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熠在北镇抚司中排行十九,下面的人叫他一声十九爷,领着他的前辈都管他叫小十九,基本不叫名字。
兰沁禾挑眉,“哦?我倒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能耐,没了他,咱们就见不着面了?”
“郡主还不知道?咱十九爷昨天刚刚升了千户,慕公公有命,以后他老人家出宫,都由十九爷陪着。”
兰沁禾心里一咯噔,望了眼下面的兰熠。
这孩子才多大,哪能这么快就升了千户,还被慕良调到了身边。
她望着兰熠,兰熠也正望着她,冲了兰沁禾咧嘴一笑,明晃晃地讨赏。
难怪刚才装得那么沉稳,原来是在这儿等夸呢。
“瞧你这傻样。”兰沁禾被他这傻笑破了功,“就算是千户了,也不许忘了当初的兄弟们,你是被他们捧起来的,要不是他们见你年纪小让着你,这位子哪里轮得到你来坐。往上走了以后,要时时念着底下兄弟们的好,有什么好的东西多顾着点自家弟兄,若是你敢一个人全贪了,不用我说,慕公公也饶不了你。”
这话夸了底下的弟兄,也说了慕良的好话,她已经贬了自家弟弟,自然会有别人来赞扬了。
“郡主,十九爷不是吃完饭就拔腿的人,他捱着高兴,好不容易才见您,您多少夸他两句,让他美一会儿。”
另外的三人笑着帮腔,“是啊,夸他两句吧。”
“瞧见没,”兰沁禾看向兰熠,“这才是自家兄弟,字字句句都向着你呢。”
她下巴微抬,“我今天看在兄弟们的面子上夸了你,回去了可不许翘尾巴。”
“诶,知道了。”兰熠还是很敬重自己的长姊的,小时候父亲远征,万清事忙,大哥又在浙江,兰沁禾虽然大不了他们多少,做得却是主母的事。
兰府里的家仆把兰沁禾当做主事,底下的弟弟妹妹既把她当姐姐,也当做母亲来看,对她十分孺慕。
“这会儿子后面的武场也开堂了,机会难得,几位兄弟要是有闲暇,可否去给那些学生们露两手?”兰沁禾道。
几人明白这是兰沁禾有话要和弟弟说,纷纷知趣地前往武场,给他们腾出空间来。
外人一走,兰熠愈加放松了起来,在下属们面前强撑的“官威”也瘪了下去,笑嘻嘻地望着兰沁禾,眼神多有亲昵。
“没正形的样。”兰沁禾说了他一句,语气里却没什么责怪的意思。
“走,陪我去外面走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慕良随时都会回来。
兰熠立即站起来,大声喊,“尊娘娘的旨!”夸张的模样又让兰沁禾笑了出来。
姐弟移步去了后院的竹园,那里环境清幽,平日只有兰沁禾会带学生来,这会儿没人,正好谈话。
“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兰沁禾开门见山,不和自己家弟弟绕弯子了。
谈及正事,兰熠也收敛的嬉皮笑脸的模样,“知道,罢了七个内宫衙门的掌印和提督,朝野都震惊着呢。”
“母亲托我来探探慕公公的口风。”兰沁禾确认了遍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坏就坏在是工部捅出来的,慕公公会不会误会了母亲?”
“姐姐多心了,您还不知道为什么慕公公提拔我做千户吗?”兰熠对着她眨了眨眼,“日后我就跟在慕公公身边效力了。”
兰沁禾脚步一顿,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
提拔兰熠,慕良的意思很清楚:他没有误会万清,以后也不会针对兰家。
可一想到他这么做的缘由,兰沁禾心里就堵得慌。
“姐姐怎么了?”兰熠见她面带愁容,无措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升得那么快?”
“你…”兰沁禾刚要说话,打前面来了一抹黑色的人影。
她遥遥望去,赫然是穿着便服的慕良,正由李祭酒陪着慢慢朝这里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这一回兰沁禾清楚地看见,慕良猛地低下头,脚步在停顿了一瞬后,才快步朝自己走来。
他撩起了衣袍,忙不迭是地跪在了兰沁禾一丈远的地方。
“奴才…叩见娘娘。”
就连那声音,都带了点轻颤。
第26章
再见慕良,兰沁禾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
她该是厌恶的,被一个太监肖想,对于郡主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和冒犯。
可看着这人跪在自己面前、额头触地时,兰沁禾一点点生气的感觉都升不起来。
她只想把慕良喂胖些,别再这么跟个骷髅似的,看着都提心吊胆。
这一愣神,耽搁了点功夫。可跪在地上的慕良别说起来,就连抬头都没抬半寸,老老实实地磕在地上,把脸埋进了竹林的土里,一动不动。
兰熠吃了一惊,急忙去扯姐姐的袖子。
他从未见过慕良对谁这么恭敬过,姐姐怎么好让他在土里跪那么久?
兰沁禾回了神,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没有去亲自扶慕良,只是站在原地,客气道,“慕公公请起。”
她实在是没法回应这份感情。
慕良一怔,这样疏远冷淡的态度,让他错愕地只微微抬起了眼眸,连起身都没起来。
娘娘每一次见自己,每一次都是亲自扶他起身,每一次都是热络地同他说话,从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冷淡。
难道、难道昨日他盯着画舫的事被娘娘知道了?
这么一想,慕良瞬间如入冰窖,撑着地的双臂不自觉微微发抖,两眼的瞳孔都缩小了几分。
他额头渗出了冷汗,绝望而哀求地望着兰沁禾,那漆黑的眸中,一时间藏了沉重过分的情绪。
兰沁禾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
不就是没扶他起来么,怎么好像她要慕良去死似的,露出这样可怜的模样,边上还有李祭酒和兰熠,被外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她侧一步挡在了兰熠身前,无奈扶慕良起来。
“慕公公,每次都那么客气。”她心中半是叹息着半是苦笑,这可怎么是好。
她不讨厌慕良,说得僭越一些,慕良要是个普通的小太监,说不定兰沁禾还会把他收进府里。
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谁在她心里升起过那样的绮念。
兰沁禾身边豢养宦宠的人并不少,但面前这个是司礼监掌印,掌着半个天下的老祖宗,她就算当了女皇也没有收慕良的胆子,况且要是父亲母亲知道了,绝对会把她打死。
慕良哪里知道兰沁禾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西宁郡主无心朝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风流雅士,整日待的地方、做的事情、接触的东西让她对情字敏感非常。
他只以为是自己偷窥兰沁禾的事情被她知道,引得了她的猜忌,心中一时惶恐不已,被兰沁禾扶起来之后,依旧战战兢兢地琢磨她的脸色,打算一会儿直接去人跟前请罪去了。
兰沁禾错了身位挡住了自己身后的兰熠,李祭酒站在慕良身后,也没有看见什么猫腻,这一瞬的神情转变,只有当事的双方才了然。
“我穿着这身衣服,就不是郡主,只是国子监的司业。”兰沁禾对着慕良道,“以后慕公公切不可如此多礼了。”
慕良动了动嘴巴,那嘴唇苍白干燥,看得兰沁禾想给他拿点胭脂润一润。
他听先生教诲似的低着头,半晌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礼数不可废……”
今日的慕良格外颓靡,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乱说。
他没有戴帽子,兰沁禾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差点想要伸手摸摸他,叫他别难过了。
一个司礼监掌印,之前也是管着镇抚司和东厂的提督,怎么会老是让人想要怜惜他呢。
兰沁禾想,比起手段,慕良身上这种让人不自觉想要怜爱他的气质,更加杀人不见血。
明明慕良长得并不像纳兰杰那样柔弱,也不是需要关心的青涩少年。这人站直了背,比兰沁禾都要高出一些,根本没有让人怜爱的理由。
可当他小心翼翼望向兰沁禾时,那份怜惜就自然而然生了出来;当他看向别的地方时,脸上的冷漠和阴沉,又使得兰沁禾心生难耐,想要将这人一丝不苟的衣袍扒拉下去,打碎他隐有傲气的矜持平静。
尽管这样,那又如何呢,她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李祭酒这会儿走了过来,对着兰沁禾道,“刚才按照慕公公的意思,跟修号房的人吩咐了,年底之前就能竣工。受到影响的学生,每人补发一两银钱,兰大人看这样如何呀?”
兰沁禾看了眼慕良,慕良正低着头看地,他从来不敢正眼瞧她。
“既然是慕公公的安排,自然都好。”
“啊对了,慕公公刚才不是说想知道具体的账目么。”李祭酒乐呵呵地指向兰沁禾,“这一个月引商入监的事儿,都是兰大人在管,咱们回去,让兰大人将各笔明细都给您说说,您回宫了也好呈报皇上。”
这话兰沁禾实在不想应承,她已经知道了慕良对母亲的态度,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应该离慕良越远越好。
但李祭酒话一说完,她就看见慕良稍稍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那神情分明是在请示自己——可以么。
虽是请示,他本身又流露出极强的渴望来,跟个走到糖铺前的孩子似的,一边想要,一边又念着家里没钱。
兰沁禾能说什么,她只能说,“好,下官给公公带路,公公这边走。”
她接着冲兰熠使了眼色,叫他不用再跟着了,去找自己的弟兄。
兰熠意会,对着几人行了礼之后转身离开。
去公署的路上,李祭酒一边对着慕良夸赞国子监学生努力、先生用心,一边感叹皇恩浩浩、慕公公年轻有为。
倒省了兰沁禾的口舌。
慕良对李祭酒的明示暗示并不热切,偶尔嗯一声,附和两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三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走进了公署。
兰沁禾兀自进内室取账本,留李祭酒在外和慕良说话。上个月来的引商入监基本都是她在操持,这些账册也都是她在保存。
司业的工作说清闲也忙得很,各种杂碎的事情堆积下来,也没有几天是真正无聊的。所幸兰沁禾教课不多,三天下来最多只去一个堂,像是现在即将科考,她便连率性堂也不必去了。
等她抱着账本出来时,兰沁禾脚步一顿。
这公署里空无一人,大门和窗户也都锁了起来,只有中央突兀地站了一人——
慕良
这是想做什么。
兰沁禾下意识戒备起来,抱着账本的手也紧了紧。
“怎么不见李祭酒?”她状似随意地问了句,转身将账本放到了桌上,接着微讶地看着慕良,“慕公公坐呀。”
慕良没有动作,他双手放在两侧,像是在酝酿什么,让兰沁禾隐隐不安。
噗通——
他忽然跪下,膝盖骨磕在地板上发出了好大的声响,直接把兰沁禾吓退半步。
“奴才欺瞒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穿着黑袍的人在地上缩成一团,像只被踢了肚子似的大黑狗,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兰沁禾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关门关窗了,这个场景要是传出去,她就真的别想活了。
“欺瞒什么?”她完全不明白慕良在说什么,茫然得连脸上功夫都忘了做,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奴、奴才昨日不该偷窥娘娘的画舫……奴才只是、只是……”慕良说着,语气早已不是简单的惶恐,竟是已经染上了哽咽地呜咽,“奴才只是偶然路过,听到了娘娘的琴声……”
原来是这件事。
兰沁禾一拍额头,明白了慕良为什么来向自己请罪,怕是刚才自己疏远的态度,让这人“做贼心虚”了。
画舫约见纳兰杰的事情,她早明白慕良会知道。这不是什么绝密的事情,那么大条画舫停在湖上,锦衣卫或是厂卫肯定回去报告慕良。
再说了,何止这一次,平日茶宴里的厂卫也没有少,漫说是她,王阁老都活在慕良的眼皮子底下。
这算什么事啊。
“慕公公快请起,我没有怪你。”她去扶慕良,不想对方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执拗地跪在地上,对着兰沁禾的方向不停叩头。
“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鬼迷心窍了,求娘娘责罚、求娘娘责罚。”
他一边说一边叩头,额头砸在地上每一记都发出了惊人的声响,光是听着就觉得头骨作痛。
可慕良一星半点的感觉都无,他不敢抬头去看娘娘的表情,不敢去想娘娘是怎么看他的,更不敢想以后,还如何面见娘娘。
心脏被极度的恐惧攥紧,他伏在地上,只能感觉到十指触地的冰凉。
二十多年的辛酸隐忍,他终于攀上了自己能达到的巅峰,可以遥遥地抬头望一眼上面的天人。
可他做了什么……他将自己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化成了飞灰。
不论谁知道有人监视自己,都会心生不快,更遑论他是司礼监的太监,背后牵着多少干系。
娘娘不会再看他了,不会再同他说一句话。她那样周全善良的人,最后恐怕连一声滚都不会同自己说。
他没有用了……什么东厂镇抚司,什么掌印老祖宗,他已经没用了!
绝望自心底蔓延,心脏被无数的凄楚撑得发痛,慕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才让娘娘知道的,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就算他现在剥了身上那层蟒袍,求娘娘让他去郡主府当个倒恭桶的太监,娘娘也绝不会留他的。
一个心生忌惮的奴才,还何必留着。
慕良闭着眼睛,一时间万念俱灰,感觉自己已经死在了昨天,现在就连魂魄都被狂风吹得松松散散的。
二十多年的步步为营,二十多年的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天他能为娘娘效力;为的就是当娘娘有了难事时,能够想起来一句“这事可以让慕良那个奴才去办”。
可现在全部都被毁了,全都毁了!他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企盼了。
他不想表现的那么慌张,慕良的打算里绝没有在娘娘面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这一项,可他忍不住,锥心的痛楚痛得他直想索性磕破了头,起码还能在死前给娘娘留下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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