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的小院里炸响必必剥剥的鞭炮声,何素兰的小儿子扔掉火折子,捂住耳朵跑将进来,嚷嚷道:“散喜糖,散喜糖!”
幺婆婆大笑,将手里的一把喜糖往空中一抛,鞭炮声里,霎时又添入孩童的欢呼,乃至于婴孩的啼哭。何素兰哭笑不得,忙把白玉先扶进内屋里去。幺婆婆喜笑颜开,拉起陈丑奴直往院中石桌处走。
陈丑奴眉开眼笑,一步三回头。
院中的欢声笑语直至日暮方收,陈丑奴急着去见白玉,眼瞧幺婆婆、何素兰乃至那大宝都已经酒足饭饱,当下有些按捺不住,正要起身,却被幺婆婆一把拽住:“丑奴,这酒是不是你爷爷生前酿的那个……那个什么醉……”
陈丑奴忙答:“千日醉。”
又道:“婆婆喜欢,我这便再拿一坛给您带回去。”
幺婆婆三分微醺,抓着他不放:“你爷爷呀,千年难一见的酒鬼!……”
陈丑奴听到这里,渐渐头大起来,心知三言两语是难以终结这个话题了,饶是何素兰看出他的窘迫,索性又给幺婆婆倒了两杯酒,劝她喝下,而后借着不胜酒力的名头,强拉着她下山去了。
夜幕降临,天边红霞隐成一线,陈丑奴送完人后,都来不及收拾石桌上的碗筷,径直跑回厨房,将事先温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去找白玉。
白玉正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听到屋外动静,忙把撩开的红盖头放下,端端正正地坐直。
陈丑奴推门而入,张口便道:“快,吃些东西。”
白玉一怔,而后沉默。
陈丑奴见她不动,反应过来她头上还蒙着盖头,忙把碗筷放在桌上,走过去给她掀盖头。
白玉一把将他的手抓住。
风吹窗柩,屋内的烛火明明灭灭,白玉瓮声:“你干什么?”
陈丑奴哑口。
白玉忿忿难平,改在他手背上狠狠揪了一下。
陈丑奴低嘶一声,终于会意过来,脸上一时羞红。
“我……怕你饿。”片刻,他低低开口。
白玉闷不吭声。
陈丑奴一颗心乱跳起来。
“掀盖头。”白玉微微仰头,不必看脸,也知是一副倨傲神色。
陈丑奴抿唇,心知她怒气渐消,然心跳却愈发慌乱。
红烛燃在床畔的灯台上,映衬着艳红的床帐和彼此艳红的衣裳,满目皆是旖旎的光华。陈丑奴深吸一气,轻轻握住红盖头下角,一点一点,向上掀开,一点一点,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红唇,精致的琼鼻,冶丽的眉眼。
白玉挑唇,在红盖头下一笑。
如玉映月,灿然生辉。
陈丑奴呼吸一滞。
“好看吗?”白玉歪头。
陈丑奴揭落盖头,攥于手心,哑声:“好看。”
白玉笑意盈眼,等他下文。
陈丑奴道:“先吃饭。”
“……”白玉气得一拳砸在他胸膛上。
陈丑奴不躲,任她打,打完,把她的小拳头握住,在掌心里用力捏了一下,像是发泄,又像是按捺。
白玉双眸微挑,盯着他深而炙热的眼神:“喂我?”
陈丑奴点头,却迟迟未动,倒是一双眼,愈发地亮起来。
白玉了然,视线缓缓下移。
夜风悄然撩动红烛,红帐,白玉起身,自去桌前拿饭,被陈丑奴一把抓住手腕,带回床上,回神时,人已被他压在身下。
烛火昏红,白玉如瀑般的墨发散在一片红里,愈衬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还喂吗?”她笑,笑得嚣张。
陈丑奴一低头,将那嚣张的红唇含住。
***
夜半三更,天上繁星点点,烛火幽明的小院里人声不息。
一间黑暗的瓦舍突然亮起一点烛光,陈丑奴搁下蜡烛,到灶台前去生火,重新热过碗中饭菜,及至回屋,白玉已经洗漱完毕,正穿着亵衣,坐在窗下的妆奁前拆花钿,听到门开声,侧头看来。
陈丑奴衣服整洁,发髻却还是乱的,白玉招呼他:“过来。”
陈丑奴放下碗筷,过去,白玉给他拆开发髻,重新梳顺了发,这方挪到桌前去坐稳,以手支额,把嘴一张。
陈丑奴识趣地赶过来,抽根凳子坐下,捧起碗筷给她喂饭。
第一口,是米饭加红烧肉。
白玉餍足地吃进嘴里,双腮顿时被塞得鼓鼓的,眼睛也愉悦得弯弯的,陈丑奴深情看着,缓缓一笑。
第二口,是米饭加剁椒茄子。
白玉一口闷下,正要舔舔嘴唇,目光一转,陡然怔住。
小桌上,一壶酒默然而立,旁边还放着一对小酒杯。
白玉后知后觉,坐正:“我们先前……喝交杯酒了吗?”
陈丑奴正在准备第三口,闻言一震。
白玉眨眨眼。
陈丑奴脑中一轰,舀饭的动作僵慢下来,缓缓咽了口唾沫后,把碗一放,开始去倒酒。
白玉默默看着。
陈丑奴倒完两杯酒,一杯自己拿上,一杯递给白玉,昏昏烛火下,神色局促而认真,严肃且懊恼。
白玉动容,把那一小杯酒接过,又在他的带领下交了臂,正待喝,突然停下,质疑:“这会儿喝还作数不?”
陈丑奴眉峰一敛,低声:“不作数,就重新再来一次。”
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在做这样的打算。白玉哑然,盯住他近在咫尺的双眸,终于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丑奴急忙跟上。
一杯酒饮罢,白玉吐了口气,只觉琼酿入肚,绵柔醇香,一阵神清气爽,忍不住夸赞道:“好酒!”
陈丑奴自得地道:“爷爷酿的千日醉。”
白玉把空杯送过去:“再来一杯。”
陈丑奴拒绝:“先把饭吃完。”
白玉诓骗:“咱们错过吉时喝交杯酒,得一次喝三杯才能补回,否则不算数。”
陈丑奴:“……”
白玉把酒杯往前送了送,扬眉,示意他快些。
陈丑奴无法,只得再交杯两次。
三杯酒喝完后,陈丑奴二话不说抄起饭碗,给她把第三口饭送过去。白玉乖巧地吃下,随后抛了个媚眼,陈丑奴轻哼一声,作势不理睬,白玉撇嘴,自己去端饭碗,可他却又不让。两个人你争我夺,你推我让的,老半天才算把这碗饭喂完。陈丑奴给她揩去嘴角油渍,准备拿碗去洗,白玉抓住他,道:“明天再洗。”
陈丑奴回头,眼神微微一暗。
白玉促狭一笑,打破他的幻想:“去把婆婆和素兰姐姐送的贺礼拿来。”
“……”陈丑奴闷声,“还不睡?”
白玉也不多说,瞧他不肯动,自个便一溜烟地蹿到了屋外去,陈丑奴拦都拦不住。
白玉抱着那俩贺礼,喜滋滋走回室内,脱了鞋往床上一坐,开始拆礼物。
“先拆婆婆送的。”白玉满心期盼,问陈丑奴,“你猜是什么?”
她坐在红红的帐子里,盘膝而坐,手捧礼盒,像极一个在过生辰的孩子。陈丑奴心尖一软,走过去,附和她:“是什么?”
白玉眼睛一亮,已经看清盒子里的东西了,察觉陈丑奴上床,立刻又把盒子关上,执着道:“猜。”
陈丑奴笑,随口道:“簪子?”
农家村妇身无长物,能拿出手的,也无外乎是些寻常的钗裙,白玉却摇头,微红着脸,道:“不对,再猜。”
陈丑奴略一蹙眉,这回敛神思索了下,压低声儿:“是不是……同孩子相关?”
白玉扬眉,有些意外他竟能猜着。
“你怎么知道的?”白玉佯装淡定,重新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两双杏黄色棉布虎头鞋拿出来,晃了晃。
陈丑奴脸上一红,却也妇唱夫随地佯装淡定,拿过那两双鞋细看了会儿,重新放回盒子里:“婆婆想抱孙子。”
白玉纳闷:“婆婆自己没有孙子吗?”
陈丑奴关上盒子,放到一边,道:“婆婆孀居多年,唯一的孩子也早在十多年前病故,当时都不曾娶妻,故而没能给她留下一点血脉。”
白玉心中震动,想到幺婆婆平日那张笑脸,感慨:“那这么多年来,婆婆就是一个人过的?”
陈丑奴点头。
白玉凑过去:“那婆婆的眼睛又是……”
陈丑奴欲言又止,最后寥寥带过:“哭瞎的。”
白玉一阵默然。
夜风轻轻吹入室内,撩动昏红的床帐,白玉眼皮垂下,将何素兰送的那个红布包搁到一边去,向前一爬,坐到了陈丑奴身上。
她身上还有沐浴后的皂角清香,人是媚的,身段是软的,陈丑奴抱住,释放过了两回的欲念又一燃。
白玉环住他的脖子,悄声:“那要不……给婆婆生一个?”
陈丑奴喉头一滚,唇贴下来,纠正:“是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丑奴(羞羞):“不能看了,快睡觉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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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相会(一)
婚礼第二日,两人齐齐酣睡至日上三竿。
七月流火,酷暑的天渐渐转凉,虽近正午,山里却并不十分燥热。陈丑奴披上外衫,到院里去打水,甫一望见院角下堆着的石碑,眉间一锁。
距离周二爷上回取货,已经过去足足八日。
那块刻有“云煦”大名的墓碑却依旧无人问津。
东屏一带的丧葬习俗要求过完头七后立即出殡下葬,何况夏季气温高,尸身容易腐臭,这块属于云家堡二公子的墓碑早应该立于他坟前——至少早应该被周二爷的骡子拉下山去,可是此刻,它仍旧靠在陈丑奴家的老槐树下,默默无声。
有点儿怪。
陈丑奴心念起伏,不及深思,耳畔“咯吱”一声轻响。白玉推开卧室木窗,半披着外衣,侧首向他望来。陈丑奴敛回遐思,摆手示意她把窗户关上,大步向后院的水井行去。
陈丑奴提水进卧室,白玉坐在床上,晃着两条腿,促狭地道:“外面又没别人,干什么不准我开窗户?”
陈丑奴将水倒入脸盆里,一本正经:“万一有呢?”
白玉咋舌,心道:你还当自个这儿挺热闹?
忽而又念头一转,问道:“你是不是个醋罐子?”
陈丑奴放下空桶,皱眉,瞧那模样,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白玉补充:“就是特别特别爱吃醋的意思。”
陈丑奴拧帕子的动作顿住,眉峰一收,敛去心虚之色:“不是。”
白玉半信半疑。
陈丑奴把拧干的脸帕递给她,目光一转,盯住她袒露在外的脖颈、肩膀以及半边酥*胸,终于不再容忍,亲自替她把衣衫往上拉,规规矩矩地穿好了。
白玉捧着脸帕蒙住脸,仰头笑。
洗漱完,白玉打算跟陈丑奴一块去厨房做早饭,临要下床,又被他拦住。白玉心念一转,领会其体贴之意,想到往后表现的机会多的是,便也不同他客气,继续躺下补眠。
陈丑奴拎上水桶,出门把脏水泼掉,正要去厨房,忽听得山径口那儿一阵渐行渐近的蹄声,当下神色一正,意识到八成是周二爷登门。
放下水桶,陈丑奴赶去院门口一望,果然见得蓊蓊山径下走来个虬髯汉子,忙去取了老槐树下的墓碑来。
周二爷是个寡言的人,这回却破天荒地发起了牢骚,刚把墓碑往骡子背上绑去,便撇着嘴,摆起了脑袋:“这块碑啊,险些得废掉。”
陈丑奴惊了惊。
周二爷瞥他一眼,道:“云家堡那二公子,死也不得个安宁,家里的祸事一桩接一桩……名声大,不见得是好事。”
又道:“幸而那云堡主是个拉得下脸的。”
他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前后不搭,语焉不详的,不知道是说给陈丑奴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上完碑,周二爷往怀里一揣,掏出两吊铜钱并一张字条给陈丑奴,公事公办的口吻:“后日我回老家一趟,你刻好后,自送去周记,工钱算你三吊,我不抽成。”
周二爷平均半年回一趟老家,这期间,无人给陈丑奴托送,如有完工的碑,必须由他亲自送去县城周记丧葬铺。
陈丑奴略略一算,这块碑刻好后,正巧是七夕。
“好。”陈丑奴应下,目送周二爷下山,然后转身向院内而去。
陈丑奴不急着去厨房做早饭,而是径直回了内室。
白玉平躺在床上,正揪着一截红红的帐子玩,陈丑奴走过去,也不问她缘何不睡,摊开手,把那两串铜钱送到她眼前。
白玉眼神微动,很快反应过来:“周二爷又找你刻碑了?”
陈丑奴点头,示意白玉接钱。
主动上交?
白玉坐起来,把两吊钱抓入手心里,掂量了下,眼皮一撩:“以前的呢?”
陈丑奴笑,走向屋外,片刻,捧着个破旧的陶罐走进来。
那陶罐约莫有南瓜般大,脑袋边被磕破了一角,圆挺挺的肚子上不是划痕就是尘泥,呆呆傻傻,又破又脏,陈丑奴却像抱着个小祖宗似的,一脸小心和骄傲。
他用脚拨根凳子在床边坐下,白玉探头看过去,果然,是一罐子绿油油的铜钱。
“可以啊你,”白玉双眉一挑,睨他,“还有小金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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