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散的时候,贾母心里怜爱,也愿意做出一副慈悲的模样。
便令人将一个作小旦的,与另一个作小丑的一起带了上来。
“可怜见的孩子,才这么大呢,就出来受累了。”贾老太君一时摇头叹息。
她一边控制着面上的表情,一边悄悄瞟向水溶。
贾母是知道,北静王生母早亡,内心应该对慈和的妇人会放下些戒备。
因此她又令人拿了果肉赏钱,一齐塞到小旦等怀里,得到了两个人的磕头谢礼。
贾母见这做派更是满意,她也知道过犹不及,正要令她们下去时,湘云却突然发话了。
湘云将杯中的酒一次饮尽,指着那小旦便笑了起来:“你们看,这孩子扮着活像一个人。”
众人细看起来的时候,见她柳眉如颦,眼带秋波,又有妆容美化。倒是瞧着有几分林姑娘的模样。
不过林姑娘气度在那儿摆着,就是两者间截然不同的差别。
大家都看出来史湘云的暗示,可这时候却没人敢接话。
众人连笑的弧度都没有摆出来,有的甚至移开了视线,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瞧。
不说别的,就是这戏子的地位何其低微,不仅是下九流,还经常和妓娼比作一类。
而林姑娘是巡盐御史的嫡女,林家正是简在帝心。
他们怎么敢拿林姑娘来开玩笑?要是不小心露出什么笑意被记住了,那还活是不活?
因此大家都是沉默,只当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湘云本想着众人会揣测捧场几分,现在看他们无视的做派,一时间心里只是冷笑。
而她面上依旧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张张嘴就要自己说出答案。
黛玉倒是先一步在她头上看到了回答,那是粘稠的暗紫色,每个字都黏连在一起,透着阴冷的气息:
那戏子看着,就是林黛玉的模样!
既然看出来她的心语,那下一步就很好预估了。
黛玉正要在她说话前动手时,就听上位传来水溶略带冰凉的声音:“我倒是看出来了。”
这还是水溶上位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的反应立刻就热切起来。
他们将脸全部扭过来了,又是好奇地交头接耳,又是对戏子指指点点的,像是一时间全都好奇这戏子究竟像谁。
湘云也没想到北静王会搭腔,她看着北静王面色如玉、俊朗淡漠的模样,一时间心中倒是微动。
北静王的容貌是她在男子中见过最出众的,甚至连二哥哥都没法比。
他现在在接自己的话茬,难道是不忍自己落到一个尴尬的境地,难道……他对自己有意?
湘云的思路一下子就奔腾开来。对于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又淡漠孤傲的人,能搭个腔,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随着她越来越激动的想法,湘云面色也越来越红。
她收敛了自己略带豪放的坐姿,学着将双腿并拢,又将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身子两边,还偏头对着北静王娇俏一笑。
黛玉已经看到湘云头顶冒出的粉红色字体:要是北静王要我和他走,我走是不走呢?
她一时间都有些惊讶对方思路的奇异。
而北静王在众人瞩目之下,面色依旧是平静冷淡。他薄唇微张,伸出指尖虚空点了点湘云道:“你倒是和她长得很像。”
湘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间都有些懵了。
这戏子明明看起来就是林黛玉的模样,和自己哪有一分相似?
她刚刚还满脑子烂漫的幻想,现在全部被打击地破碎一地。
湘云怎么也没想到,北静王会说自己像一个戏子?!
自己可是史家女儿,一门双侯的史家,正经侯门的嫡女!那个低贱的戏子怎么可以和自己比?
史湘云面上又涨红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羞红,而是恼人的怒火和耻辱。
还不等她说话,旁边作陪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应和起来:
“我也觉得像!”
“简直是一模一样!”
“刚刚我就想呢,这就是史姑娘的样子。”
还有人讨喜地故意引人乐道:“我这粗粗一看,的确像史姑娘。再仔细一看,还是像史姑娘!”
一时间逗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史湘云在位置上气得头脑发懵,没想到众人会阿谀奉承到这个地步。
她的手一直在抖,力道软地连酒杯都举不起来。
心中惊怒之下,史湘云将目光投向贾老太君那儿,期望她能为自己说一句话。
贾老太君注意到湘云的目光,不过她只低头衔着菜,并不和她对视。
她也不想想,这一切是谁惹出来的!
要不是她刚刚想借那个戏子嘲笑黛玉,现在会变成自己被嘲笑吗?
老太君心中对湘云很有些失望。本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也是个拎不清的。
湘云见老太君不看自己,心中更是愤恨,她不敢对北静王或老太君不敬,只将恶意的目光往黛玉那儿投去。
一切都要怪林黛玉!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去比喻戏子。
而黛玉看着湘云头上杂乱无章的字体,倒是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悲愤。
黛玉只稍稍举起酒杯,冲着湘云遥遥一敬,而后一饮而尽,对她露出一个柔美的笑容。
湘云一口气顿时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宁愿黛玉也对自己怒目而视,而不是这样轻视的一个笑容,仿佛自己不配和她比肩。
胸口的怒火和酸涩一齐涌起,湘云再想到老太君刚刚对自己的无视、北静王的冷漠,更是生出一道惶恐来。
她总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黛玉任由众人取笑才对,怎么会变成自己。
一时她手脚俱是冰凉。
-3-
等到戏班子也散了,贾赦小心翼翼上前请示,劝着说这时候天色也晚,可要就在荣国府中歇一个晚上。
水溶稍稍点头应予,倒是提了几个要求,说位置要依山傍水,树木随生。
贾赦见此,连忙就唤着贾琏将地图拿了上来,当着北静王的面殷勤挑选。
“珑翠楼如何?”
贾赦在地图上给水溶小心展示着:“周围有假山环绕,又有水心亭,花卉也是繁美。”
水溶微微点头,像是毫不在乎自己住哪的模样。
可他一脸淡漠的脸上正激动地跳着:果然就在玉儿隔壁!住在玉儿旁边!
黛玉一时有些失笑。
而这时候哪怕众人舍不得,还是都依依散开了。
等黛玉回到碧翠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了,等洗漱过后,她就从窗户外瞧去。
这时候月光正是皎洁,在湖泊上渡了一层银霜。黛玉一眼望去,看着倒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等到微风又吹起的时候,湖面泛起波澜,镜子破碎了。连同将天上那轮弯月的投影,也一并闪烁起来。
黛玉下意识就想起水溶写的诗词“水中月”“镜中花”,与这意境倒很是符合。
此时水溶也倚着窗沿,正遥遥眺望碧翠阁的方向。
两边相距还是远。但只要一想到黛玉也在对面,水溶心里也就温暖起来。
从他这儿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那棵黄金风铃树。
现在上面绽放的都是自己亲手培育的黄金花。
在月光照耀下,风铃树像是被上一层薄纱,倒是更突出那金灿灿的光芒。
远远往去时,就是满树的金光闪闪,璀璨而瑰丽。
他正是心满意足,突然听到半空中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
往上一瞧,水溶看到一只红毛绿头的鹦鹉,正在檐上探头探脑地看向自己。
他这时候心情正好,也不和它计较,只是挥挥手示意它到一边去。
而鹦鹉看了看水溶、又看了看平静如镜面的湖泊,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张嘴就嘎嘎道:“你是水里的月亮!镜子里的花!”
水溶一听面色就冷了下来,他脚尖微微用力,腾空一跃,就直接将毫无防备的鹦鹉抓在手心。
鹦鹉没想到水溶说翻脸就翻脸,长大嘴巴愣住了,半饷才推动着翅膀挣扎起来。
“嘘!“水溶将指尖抵在唇上,压低声音直视鹦鹉道:“你以后!不准再念。”
自己的黑历史被一只大嘴巴的鹦鹉掌握住的感觉,让水溶十分焦心。
尤其是这只鹦鹉还被养在自己心上人身边,而心上人又是才情出众之辈。
他可不想哪天被黛玉发现自己写的诗词,免得破坏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等他再翻些诗书,等做出一篇品质上等,再给黛玉看才好。
水溶这时候也不能直接把它弄走,免得玉儿伤心,只能好生好气地和鹦鹉商量:“瓜子,十袋。”
“十袋。”水溶加重语气重复道:“今后不许和玉儿念诗,成交?”
鹦鹉微张着眼睛,左右摇摆了两下,难得有些犹豫。
——它先前已经将诗告诉黛玉了的。
水溶看它只转着圆溜溜的眼珠不说话,直接又开口:“二十。”
鹦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它毫不犹豫就嘎嘎了两声,学着前话叫道:“成交!”
第24章 做坏事的惩罚
第二天黛玉刚刚推开窗户,就见外沿边上堆了好几个锦囊。
空中还隐隐飘来瓜子的清香。
而红羽绿头的鹦鹉正将自己埋在锦囊堆里,是一脸的陶醉。
“哪儿来的?”黛玉挑起一个锦囊,认出这和上次水溶送来的是一样的。
鹦鹉并不吱声,将自己在锦囊山里翻滚了一圈又一圈。
“你又去坑人家了?”
黛玉想起之前水溶不情不愿地答应要送瓜子的模样,有些好笑地点了点鹦鹉的额头。
鹦鹉沉浸在瓜子群这幸福的海洋里,只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满脸无辜地“嘎”了一下。
主动送上门的瓜子,怎么能算坑呢。
等到早省的时候,黛玉才发现北静王已经告辞。
昨夜宫门下锁,他才暂住,今儿一大早就往宫中去了。
而贾老太君院里的早省少了许多人。
王夫人和薛姨妈还在祠堂关着,宝钗和湘云又都推病。
连王熙凤都正经地侯在一旁,没有往常插诨打科的模样。
一时间小辈里只有黛玉三春,并着宝玉在。
难得的是贾赦和贾政也同时出现了。
他们正一左一右坐在两边的椅子上,都只是端着茶杯饮水,相互间并不交谈。
一看到黛玉来,贾老太君就先叹了句:“我可怜的玉儿!昨天可是委屈你了。”
说着,她又连连拍了下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黛玉坐过来。
黛玉稍稍停下脚步,并没有像往常一般过去。
她微微俯身行礼,面上扬起一个笑,顺着贾母的话问道:“既然如此,外祖母打算如何惩算?”
昨天只是天色晚了,暂时只让王夫人等关在祠堂。
她们所做的事情,可不是一次禁闭就可以解决的。
贾老太君没想到黛玉会继续这个话题。她拍着身边位置的手顿在半空中。
半饷贾母缓缓将手收了回去,面上带了些纠结。
贾政看母亲没有说话,他困扰地揉了揉额头,倒是自己开了口:“她们已经在祠堂关一晚上了。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不如就这样算了。”
“那婆子不是已经下狱了?”贾政补充了一句。他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像是一副整晚都没歇好的样子。
“舅舅这是说笑了。”
黛玉微微勾了下嘴角,只看着贾政头上浅紫色的字体跳动:再闹大下去,岂不是丢了荣国府的脸
她放轻了些声音,看向贾政一字一顿柔声道:“巫咒上写着我的名字。既有人想要我的命,我还能大度放过不成?”
令人就地苟合的咒术、诱导马道婆的问话。
黛玉从第一次见面的心语,就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
可昨晚她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这可不是轻易能揭过去的。
贾政皱了皱眉,面上带出一股迷茫。昨晚他迟了一步,等到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
前因后果他都没看清,整个人是一头雾水的。
还是王夫人后面悄悄令彩霞过了来,告示贾政,自己是因为马道婆而误会了黛玉。
其余的倒是一句不提。
故而贾政现在听到要偿命等话,心中倒是一惊。
还不等他解释,旁边的贾赦放下茶杯,抢先一步,对贾政意有所指开口笑道:“巫咒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因此偏心啊。”
贾老太君抬抬手,止了他们的对话,直接道:“去将她们带上了。”
这是要直接开问的意思了。
贾赦还是第一次和贾老太君位于同一个选择上,他有些诧异老太君的果断。
而贾老太君却没理他,还是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坚持让黛玉坐过来。
她只一面正气炳然的模样,“总要给玉儿一个交代才是。”
还没一会,王夫人和薛姨妈就被带了上来。只经过一夜,两人看着就憔悴了不少。
精心摆弄的发型被扰乱、只跟着冷汗贴在了额头。身上的锦衣都沾染了一道道灰黑,是一脸狼狈的模样。
昨天是北静王在场的时候,贾赦命她们被关下去的。
在这两尊大佛的命令下,婆子们都更严苛了些,生怕不尽心,下一个被关的会是自己。
这可就苦了王夫人和薛姨妈。
祠堂又冷又凉,她们心中又是惶恐不安——国厌之术说起来可大可小。
可若是北静王揪着不放,那她们恐怕就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这会儿她们饿了一晚上,皮肤都透着不详的青白之色,将眼底的乌黑衬得更是明显。
王夫人一到厅前,就先发制人对老太君跪了下去,面上摆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请罪。
“昨儿是我错了。平白听信了马道婆的话,这才误会了大姑娘。还望老祖宗见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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