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迩阖目养神,一动不动。
自抓回白玉之后,他一直坐在此处,既不参与峰前大战,也不回拥月殿沐浴就寝,带着那一身血污、疲惫,熬尽这漫长一夜,仿如木雕。
葛岭素来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直觉这绝非寻常的沉默,放低声音,试探地道:“尊主?”
乐迩眼睫微动,旋涡般的双眸里透出一丝寒芒,他整个人依旧未动,凉薄的声音自唇中溢出:“如何谈?”
闻人鹤终被理会,忙回道:“后日午时,峰外碧水坪,双方各带随从五名,于亭中会谈。”
乐迩默然不应。
闻人鹤等得心焦,正七上八下时,葛岭道:“他们如今还有多少兵力?”
闻人鹤略一思忖,回道:“不算伤员,至少还有八十。”
葛岭意外,一时抿住唇。
昨夜恶战之后,无恶殿元气大伤,单只堂主,便折损了足足两名,尊主称霸中原武林之大业亦随匡义盟、六门之溃逃功亏一篑,阖殿上下,一派惨淡,人人相顾茫然,萎靡难振。
而今己方风雨飘摇,敌方却势头正猛,一旦和谈涉及条约,必成城下之盟,无恶殿复兴之日,再难指望。
葛岭心一横,道:“此时会谈,对我等大大不利,当务之急,需想个办法压一压他们的火气,最好,再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闻人鹤自知俘虏匡义盟及六门之事触犯敌方底线,亦知昨夜玉衡堂失守时,六门中率先冲出去的家眷几乎全部死于尊主乐迩掌下,愈发令六门震怒,是以在攻城时简直不顾死活,如不是江寻云为保存实力,强制收兵,那帮红了眼的人恐怕是要当场跟整个无恶殿鱼死网破。
思及此处,闻人鹤一声沉叹:“如今血仇已结,殿中人人皆是他们切齿拊心之恨,这种时候,除了以命相偿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压住他们的火气?只怕是我们越奴颜婢膝,越长了他们的锐气!”
葛岭被他反诘,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挫他们锐气,何必奴颜婢膝?昨夜大战,他江寻云风风火火,心力耗尽,而尊主韫椟藏珠,功力之深浅,天下无人能知,亦无人能及。届时只要尊主在碧水坪同江寻云切磋一二,令他铩羽而归,自可败他士气,扬我威名。至于火气,纵使要以命相偿,又有何紧要?匡义盟因何人被俘,六门家眷因何人遭难,此时杀掉何人最能泄他们心头之愤,这不是很清楚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前惯例小虐一波,受不住的宝宝们可以养肥后一起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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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相峙(二)
厅外一声闷雷,蓄压在云层后的暴雨爆发在即, 昏沉沉的议事厅内, 闻人鹤把脸一抬,目迸精光:“你是说, 许攸同?”
主座上,乐迩耷拉的眼睫一动,葛岭心知成功拨动主子心弦,挑唇道:“许攸同本就与匡义盟不共戴天, 即便有助他们逃脱地牢之功, 也不可能把戕害其亲友的罪过彻底抹消, 至于六门亲眷, 虽然明面上是死于尊主之手, 可若不是她许攸同指挥号令,他们又如何会步入黄泉?说到底, 劫狱之事究竟是功是过,恐怕还不能定论呢。”
闻人鹤幡然醒悟,一时眉飞色舞,欣然道:“我明白了, 许攸同并非许攸同,仍旧是我无恶殿的摇光堂主, 灵山一役、剑宗一劫,包括昨夜玉衡堂之难,如尊主是主犯,她必然是从犯, 甚至于,还可是为一己私怨,挑唆尊主进犯中原的罪魁祸首……”
说及此处,闻人鹤已是春风满面,如得涅槃,葛岭频频点头,向尊主征询道:“与其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搅活死水,反客为主,尊主意下如何?”
灯台上,一片烛火橙光跃动,照亮乐迩一双深邃眼眸。
片刻,他斩截答:“甚好。”
葛岭喜上眉梢,恭维道:“尊主大业,必将千秋万代。”
乐迩面色无波,懒洋洋一瞥闻人鹤:“传令下去,明日午时,碧水坪,处决摇光。诚邀江大盟主携门人监斩。”
闻人鹤踌躇满志,当下领命而去。
厅门开合,一大阵寒风刮入,室内帘幔飒飒飘动,葛岭抚平被风吹乱的衣摆,满脸春色,回头时,却见座上之人眉眼低垂,神情冷寂,更无一丝喜悦之色。
葛岭脸上笑影逐渐敛去。
“尊主……可是有心事?”
室内风止,室外的尖啸却依旧徘徊于耳畔,乐迩声音寒凉:“天玑可能死了,在镜花水月。”
葛岭一震。
乐迩道:“厚葬。”
悲风拍打窗柩、门扉,激烈如厉鬼叩门,葛岭颔首称是,其时心念急转,推测天玑死因。
天玑乃是随乐迩一并前往镜花水月为赵弗贺寿的,如若突然丧命于庄中,那赵弗……
葛岭双目一睁:“尊主,老夫人她?”
乐迩低垂的眼睫微撩,幽黑的瞳仁底下暗流汹涌。
“被贼人推下山崖,大概,回不来了。”
闷雷自云层后滚落,一场暴雨,终于挣出囚牢。
葛岭僵立在厅内,神魂俱震。
“是……哪个贼人?!”片刻,方哑声究问。
会厅外,滂沱大雨淅淅沥沥,乐迩漠声:“东山居士后人,陈泊如。”
葛岭惊怒交集。
“仇,我已报了,暂且别对外声张,”乐迩开口,声音藏在震耳雨声里,难辨喜怒,“吩咐底下人去镜花水月附近的崖下探探,寻回母亲尸骨即可。”
葛岭按捺住翻涌情绪,深吸一气,撩开衣袍屈膝跪下:“属下亲自率人前往,定让老夫人入土为安!”
乐迩眼中仍旧死寂无波。
葛岭去后,议事厅内空空荡荡。
乐迩自座上起身,垂袖走下玉阶,路过灯台旁的小几时,停住,视线落至一串檀木佛珠上。
***
白玉是被最后一声闷雷惊醒的。
眼皮很重,如被针线缝上,花了很大一些劲儿,方勉强窥见天光。
昏暗的光线,潮湿、腐臭的空气,冰冷的石壁地砖……
又是地牢。
是第几层呢?
大概是最顶上那层罢,白玉靠在墙角,仰头,在朦胧的视野里,瞥见石墙上方一扇破旧的铁窗。
窗外,暴雨倾盆,雨丝飞溅入内,飘在脸颊上时,已被割碎成零零星星的水沫。
便如被碾碎的心脏。
昏厥前的最后一抹意识,是乐迩在黑夜里扔来鲜血淋漓的凌霄剑,并口称——他死了。
他死了。
谁?
东山居士后人,陈泊如。
她的,还来不去相认的丈夫,陈泊如。
他死了。
怎么可能呢?
白玉一巴掌打在脸上,刺痛混着寒冷,令她清醒过来,她又在心底默念一遍: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这样死去,这样和她分别的。
雨幕重重,遮去天光,时间和空间一齐模糊,把人笼罩于混沌的、没有尽头的孤岛,白玉咬紧干裂的唇,靠在石墙上,倔强地盯着那一扇什么也望不到的窗。
许多画面从那空茫茫的窗口浮过。
东屏山上,他们采来夏天里最灿烂的野花,她趁他不备,跳起来,把一朵小黄花插到他头上,调侃他——黄花姑娘。
他满手的猎物,无法去弄,只好拼命地甩着头,像极一只被主人捉弄后,虽然愠恼,却也甘愿的大狗。
堂屋里,他鼻青脸肿,却把一叠又一叠鲜红的喜服从破破烂烂的背篓里捧出来,向她笑,笑得她心虚落泪,一切虚假的骄傲、自大,都原形毕露,丢盔弃甲。
还有在飞满萤火虫的山坳里,在丹霞流金的田埂间,在飘满红绸的大榕树上……
那样鲜活的、热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呢?
不可能的。
他还没等到她亲口认错。
他还没等到她亲口承认,我就是你的妻子。
他还没等到她亲口表白,我,是很爱你,很爱你的。
没等到,他就会一直等下去,绝对,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
面颊一凉,还是有极不争气的眼泪滚落,白玉再次扬高脸庞,把热泪逼回通红的眼里。
空茫茫的窗,愈发空茫、模糊如一片一无所有的天地。
***
乐迩来时,窗外的雨势已小,白玉仍旧坐在角落里,歪着头,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窗外阴云未散,逼仄的囚室里光线昏暗,乐迩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走进去,借着一丝微光,睥睨那张被雨雾洇湿的脸。
很细的眉,细得让人忍不住生出去折断的念头,眼也是,唇也是,甚至那尖尖的、黏着发丝的下颌也是,无一处不在沉默而嚣张地蛊惑他伸手。
一些沉寂多年的片段蓦然间浮至眼前,他记得,她的腰和她的眉一样,也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折断的。
“摇光。”乐迩敛神,按捺下那份想要去摧毁的欲望,温声唤她。
白玉眼睫微动,睁开眼,视线并不放在他身上。
她醒着的,她知道是他来了。
也知道他会来的。
视野一黯,他送了样东西至面前来,白玉定睛看去,眉心一敛。
乐迩勾着一串檀木佛珠:“保命的。”
和那日一模一样的口吻。
本已埋入尘土的愤懑赫然又崛起,像一根根坚决的野草,自心底抽出。
白玉瞪向乐迩,把那串佛珠打落。
乐迩眉目不动,只薄薄的唇一扬,似笑而非笑。
“别不信。”他直身,声音四平八稳。
白玉把头扭至一边,盯着墙下的一蓬枯草。
乐迩目光依旧在她脸上,不冷不热,不近不远:“凌霄剑,我已交还李兰泽,回来做我的摇光吧,除我以外,天下无人你能护你了。”
白玉眼神冷寂:“我从来无需人护。”
乐迩:“可如不是我,你早已入地狱。”
雨丝飘溅,和乐迩的声音一样,寒凉而渺远。
“如不是我,你早一丝*不挂地暴尸于荒野,如不是我,你绝无可能报仇雪耻。摇光,我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恩人,这一点,你不可忘。”
沁凉的风混杂在雨丝里,温热的触感忽然随着他的声音一并落至耳廓,白玉反应过来,扭开脸挣扎,乐迩把她扬起来的双手扣住。
逼仄的囚室蓦然间窒息如一片深不可测的死水,堆叠的枯草悉悉索索地颤响,白玉抽开右手,一巴掌狠狠掴在乐迩脸上,乐迩一震,盯着咫尺间这张脸,眼神蓦然狠戾如毒蛇一般。
白玉迅速挣开他的禁锢,蜷缩至窗下,手足不住颤抖。
寒风瑟瑟,细雨飞溅在虚空里,乐迩把唇角血渍抹净,转头看向窗下。
白玉浑身戒备,眼神尖利如刚刚舔过血的刀锋。
乐迩看着,回味她刚刚的反应,不知为何,蓦然就笑了。
笑完,他声音散漫:“怎么了?”
白玉紧咬下唇,全身止不住地战栗,关节处像是有蚁虫在啃噬,刺痛一阵紧跟一阵地袭来。
进而,眼皮开始沉重,牢中画面产生重影……白玉竭力撑住地砖,思及缘由,赫然大惊。
渐渐模糊的视野里,乐迩走来,血迹发黑的紫袍就在眼前,那上面反复的木槿花纹不住晃动,畸变如张牙舞爪的困兽……
“十二个时辰尚且未到,摇光,你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风的啸声依旧徘徊在耳畔,大浪一般,把乐迩的声音打得七零八落,白玉蜷缩在墙下,强忍勾魂草发作的痛楚,指甲几乎要抠入地砖缝隙里。
乐迩一把攥住她衣领,轻而易举将人拽至面前来,盯着那痛苦的脸。
“记得这种滋味,”乐迩声如淬毒,“记得自己的身份。”
悲风尖啸,把枯草卷入虚空。
乐迩把人扔回墙下,拂落衣袍上的一片草絮,冷眼:“否则我救你时,你怎样;我弃你时,你便也还是那样。”
囚室的门开过之后,重新锁上,条条铁杆截去乐迩的背影,少顷后,一名狱卒捧着漆盘走来,把盘中热气腾腾的汤药放进室里。
白玉意识混沌,却在嗅到那浓烈的气味时一个激灵,如暴晒荒漠的濒死之人被冷水浇醒。
鲜血从咬破的嘴唇漫开,浸过打颤的牙,铁锈味充斥口腔,一径往喉咙冲去,白玉闪开目光,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救命也要命的药,然而四肢百骸却像被穿了线的傀儡似的,根本不听使唤……
“哎,慢些……”
狱卒盯着匍匐在地捧碗胡饮的人,啧啧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一个即使被孤立也热爱生活的丑奴,想写一个因为他,从放弃一切到珍视一切的白玉。
他不仅仅给她陪伴、救助,他还给她孤身一人也万山无阻的勇气。
所以,加油哪,小玉。
第66章 相峙(三)
再度醒来,夜雨不绝, 窗外漆黑一片。
囚室里阴冷刺骨, 脸上、衣上,全是一层层的雨雾, 五脏六腑也像被冷水浸泡过似的,里外都透着一股腐朽的腥味,白玉倒在枯草上,双目映着窗外那一抹深黑, 死寂无波。
——记得这滋味, 记得自己的身份。
——否则我救你时, 你怎样, 我弃你时, 你便也还是那样。
哪样?
——爬尊主的床,杀剑宗, 再爬李兰泽的床,杀回咱无恶殿来。
——说你是野狗都是抬举的。
——婊*子。
这样?
还是……
——本来呀,剑宗上下都以为她纵使当时不死,醒来后, 肯定也是要去寻死的,哪里会想到……
——明知清白不存, 却还有脸苟活至今……
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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