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帘幔外,陈丑奴衣衫齐整,脸戴面具,左手抱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右手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纸袋,一抬胳膊把门关上后,垂眸走进内室里来,一盆衣服放在盆架上,一个纸袋放在圆桌上。
放完,转身又走。
白玉从绣墩上站起来,道:“等等。”
陈丑奴微微一怔,驻足在隔间帘幔边上。
白玉望着他被阳光漫射的背影,迟疑片刻,低声道:“你说‘娶我’的话……还作数不?”
陈丑奴显然一愕,转过头来,注视着光线里明媚又温顺的女人,沉默片刻:“不是‘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么?”
白玉自知理亏,便不与他对视,只道:“那你替我洗什么衣服?”
陈丑奴抿唇。
白玉终于看向他,带着审视,也带着期盼。陈丑奴默然迎着这一份注视,沉寂眼神渐渐炙热起来。
“你喜欢我吗?”
他突然这样问,这是白玉完全没想到的。
于是在短暂而又漫长的沉默中,白玉张口结舌,一个“喜欢”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望着陈丑奴那双深邃的眼,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喜欢与否、爱与否的问题。他在东屏深山里对她说过——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我不会和你分开。他在湖边山坳里伴着漫天萤火虫向她表白——我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你……而她,从来没有以言语、以承诺回馈过他——
我也爱你。
喜欢你。
想念你。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说过,面对失而复得的爱人,那两个字就像两块重如千钧的石头,沉甸甸地悬在喉咙里,怎么也提不上去。
于是,在这短暂也漫长的沉默后,陈丑奴也并没有等到什么结果,他走回圆桌边,坐下,指一指先前放在桌上的纸袋,岔开话题:“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玉如鲠在喉,看向那个浸着油渍的纸袋,没有动。
陈丑奴便道:“糖油粑粑,甜的。”
***
这一天,两人是晚饭后方退房的。
离开客栈,站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两人相顾无言,各自心底,皆有一片茫然和失意。
陈丑奴没有主动问是否还跟我一道回家,白玉也没有主动提是否陪你去灵山看看。两人牵着马,貌合神离地走在人海里,走过大街,穿过小巷,离开城门,踏上官道。
官道外,金乌西坠,余霞散绮,陈丑奴牵着缰绳,在金黄余晖里站定,转过身,对白玉道:“陪我去一趟灵山吧。”
白玉一震,对上他深黑的眼睛。暮风骤起,古道旁梧桐飒响,黄叶飘零,他鬓边的青丝也拂过面具,拂过眼睫,和纷纷扬扬的落叶一起掩去他眼底的心绪。
白玉便只能从那双黑眸里捕捉到一丝惘然和期盼,默了默,坚定点头。
陈丑奴眼睫微动,确认道:“乐迩进犯中原,灵山正是众矢之的,你,不怕?”
白玉不想他竟会质疑这个,挑唇微笑,道:“只要我愿意,你便能护住我。这话,你说的。”
陈丑奴一怔,眼底随之泛起微芒。
白玉进而道:“何况我也曾说过……”
——曾说过,谁划的你的脸,我定会替你划回去。
话至口中,戛然而止,陈丑奴凝眸追问:“说过什么?”
白玉赧然低头,少顷后,扬起脸庞回以一笑:“没什么。”
古道边的梧桐树还在飒响,枯黄的落叶一片又一片,白玉避开陈丑奴的注视,一踩马镫坐至马背上,道:“正好我也想去查查,顾竟那老东西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陈丑奴默立马前,没有做声。
白玉试探道:“你牵马,还是和我一同骑马?”
自客栈一别后,两人一直若离若即,这是白玉头回主动邀请。陈丑奴并不客气:“一同骑马。”
牛高马大的一人,定定说这话时,眼睛里竟带一丝稚气。白玉心里微动,抿唇忍笑,伸手在身后指指:“上来吧。”
陈丑奴当即上前一步,飒然上马,牵住缰绳时,自然而然地把白玉圈在怀中。
白玉后背抵着他宽阔的胸膛,熟悉而又依然有按捺不住的小小悸动,偏巧这时陈丑奴又伸手揽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并道:“一会儿会很颠。”
眨眼间,两人亲密无隙,白玉感受着那块温暖而坚硬的领土,脸上、耳根皆染上一层薄红,思及昨夜风雨,更是心如擂鼓,神慌意乱。
幸而身后人不曾察觉,一声“驾”,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颠簸中,暮风拂面,渐渐吹散脸上、耳后的热度。
白玉放下扭捏,坦然地靠在身后人的胸膛上,心里的小小悸动间杂在不息的蹄声里,如一粒粒种子扎入地心。
两人轻车熟路,且走且玩,虽然依旧心结未解,却也还算其乐融融。白天,一起赶路,觅食;夜里,一起赏月,入眠。
对于客栈里发生的不愉快,他们默契地不再深究,关于成亲一事,也没有再去讨论,日子仿佛又回到在东屏小院时,沉静而动人,温暖而恣意,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陈丑奴不再唤她“白玉”,她也不再唤他“陈泊如”。
他们仿佛真的在以全新的面貌重逢,相爱,彼此皆把那一份隐秘的、不愿被对方窥探的心思小心藏掖。于是,白玉开始慢慢放弃去证实陈丑奴究竟有无失忆,陈丑奴也不再问及白玉“你心里是否有我”,在云霞下,暮风中,他们嬉闹,拥吻……真诚,也心虚;恣意,也小心翼翼。
夜幕低垂,倦鸟归林,又是一日黄昏,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江水起伏、树影横斜的石块上,吻完后,一阵静默。
陈丑奴把人揽在胸前,低下头,依旧炙热的气息缠绕在怀中人耳鬓。白玉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也知道,他最后什么也不会说。她有时满足于这份静默,有时又不安于这份静默。不安时,便总想找些什么由头来打破它,瓦解它。
比如此刻。
“会打水漂么?”
陈丑奴正眷恋于她脖颈间的香气,闻言一默,低声道:“嗯。”
白玉扭开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愈发滚烫的气息,道:“打一个看看。”
陈丑奴眸光微闪,知趣地把人松开,继而不动声色地去地上捡来块薄薄的石头,瞄准江面,甩腕一掷。
白玉定睛看去,沉沉夜幕下,平静江面涟水波连连,整整六个。
白玉挑眉,斜乜身边人:“果然是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哪。”
陈丑奴唇角微扬,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一块,递过来。
白玉忙摆手:“我可不会。”
陈丑奴径自把人从石头上拉下来,温言:“教你。”
白玉无可奈何,被他从后禁锢着,摆布着,一块石头刚刚掷完,他又捡来一块,大有诲人不倦的架势。
白玉啼笑皆非,本来只想配合,后来掌握要领后,竟也慢慢生起兴趣,推开陈丑奴,预备自个打一回。
陈丑奴抱臂在旁,微笑欣赏,只见那块薄薄石头飞入夜幕,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点而起,又一点而起,眼见水波再起,却忽然“噗”一声轻微闷响,猝然坠入水底。
两人眉间俱是微微一蹙。
昏黑夜幕中,一团黑影漂浮在十丈开外的江面之上,随着水浪浮浮沉沉,白玉定睛分辨,眉间褶皱更深,少顷后,沉声道:“是个人。”
陈丑奴也已然辨出,伸手自衣襟里取来火折子,拿给白玉:“去生火。”
白玉点头,拿上火折子赶去两人歇脚的大树下生火,另一边,陈丑奴登萍渡水而去,探近之后,看清是个昏迷在浮木上的中年男人,脸上血迹斑斑,伤势不浅,当下不敢耽搁,迅速把人救上岸来。
这厢,白玉刚刚把篝火点燃,隔着微微火光望去,只见陈丑奴横抱着一人阔步而来。那人应当是个成年男性,然此刻被陈丑奴打横抱着,竟跟个小小女子一样,白玉思及自己同陈丑奴相处的情形,不由暗暗震愕——那不得跟个壮汉和小孩似的?
正在咋舌,陈丑奴走近,弯腰把男人放下。白玉道:“怎么样?”
陈丑奴一探鼻息,点头道:“无大碍。”又极快把男人身上伤势检查一遍,补充,“外伤有些重。”
白玉当下去包袱里取来备用的纱布、金疮药,准备来处理男人身上的伤口,然而凑近一看,蓦然面色大变。
煌煌火光下,中年男人头束玉冠,凤目美髯,虽然衣衫褴褛,满面血迹,却显然也是白玉难忘的一号人物。
陈丑奴察觉她的异样,心里一沉,道:“你认得他?”
白玉错开目光,略一迟疑之后,还是在男人面前蹲下,低头去处理其手臂上的剑伤,无甚情绪地道:“藏剑山庄副庄主,李仲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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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相随(三)
李仲川昏迷之中,依稀感觉有沛然真气自天柱、大椎两穴不断注入, 溃散的内力渐渐复原, 被震伤的经脉亦有所好转,醒来之后, 入眼是沉沉黑夜,熊熊篝火,婆娑树影底下,两个人并肩依偎, 一个身形极大, 一个则被反衬得极小。
李仲川昏昏沉沉, 却也知被人所救, 竭力从草地上坐直起来, 正要出声道谢,忽一瞧清篝火后那两人的容貌——尤其是小小的那个, 一时心惊肉跳,面如土色。
白玉正和陈丑奴剥着烤熟的红薯,听到树下动静,撩起眼皮打量过去, 正巧对上李仲川那仿如见鬼的目光,心底冷嘲, 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道:“李副庄主醒了?”
李仲川犹自震惊:“你……”似难以置信,左顾右盼。
白玉道:“不必看了,没别人, 就是我们救的你。”扬一扬下巴示意,“呐,你右臂上的蝴蝶结,我亲手扎的。”
李仲川低头看去,还真见自个右臂的伤口上缠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一时更是惊魂难定。
白玉欣赏着他那忽而白,忽而红,忽而又青的脸色,无声一笑,道:“李副庄主今日很是狼狈哪,不知是拜哪位高人所赐?”
此江上游,正是六门之中的沧州门,李仲川应当是和沧州门门主梁靖余一起应对无恶殿时遭受重创,然而整条江上,至今只飘来他一人,如果是集体沦陷,不该如此,可如果不是集体沦陷,他堂堂藏剑山庄副庄主,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亏你也有脸问!”正沉思之际,对面传来李仲川情真意切的责骂。白玉双眸微虚,不置一词,陈丑奴虽也不置可否,然一双黑眸却赫然清寒如冰。
李仲川一眼瞧去,心头竟隐隐一颤,愤然别开脸,余光之中,只见陈丑奴把头一低,朝白玉喂去个外焦里嫩的烤红薯,白玉更是旁若无人,张口咬下,吃得眉开眼笑。
李仲川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知廉耻!”
篝火对面,郎情妾意的两人一愣,白玉又把眼皮一撩,朝树下那人盯去,片刻后,拿起手里剥到一半的烤红薯,起身。
李仲川察觉她走近,虽然心里发憷,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白玉也不露恼色,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来,掂量着手里的烤红薯,悠悠道:“谁不知廉耻啊?”
李仲川哼道:“谁在那儿缠男人,谁不知廉耻!”
白玉点头,思忖道:“那我要是缠着令侄……”
“你做梦!”
话未说完,李仲川愤然截断,思及家中那个为情之一字六亲不认的侄儿,再一回味刚刚所见那幕,简直气得将要窒息。
白玉面不改色,道:“我跟我三哥好,你不乐意;我跟别人好,你还是不乐意。李副庄主,你怎么那么难伺候啊?”
“你!”李仲川张口结舌。
白玉冷笑:“再者,这是您一个堂堂副庄主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李仲川险些把舌头咬断,只管在心底大骂李兰泽眼瞎。
白玉挑唇,顺势席地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来,道:“李副庄主还没回答我,您这一身伤,究竟拜谁所赐呢。”
李仲川深吸一气,咬牙切齿道:“拜谁所赐?可不就是拜你这自诩恩人的祸水所赐么?!”
他直眉怒目,掷地有声,赫然是一副痛怒之态,白玉心中微凛,不及质疑,李仲川又冷声斥道:“若非为你,兰泽何至于盗取庄中宝剑?何至于将那宝剑送入魔头之手?最终害得六门溃散,中原大乱!你连累我李氏子孙不算,更把中原武林置于水火之中,如今倒来有脸自诩我李某的救命恩人,岂不是涎皮涎脸,恬不知耻?!”
白玉脑中訇然大作,对于李仲川后半截的叱骂,已然置若罔闻,满脑子回响着的只是先前那句——若非为你,兰泽何至于盗取庄中宝剑,何至于将那宝剑送入魔头之手?
白玉脸色骤变:“什么意思?盗取宝剑何意,送入魔头之手又是何意?!”
李仲川根本不屑于答,嗤道:“什么意思,你这祸害心知肚明!”
白玉胆战心寒,在西峰枕月阁和李兰泽重逢后的诸多细节于脑中纷纷掠过——
悬崖边,他侧目提醒乐迩:“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小阁中,她直言质问:“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他回答:“你无需知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不关乎性命,你不必为我担心。”
最后,是镜花水月的小屋里,她重伤醒来,盯着他那把破败不堪的所谓之宝剑,愕然:“凌霄剑,就这么没了?……”而他全然不曾在意,只答:“你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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