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舫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花师弟难道在说,有人用落孤花做诱饵,诱骗人来成为这株魔植的养分?是什么样的人?什么目的?”
花重仰着头对着天顶,并没有回话。
过了好一阵,甘子时开了口:“就是这些人。”
陆舫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安城的这些人。”甘子时侧过了头,重复了一句,“以落孤花的消息诱骗人来、以人命饲养魔植的人们,最终被疯长的魔植吞噬了,花师弟讲给你听的,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
——
即便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夜晚却也寂静得与平日里无异。
回过神的时候,凌韶发现自己走在山路上,向着绝影峰的山腰走去。
对了,大师兄殷正河已经召集了内门的其他人,在主峰告知大家现在发生的事情。天烛峰首座鸿凛真人本就对掌门真人有所不满,顺势让位给冯逐流,算是表了个态度,自己一身轻地去当太上长老了。
现在内门的人应该都在首峰,我为什么在这里……凌韶发觉自己脑中混乱了一瞬间,这才想起来他是去绝影峰,看看师父们的。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前后两任师父要做到这一步,所以他想去问一个答案。他们现在已经被用阵法困在那间密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只要他走过去就能知道答案了。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单独问这句话的机会了。
凌韶发觉自己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一群穿着黑色衣服、面目模糊的人,站在面前不远的地方,陆续拔出刀来指向了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凌韶烦躁地挥动着手臂,“我不想跟你们打。”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冲过来。他们就这么站成一排,拦在绝影峰的山道上。凌韶深吸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几乎在他正面撞上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动了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应该是这样的——凌韶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根念头——这里不应该有人,我应该直接走到了那里才对。
“不要过去。”那群人的面目在这个念头腾起的瞬间变得愈发模糊,然而声音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阿尧,不要过去。回去主峰,等其他人一起过来再说,不追究任何事情平静地生活下去,那样不好么?”
这句话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极其有诱惑力,凌韶手上的挣扎下意识地一顿,他听到那人继续说了下去:“阿尧,回去吧,现在回去的话你就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吗,不好么?”
这里?凌韶愣了一下,他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隐约知道他们的意思。
“不好。”他只愣了一瞬间,就低声喃喃地回答了一句,“不好……我得过去,放开我。”
那些人并没有放手,先前说话的那人再一次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杀了我们,就能过去了。”
凌韶一愣:“我为什么要杀你们?我是医修,我不杀人。”
“或者被我们杀了。”
凌韶用力挣扎了两下:“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绝影峰的人么?你们抓我也没有任何价值,你没法儿用我威胁——”
利刃破体的声音响了起来,纷纷扬扬的血雨中,凌韶看见冰冷的剑光划开了他们的身体,那剑招很熟悉,他见过很多次。凌韶愣了一下,一句“师弟”几乎冲到嘴边上,却看到从那后面露出脸来的少女。
——这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用着师弟的剑招……不对,她似乎确实在这里。
凌韶总觉得脑中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一样,脑中乱成一团。
“这里我来处理。”少女已经收回了剑,并没有看过来,她站在那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转头看向了半山的位置,“师叔,后面来的人我也会拦住,这一次师叔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儿处理。”
凌韶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到底还是一句都没多问,抬脚沿着之前的方向走了过去。
殷梓依然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凌韶的背影——她有些惊讶,按照小师叔的意思,这里再走过去就该是凌韶入魔的契机了,心魔境必定会在这里设下诱饵,在他意志最动摇的时候诱使他放弃。他心底深处毕竟并不是当初的凌韶,他其实应该能感觉到,这一步走过去,会面对什么,所以在这里诱骗他,本来很大可能会成功。
殷梓是做好了准备,即便凌韶放弃了那也要强行把他带去那密室的。然而她没想到,凌韶几乎只迟疑了一个瞬间,就回答了“不好”。
即便这一路通往的,是他毕生最不愿意回首的所在。
——
“师父。”凌韶站在密室里,看着被阵法压在半透明罩子中的人,“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修为这么重要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不惜用自己的弟子炼药,也要提升境界?”
“逆徒!”鸿严真人披头散发地撞着罩子,“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师父,是你先做出那种事情的。”凌韶脸色煞白,却并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师兄他们只是希望您能回到正途,并不是——”
“逆徒!你们懂什么!”鸿严真人的声音愈来愈高,“你们这群天生资质就好的懂我什么?殷正河那个孽畜还骗我,居然还骗我说他还是元婴,看着师父修为比自己低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多年无法突破的坎儿他却轻松过了是不是很得意!他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是不是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样,都天天在背后笑话我这个师父都没发现他已经是洞虚了?!”
“师兄没有!”凌韶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师兄是不想让您伤心才这么做的!师父!是您为了一己私欲伤了师弟,我们是为了救师弟不得已才——”
“救师弟?你说商晏?”旁边的凤朝峰首座鸿宇真人冷笑了一声,“呵,你说你为了救商晏才欺师灭祖做出这种事情的?说我们为了一己私欲?来,阿尧,我有件事情告诉你,你凑近点。”
凌韶迟疑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那罩子,确信没什么问题于是走了过去,在罩子边上蹲了下来。
鸿宇真人走近了两步,靠近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开了口:“阿尧,你这个月,有没有觉得修为提升特别快?我给你们的丹药,你们有没有好好儿吃?你,还有你那几个师兄,吃着用商晏的血肉炼的药,那里来的脸面,说你们是为了商晏囚禁我们的?”
他眼看着凌韶浑身颤抖起来,终于退了一步,抬了抬下颚:“阿尧,放我们出去,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我保你还当凤朝峰的大弟子。其他人我们也可以从轻发落,商晏已经废了,他再这样下去也只是白白忍受伤痛,我会杀了他,保证好好儿地安葬他——道理你应该是知道的,商晏可以死,但是不能半死不活地废了。”
凌韶依然没有回答,他像是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背脊依然在颤抖,片刻之后,他突然俯下身,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他这一天并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很快,有殷红色的鲜血混在里面从口腔里流了出来。
鸿宇真人依然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凌韶。他觉得自己是了解这个一贯性子有些软弱的弟子的,这弟子比旁人更重感情,听到这种事情心情大动的时候,他很有自信能诓骗这弟子听话。
凌韶就这么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像是要把那些早就已经吸收掉的药丸以鲜血的姿态吐出来。
鸿宇真人再等了一阵,自觉差不多了,于是再开了口:“阿尧,你看既然我炼药炼成了,可见天道并非不通情达理的。我说了,只要你——”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黑气一层一层地从跪伏在地上的那人背上升腾起来,鸿宇真人的话头猛地顿住,眼看着凌韶终于止住了吐血,斜着脑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双眼被全然染黑,看不见眼白,沸腾的魔气冲开了胸口的衣袍,白皙而瘦弱的左侧胸口上出现了漆黑的魔纹。与典籍里不同,那魔纹没有一道一道地长出来,相反,在凌韶胸口最初出现的那一点上,九道魔纹同时出现,向着四面八方飞快地蔓延开去,最后彼此连接圆融成了环状。
鸿宇真人猛地退了一步——他算到了这个孩子性情软和重感情,却没算到他执念如此之深。
“……师父说得对。”凌韶歪着头,语调听上去反而像是很冷静,以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罩子里头,“师弟他啊……以守护天下人为道,天道却这样容下你们这样对他……”
“你!”
“连我这个师兄……原来都是该死的……可师弟,是不该死的。”长针出现在了凌韶的手中,他的指尖因为魔气的冲击不住地发抖,可是那长针上还是一点一点地萃上了惨绿色,“我……我吃了师弟的经脉,师弟……我吃了他的经脉……哈……这就是天道回报他的,这就是天道……”
“可天道容不下师弟……却怎么会容得下你们。”魔气从罩子上侵蚀而入,在那三人来得及趁着这罩子出现裂缝想办法逃脱之前,魔气有如实质一样扼住了他们的脖子,“为什么你们还是正道……你们怎么能是正道呢?天道,天道为什么会容得下你们?!不……即便天道容得下你们,我,容不下,我容不下!”
毒针自他手中射出,没入眼前这些人的身体,而那些魔气却依然绞动着他们的脖子,似乎要把他们脑袋整个儿拧下来菜罢休。
短促的乐音从身后传来,凌韶的动作整个儿顿了一下,随即,那乐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奇怪的是,他不知为什么居然能听懂乐音是什么:“师兄,停手吧,他们已经死了。”
凌韶转过头,翻滚的魔气让他整张脸都有些扭曲。视野一片血红,他看不清东西,只影影绰绰看到有白色的一团站在不远的地方。
似乎是个男人。
凌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什么地方出了错,不对,这不对劲,这个时候赶来的人不应该是他——应该是文师姐,三师姐文悦在主峰听说了真相,难以接受之下冲过来想质问她的母亲,却正好撞见了自己入魔亲手杀了她母亲。
应该是这样的。
凌韶周身魔气翻涌沸腾,额角甚至因为魔气的冲撞而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流到眉毛处,显得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愈发可怖。他终于开了口:“师弟……不该在这里。”
“不,我应该在这里。”星盘是殷梓刚刚从绝影峰书房取来的,声音略有些滞涩,大约是因为这星盘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为了发声而特地打磨过,不过这么听上去音调起伏依然并不刺耳,“师兄,师姐他们被阿梓拦在山下了。这里只有我来了,我是来跟你说这句的——那天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
凌韶的身体因为魔气冲撞带来的剧痛而慢慢地弓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和皮肤的裂口流出来,然而他却还在强撑着没有完全失去神智。
商晏那天其实并没有来这里,但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文悦目睹母亲惨死,悲恸之下与凌韶大打出手,凌韶失去控制彻底入魔,随后赶到的几人联手压制了凌韶,把他打晕了过去,而大师兄殷正河情急之下点燃了绿色的火信。
整个玄山资历最老的向月师叔祖出面,终于压下了掌门暴毙的事情。那天在绝影峰,掌门和两位首座死去,晏圣人彻底消失,而不少弟子都亲眼看到了翻腾的魔气,最后在所有亲历者三缄其口中,绝影峰之变在传言和猜测中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凌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天他在这里究竟听到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贯脾气和软的凌韶为什么会在一切本该和平过渡、步入尾声的时候突然失控入魔,除了商晏。
商晏猜到了,凌韶也知道他猜到了,随便他们从来没有提过。
“我应该对你说这句话的,师兄,谢谢你。”商晏的身体这时候几乎不能动弹,不过他硬撑着走了几步,终于到了凌韶面前。凌厉的魔气从他脸上擦过,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刮开,“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其实是有过怨气的。”
凌韶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商晏闭了闭眼睛,让殷梓先前说过的话在商晏心中转了几圈——她一贯想得很多,以至于商晏一时不知道她是有意那么说起,还是误打误撞——然后终于开了口:“我被关着的时候,其实恨过师父和师叔,师兄是为了我的缘故杀了他们,后来师兄离山,是为了治好我的伤所以去寻传说中的魔种,师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应该向你道谢的。”
凌韶依然没有动。
商晏终于睁开了眼睛,直视这凌韶的眼睛:“我醒来之后那段时间,不愿意见任何人,以至于师兄那次离山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师兄一面……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心里是有怨气的,我被切下经脉炼药的时候,那么多蛛丝马迹为什么你们谁都没有怀疑过,鸿宇师叔那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你们吃过药之后的反应,每天都说,我确实是有过迁怒给你们过的,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其实我是在怨恨你们。”
凌韶猛地张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商晏的脸,他全身都开始发抖,黑色的魔纹顺着脖子一路蔓延到了下巴:“师弟……”
“阿梓说得对,假如一直假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话,就永远不会有和解。假如我继续这样下去,那件事情就只会一直折磨师兄。因为我不是真的从未在意的,我这么多年没有再见过商氏的人,正如我当初足足一年多没有愿意见任何人,所以其实师兄已经知道了,我是有怨气的。”商晏松开了握着星盘的手,按住了凌韶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张开嘴,用有些喑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不管是药,还是当初没能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师兄的错,无论师兄怎么想或是当初其他人怎么说,我都原谅师兄。那师兄也原谅我吧,原谅我一直在骗你们,原谅我曾经迁怒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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