雨水停了半个月,又突降暴雨,连下了六天才转为小雨之后,多年没有过水患,河堤远不如南方高大的北方几条大河,顿时就不行了。
河堤是前朝名臣督造,果然牢固,没有垮,但河水直接漫出了堤岸,倒灌入城。
好在暴雨第二天,各地百姓见势不妙,想着那可怕的传言,直接收拾细软扶老携幼奔上山的就有不少。
下到第四天,官员也坐不住了,开始组织人往城外高地暂避。
这就看出事先准备的好处了,每处高地都有事先建好的窝棚,大夏天的能避雨就好,也不讲究保暖,方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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