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是越儿有不妥之处?”坐定之后,沈学士真让人沏上自己留着的陈年普洱,气定神闲的品了一口,才向着并不端茶杯的林如海问道。
林如海想站起身子,被沈学士举手止住了,又平了平自己的气息,才开口道:“太爷平日看来,越儿与超儿之间,谁的学问更扎实些?”
沈学士可不认为林如海是心血来潮,要到今天才发现沈越成绩出了问题。他轻轻吹了吹茶水,却只嗅了茶香并不喝:“论起来越儿读书虽然晚了两年,较超儿并不差什么。”这与他对沈超两兄弟说的话并不大相同,那日他说的是沈越比沈超少读了两年书,杂事也比沈超多。
林如海听他说话不偏不倚,心中有了些底气:“今日越儿有一言,如海听了心中有些疑问,不知是他自己错了念头,还是沈家长辈也是如此想,所以要请教太爷。”
沈学士只是示意他说下去,与小辈较口舌之利,沈学士是不屑为之的。林如海也没客气:“刚才越儿与我说,若是他不与超儿同年应春闱的话,还敢放手一搏争个状元,可是与超儿同科,却不敢一较短长。”
“有这等事?”沈学士乒地一下把茶杯放到桌上,力道较平日大了些,杯子却还平稳没有倾倒,这已经是他老人家平日养气功夫深厚的缘故了。
林如海见沈学士震惊之色不似做伪,心下之气才稍平:“晚辈不敢妄言。”
“嗯。”沈学士神色不明的应了一声,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才向林如海道:“若是沈家同意了越儿的想法,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如果林如海真赞同沈越藏拙的话,他就不会出言请教沈学士,更不会随着沈学士来书房几乎是质问这个老人了。
就算林如海没有回答,只看他起伏的胸口,沈学士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老人家轻轻起身,慢慢地屋内走了两步,似乎是要组织自己的语言。俄尔才道:“当年我致仕,多少人觉得震惊不解,太上皇也曾多次出言挽留我也一意求去,你可知为何?”
林如海不知道沈学士为何突然说起陈年往事,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目光追随着沈学士的身影,却没有接话。沈学士也没指望着他说话,顾自接着说道:
“那时越儿才三岁多点吧,也是在我的书房之中,向我说起他的奶嬷嬷和她的儿子、女儿把持他房中之事。还告诉我他不想让人说他因为沈家才做官,让人说沈家把持了朝政。”
陷入回忆的老人脚步有些沉重:“正好那时几位皇子夺嫡之风日盛,我也就如越儿之言,向太上皇请求致仕。”
没想到沈学士致仕竟然是因三岁的沈越之言,林如海此时的震惊比刚听到沈越可能受到沈家打压还大,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沈学士也没指望他开口:“也是在那日,越儿说出他不学为官之道。当时我与他祖父想着,京中局势不定,若真是家中有个不好,留他们一脉也可传沈家香火,便让他随着他父亲外任。”想起那几年京中不平,沈学士也是心有余悸。
“可如今越儿已经有了官职傍身。”林如海发现了问题所在。
“所以我与越儿的祖父,心中对你是感激的。”沈学士此刻抬头与林如海对视:“从你教越儿读史开始,一步步引他明了官场是非,任儿都告诉了家里。越儿小小年纪出入宫庭,却能得了宫中贵人另眼相看而没得罪哪个,与你的教导大有关系。”
说到这里,沈学士又问了林如海一个问题:“昨日他们兄弟得中的消息传来,超儿非得求我给他们兄弟写幅字,你可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这个沈越在向林如海叩谢师恩的时候说过,林如海脱口而出:“惠尔好我,携手同行。”
沈学士点了点头:“这两幅字,他们兄弟每人四个,听说已经裱好挂在各自的书房之中了。”
林如海已经向着沈学士一揖到地:“是晚辈莽撞了。”他心中清楚,沈学士一字没提沈家的态度,却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沈越不肯越过沈超,不是沈家长辈施压,而是他自己的决定!
一个以三岁顽童年纪劝动当朝大学士激流勇退的孩子,就算是恰逢其会正中沈学士的下怀,你能说他是自己没有主张的孩子吗?
还有沈学士那八个大字,明明白白写明了沈家长辈对他们兄弟二人的希望,那就是相互扶持、兄弟齐心。有这样寄望在,又怎么会抬一个打压一个?
沈学士亲自上前扶起林如海:“你也是关心则乱,若不是视越儿如亲子,也不会为他着急上火。我刚才说过,我与他祖父都很感激你。”
林如海满脸羞愧:“如海愧对太爷。越儿是如海的学生,教导他本是如海份内之事。不想今日竟然,竟然,如海自己还要修身、修心。”
沈学士微微一笑:“那小子自己还是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却不知早已经众目睽睽。”
林如海跟着点头:“这却由不得他了。”想出这样的主意来,着实该好好教训几板子。
沈学士拍拍林如海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他的性子是怎么长的,做起事来之周全、细心,就是大人也不及他。若说都是你教导之力,可内宅之事他也一样精通,这个不说是你,就是任儿也一样不能。”
“对上外人,看着礼貌周到,不是相交多时的,会一直周到下去,也只是礼貌周到。人若惹了他,他头次也总会让一让,第二次却绝不留手,竟然比些做官几年的人还老辣。”
沈越借着沈尚书与林如海之力,让那个李郎中轻易外任,还有当年王子腾明升暗降之事,隐隐也有沈越的影子,沈学士暗中都是知道的。这种对敌不留余地的做法,别人看来有些过狠,做过大学士的沈学士却觉得是成为权臣该有的手段。
有能为、得圣意、心细、胆大、手狠!想成为一个权臣,这几样缺一不可。
没错,沈家教导子弟,并不教导他们做直臣,因为直臣容易触怒皇帝,也不要求子弟一定要做忠臣,因为忠臣容易自身不保甚至连累家人。他们要做的,是权臣。只有做了权臣,才能更好地保护家人、保护宗族。
这也是沈家一向不站队只忠于坐在龙椅之上那个人的原因——能坐上龙椅的,往往是斗争最终胜利者。跟着胜利者走,获取最大利益的可能性更大。哪怕暂时如沈信、沈任这样没露出头角也不要紧——沈尚书位高,沈学士名显,自有沈信沈任出头之日。
林如海随着沈学士的话一直点头,老人家说的没错,正是沈越第一次的退让,会让人觉得他心怀宽大,不计较小事,忽略了他第二次之后的动作:“如海自认从父亲去世后自己也算沉稳,在他这个年纪时却不如他。”
沈学士听了微微一笑:“焉知不是他心有依仗?”
这话林如海不用思索也能明白,沈越只要犯事,没有不与自己和沈尚书说的时候。正是他这种事事依赖,不知沈尚书如何感想,林如海却是每次帮他善后之后,才小惩一二。
“这无赖的性子。”林如海脸上露出了晚宴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沈学士还笑:“他还年幼,做出这样的事情别人只有心疼的,不大会计较。就是宫中贵人也只觉得真性情难得。”不然沈越能在宫中混的如鱼得水?
林如海想起圣人几次对自己说过,不要逼沈越太过,中不中一甲都一样为国效力之语,向沈学士道:“听他之意,倒有心入翰林院呢。”
这个沈学士倒是头一次听说——沈尚书不是没向沈学士汇报过沈越不再抗拒入仕,沈学士还怕他只甘于窝在内务府做一辈子供奉,现在听他想入翰林如何能不欢喜?向林如海道:“非翰林不入阁,虽然只是臣下悄悄传言,可自开朝经来几无例外。”
“只怕太上皇那里不愿意。”林如海想到太上皇虽然这些年御用的是李熙,可也没忘了沈越,时不常的还是叫他进宫做画,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沈学士也想到了:“这却无妨,慢慢图谋便是。只他这科举还要与超儿一起,你意下如何?”
林如海自是领命:“如此打磨他两年,就是资历也可熬上一熬。只是如此一来,承之进京之事?”祖、父、子皆登高位掌实权,本朝不是没有,却不多。
“在直隶寻个地方,离京中一日可回,也没什么差别。”家中出了可塑之才,让明显有些平庸的暂时避让一下,在沈学士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林如海至此疑窦全消,便想请辞回府。沈学士向着门外放大了声音:“去看看二公子在什么地方?”
外头刚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脚步传来:“孙子来给太爷请安。”正是沈越的声音,倒引的沈学士与林如海相视一笑。
沈学士把脸一板,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之上,叫人重新送茶上来。林如海见此也归坐,脸色摆出与沈学士相同的神情。
茶是沈越亲自捧进来的,小心替二人换过新杯,重斟新茗后,沈越自己乖乖地跪到沈学士面前:“是孙子言语无状累先生挂心,先生也是关心则乱。若有冲撞太爷处,都是孙子引出来的,请太爷责罚孙子便是。”
“你怎么言语无状了?”沈学士眼皮都不抬一下,还是只嗅茶香,并不饮那茶水。
沈越把自己所想合盘托出:“孙子怕自己考不好,借了超大哥宗子身份做托词。又没向先生言明家中对我与超大哥一般看待,是孙子的不是处。”
林如海轻轻敲了敲桌子——对面坐着的老人家年事又高,身份又重,他只好改拍为敲。沈越听这几声桌响直如惊雷,把身子向林如海的方向侧了侧:“都是学生让先生受累,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学士放杯子的声音传来,沈越侧着的身子又端正面向沈学士,就听老人家道:“你祖父也曾问过主考左侍郎,此次你名次所以后于超儿,是因试帖诗太过呆板。为防你先生误会咱们府上,你春闱时尽管放手一搏。只是这试帖诗一道,春闱也是要考的。”
林如海清了清嗓子,不得不由着沈学士借了自己的名头:“说是呆板,也是练的少、胸无丘壑之过。日后每日三首,再将前人之作多多读来,也能生巧。”
自己挖下的坑,这是要把自己给埋了。沈越还不能不认命的自己跳下去:“是,学生定当遵先生教导。”他此时是认错的姿态,没看到坐着的两个老狐狸正相视而笑。那笑意都是一闪而过,沈越被叫起之后只见两人面色还都有些阴沉,哪儿想到两人已经不约而同地把这坑替他又挖大了些?
不仅如此,沈越在送林如海出府的时候还听到了另一个噩耗:“这几日你在家中认真读诗,我会将出的题目也给玉儿一份,你若是做的不如她,哼哼。”
您老人家不用哼,想到自己被黛玉刮着脸羞的样子,已经足够沈越死上一死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于做诗一途能比得上黛玉,上次去庄子上与黛玉联句之时,他已经认了命。
见他不应,林如海的鼻子里传来“嗯?”的一声,正在赎罪之中的沈越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是,再就是躬身送他上车,嘱咐车夫一路慢行,不肯多与林如海多说一句。
“好玉儿,千万手下留情。”第二日沈越从国子监下学就急急到了林府,趁着林如海还没下衙的时候对着黛玉打恭做揖。
黛玉十分不解:“我这几日并没有麻烦蔼哥哥之事,就是前几日请哥哥找的花儿,也早送来了。哥哥这话从何来?”
沈越便苦着脸把林如海要给二人一起出题之事说与黛玉听,然后悲催地发现,黛玉不光没觉得每日多做诗是负担,还兴奋的抓了自己的袖子问:“老爷真要让咱们一样做诗?那用不用我也跟着蔼哥哥一起做文章?”
“不用吧?”沈越觉得生无可恋,他怎么就忘了黛玉也是要强的性子?尤其是诗之一道,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做出来的诗虽然雄浑不足,却胜在别出新意、思绪快捷,最是不肯在这上头让人的。
读过原著的沈越在作诗上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若是作文章也让黛玉比下去,沈越无奈地看了黛玉一眼,自己还是去看看什么地方豆腐卖的便宜,去买一块回来备用吧。
或许他的眼神太过可怜,黛玉眼珠一转,带笑向沈越道:“我倒有个主意,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小丫头越大心眼转的越快,沈越不抱希望地问道:“先生最是明察秋毫,你藏拙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
黛玉强忍了笑:“老爷不是每日要让咱们做三首诗,我只做两首,第三首的时候只说自己已经没有诗兴,做不得了。到时就算蔼哥哥做的平平,胜在诗的数量够了,老爷也责备不得你。”说完看着沈越夹眼睛,似乎在说这个主意如何,还不快些谢我?
我谢你十回。沈越就知道自己在小丫头这里占不着便宜:“玉儿,你觉得自己这话,先生能信吗?”
黛玉两只纤手一拍:“不管老爷信不信,我只说做不出不就得了?”两眼晶晶,似乎沈越说声不信,她就要当着林如海面前试上一回,那天真中带着倔强认真的神情,将一张瓜子脸映得灿若朝霞,倒把沈越看的一呆,小丫头又长大点儿了呀。
第80章
林如海倒没有沈越想的那么不近人情——国子监还放了沈越半个月的假呢, 他身为沈越的先生, 不带着沈越拜客也就算了, 还能真在人家刚中举的时候天天逼着人家做诗,连同年之间的联络也不参加不成?
不过他也交待沈越, 不管是看一花一木,还是一盆一景,都尽量想想若是入诗, 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绘。不求成章,哪怕是一言半句也要记下来。沈越觉得此法可行, 在拜会同年之时, 若觉得话题无聊, 便满屋子撒吗些有趣的东西看两眼, 然后面上带出微笑与若有所思之态,让人以为他专注听人说话。
这样的神情在外人看来, 就是小小的少年举人全没年少中举的傲气,态度谦和与人为善。也不是没有借着同年之谊和沈越谦逊之姿向他求画的, 不过都让他以自己最近神思倦怠手难提笔给否了。
除了有数几个书呆子,京中举子无不知沈越是常入宫中为贵人画像的。听到他的推辞也就不再坚持——万一是贵人有过交待, 不愿意让沈越给别人画像呢?至于那几个书呆子,你可见过书呆子除了书外,还喜好别的东西吗?
所以沈越与沈超会同年会的还算顺利,兄弟两个都得了学问好人品好的评价。又有沈家的背景在, 一时在京中名声大燥。甚至有好事之人化“陌上人如玉, 君子世无双”这句为“沈家郎如玉, 君子名超越”,竟称这兄弟两个为大沈、小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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