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由虚化为实,成了真正的镜子,落入离音的掌心中,沉沉的,是一种完全真实的质感。
离音短暂地愣了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伸出手,指尖结了个玄妙的纹络,轻轻点在镜中心。
一圈圈波纹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向外荡开。仿佛这固态的镜面一时间成了水面似的。
波纹慢慢平息,镜中的场景已经大变了模样。
还是那条离音熟悉的银河。星光熠熠中,一艘灰黑色的小船静静停靠在中间。有一白衣人正侧身软倒在小舟上,似是沉睡了许久。
离音清了清嗓子,“景昭?景昭?”
景昭的意识正困居在无边无际的雷海里。雷光在他身周不住跳跃着,不时就朝着他兜头劈来,将他的神识都劈得发麻发木。
他的气息已经格外微弱了。渐渐地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身在何处,又有着何种等待和诉求……
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都要撑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人,“景昭,景昭……”
声音格外飘忽,似乎是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景昭涣散的神识不由得稍稍凝聚。
他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叫的是自己,只不过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只有雷鸣声的世界里,忽然闯入的这点声音就像是甘霖一样,让他不由得想凝神听得更真切些。
多好听的声音。
似是久久等不来那叫景昭的人的回应,这声音的主人有点急了。
她换了一个称呼,“渊南隐!渊南隐!”
一声渊南隐,落在景昭耳里,比任何惊雷声都来得还要响。
他昏沉沉的识海里骤然起了一道电光。光闪过,将他的识海照得亮堂堂的。
借着乍亮的光,景昭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狼狈求生的自己。
他想起来了!
他是渊南隐,他也是景昭。
银河中心的小舟忽然动了动,软倒在地的白衣人猛地直起了身,可能是起得太急了,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让人疑心他是不是要一头栽倒到银河里去。
好半晌,他的意识终于稳稳立住了。
透过一方镜面,景昭时隔多年,再次看到了眉眼含笑的离音。
“好久不见。要叫醒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景昭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你现在……是死的还是活的?还是不死不活的?”
倘若不是见景昭神色间的迟疑之色太过明显,离音说不得会翻个冲天白眼。
“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多谢您挂心了!”
她将镜面一转,对准了生机阵中棺材的正面,又伸手打了个响指。
透过冰封的棺材,景昭看见了一个人。
镜花为冠,大紫作袍,似笑非笑的神情,乖戾张扬的眉眼……
是不是有点眼熟?
这分明……是他自己吧?
景昭愣住了。
离音道:“我去得还算及时,你肉身的生机还未散尽。所以我将你的肉身带出来了,就放在望渊楼第九层里,以天衍生机阵镇着。”
她看向景昭,郑重道:“景昭,你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这一下的震动,于景昭而言不可谓不大。
他是有想过,倘若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得自己还能重返人间。可当遥远的心愿真的有朝一日近在咫尺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昭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开了口,“你……你为何……”
离音有些诧异,“这难道不是你的心愿?”
是当然是了,就是……
离音摆了摆手,“无所谓是不是了。总之我都能起死回生了,见者有份吧。就当……”
她笑了起来,“就当是偿还你当年护住我阿娘的恩情了。”
离音明明只是随口一说,可在景昭听来,分明是一副想恩怨两清的样子。
这他就不乐意了。
渊南隐到底还是渊南隐,没摆脱当年那副乖戾的性子,这会儿连不要脸起来也丝毫不觉得不自在,“怎么,你这意思是,这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就想把我打发了?以后咱们就没瓜葛了?”
离音隐隐觉得事情的走向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她救了人,这还成了她欠人家的了?
虽则她的确欠了人家不少吧,但他上赶着这么讨要,怎么感觉这么怪呢?
景昭哼一声,“你这一身本事可有不少是我教的吧?你当年之所以能这么快修为有成,得有不少是我的功劳吧?”
他若要这么论,那离音可就当真了。
离音一较真起来,可是不太好糊弄的:“我以为你培养我是有目的的,现在我帮你达成了目的,咱们该……皆大欢喜?”
景昭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虽则他一开始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接近的离音,可在这过程中他投入了多少心力和情感,是一句皆大欢喜、恩怨两清就能说清楚的吗?
离音不是一向最知恩图报、最重感情的吗?怎么到了他这里了就忽然这么理智了?
景昭心里更不得劲了。
可叫离音说来,他们两人也算是老熟人了,老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她把这最大的恩情还了,也把救他的事放过了,这以后他们不就能轻松相处了?
怎么听景昭这意思还不乐意?
离音是真有些糊涂了。
但这会儿她并没有跟景昭争的意思。
“行吧行吧,你说的都对。总之当务之急,是你得先想法子从红尘三千镜里出来。一码归一码,我能将你的肉身自荒芜之地带回来,却没办法将你的意识从红尘三千镜里释放出来。你们的交易得你们自己完成才行……”
第443章 故友重逢
景昭与红尘三千镜有交易,这一点离音是知道的。
红尘三千镜曾庇护过景昭,作为交换,景昭需得在红尘三千镜的镜中世界里,也就是在这条银河和这方小舟上待着,以一杆乌木钓竿垂钓红尘故事。何时这乌木钓竿上的色彩退为完全的银白,何时他就能离开红尘三千镜。
可上一次离音看见那乌木钓竿时,它分明还是乌木的模样,完全没有退白的意思。
景昭想离开红尘三千镜,短时间应该是做不到了。
他也并不着急。
一百多万年都熬下来了,如今已经得见曙光,他自然不将未来的那点时间看在眼里。
不过……
景昭不动声色地问离音:“红尘三千镜是奉你为主了吧?”
这一点,离音也没打算瞒他。
她摇了摇头,道:“算不上。红尘三千镜本就是天生地养的至宝,无需替自己寻个主人。我与它并不是主辅关系,顶多若是我有需要,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借用它的力量。”
“所以,还是掌镜人?”
离音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景昭往后靠了靠,隔着一方镜面看离音,忽然问道:“我这一日日垂钓的那些红尘故事,是不是还有大用?”
离音有些迟疑。
景昭摆摆手,“不是想打听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什么事肯定都有个理由。红尘三千镜没道理就折腾我是不是?它要那么多红尘故事总不能是自己看的吧?肯定是有缘由的。”
离音想了想,“这件事,也许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景昭眉心微动,好半晌,又忍不住叹气,“看来是真有大用了。那我这钓竿退白的交易……约莫也是不能商量的了。”
否则我又何至于说要靠你自己呢?
离音给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她自觉已经把想要说的事都说完了,当下便想撤去红尘三千镜的力量。
景昭及时拦住了。
离音以为他还有什么事,便眼带询问。
景昭难得有些不自在,“咳咳。那个……外面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样子的?”
“嗯?”这话题有些跳跃,离音一时竟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景昭轻轻叹口气:“我一入红尘三千镜,至今已逾百万年了。外面的世界肯定早就不一样了,我之前好歹还能从你的经历里看见点外界的模样,如今你已登王位,我便再窥探不得了……”
这意思是说,景昭以后再不能将“眼睛”放在她身上了吧?
这于离音而言是好事,可于景昭而言……的确是难熬了些。
景昭垂了垂眼,模样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可怜,“若是不曾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倒也罢了,可曾经能随着你的经历看看外面的世情,如今又再次成了个‘瞎子’,总有些难以适从……”
语气十分落寞的样子。
离音后知后觉,终于听明白了景昭的暗示。
这是想让她再给他开个“窗口”的意思吧?
这一点离音倒是能做到,但问题是……想要干什么你就直说行不行?拐着弯儿半天说不到重点……
这都什么脾气?
离音不由得想起了当年景昭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的性子。虽则不能全怪他吧,可他这人就是不太干脆。
离音一想到往事,难得起了点坏心思。
她端了端神情,一副替景昭打算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将红尘三千镜主镜所摄的景接连到你这里如何?”
景昭一哽。
红尘三千镜主镜……它不是一直立在望渊楼楼顶吗?
所以让他日日看着望渊楼外的样子?那有什么好看的?
景昭有心想再暗示点什么,可看离音那一副认真替他打算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挫败。
有些人就是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实际上一点也不体贴,甚至是“不解风情”。
怪不得至今都没有个相好……
不过这些话,景昭也就是在心里嘀咕嘀咕,怎么着也不敢当着离音的面说。
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离音见景昭当了真了,倒又不忍心再戏弄人了。
她站起身来,若无其事道:“胖团这些时日一直在外疯玩,它去的地方约莫都挺有趣的。我和它商量商量,暂时将红尘三千镜的视角放在它身上。你想去哪里,尽可以和它商量……”
景昭一愣,当下真是有点惊喜。
不过……她怎么忽然又“体贴”起来了?
景昭微微眯了眯眼看离音,慢了一拍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曾经最是个喜欢捉弄人的性子,哪还能不知道自己这是让离音给耍了?
风水轮流转,他竟然有朝一日也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景昭仔细回忆方才离音的神情,好半晌,忽然以手支额,低低笑了起来……
——
离音从望渊楼出来时,天正微微亮。
一出望渊楼,她就收到了一个让她有些头皮发麻的消息——黎尧来了。
以离音对黎尧的了解,他肯定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要遭!
一想到自家阿尊的性子,离音脚下的步子更不敢停了,一个错眼的时间就到了待客厅外。
待客厅上首,黎尧隐约听到了来人的动静,立时抬起头来。
他如今的模样,委实有些出乎离音的意料——
一头银白的短发下,是一双矍铄的眼,眉梢一点黑痣点染,看人的时候带着沉沉的力道。一旦虎着脸沉着气,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这是……这是年老的阿尊的样子。
那个“离老头”的样子。
熟悉的面孔带来的冲击力远比离音预料的大得多,她一时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黎尧很不客气地一拍桌子,“还不进来!等着我请你怎么着?”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语调。
离音忍不住有些鼻酸,连眼眶都有些潮意。
她轻轻吸了口气,甚至都不用回忆,立时就找到了当年自己的样子。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蹭地进了屋,脸上挂着点讨好的笑——正是她每次犯了错都会有的那种“扶低做小”的作态。
黎尧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就这般活生生地走近来,还跟当年似的跟他嬉皮笑脸,心里又何尝能淡定得了?
当了多少年老祖宗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眼眶泛红。
离音软着声音喊人,“阿尊……你别吓人嘛……”
一声“阿尊”,彼此都等了多少年?
黎尧的手都忍不住有些抖,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会儿……又知道我是你阿尊了?”
他轻轻吸口气,“自己说吧……都犯了什么错了?”
虽是勉强压抑了,声音里还是带着点抖。
离音眨了眨眼,逼回到了眼角的泪意,声音也忍不住颤了起来:“不听话。只身涉险,意气行事……最主要的,我小没良心的,没认出阿尊……”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神色里是如今的离音该有的样子,一身锋芒却全收了起来:“阿尊,我以后……再不敢了……”
乖软得不行。
黎尧别开了头,抬了抬衣角一擦眼睛,又回过头来。
老了,心肠软了。
这出问罪的戏,他是无论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黎尧长长一叹。
他到底忍不住狠狠拍了拍离音的肩,声音里又恨又疼惜,“你啊!让我说你多少次……以后,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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