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飘飘荡荡很多年,总觉得陆青婵不过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符号,可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刻,他能想到的会无条件帮衬他的只有陆青婵,所以他来到了木兰,因为他知道,只需要他一句话,陆青婵一定会向过去很多年间一样,乖顺地称是。
可那一夜,白桦林间万籁俱寂,他站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等来那个纤细的人。
他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个他原以为永远都会留在原地的人,不知在何时已经轻轻悄悄地走远了。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他若是强行带她走,换来的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萧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青婵:“虽然如此,可萧恪篡位夺嫡,大逆不道。又把我一个人关在宗人府,把我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至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他语气说得狠戾,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面无表情地说:“金创药,给你了。”他把那个描金的小瓶子抛了过来,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陆青婵的脚边。陆青婵迟迟没有伸出手,她依然是静静的。
夜里起了微风,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几声犬吠,陆青婵抬起眼,声音依然温柔:“你快走吧,别被发现。”
她环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远处的那条河水声潺潺,在月光下闪着无数粼粼的清光,遮掩住他们言语的声音,陆青婵坐在这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丹青,美得不似凡间所有。那一瞬间,萧让竟觉得有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骨子里带着柔,她的心里似乎装不下一点恨,他方才的话说得狠绝,可当他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所做作为,对陆青婵竟觉得只剩下了无尽的亏欠。他站了很久,最后依然想不出该对陆青婵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让走远了,陆青婵从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去看他的背影。树影在月色下摇曳,抖落在她的身上,总让人觉得凉浸浸的。
那句恩断义绝,情理之中。可细想想,也难免让她觉得悲凉。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只是她有时也觉得想不明白,很多年前那位赌书泼茶,吟诗对弈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因为什么,一步一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权力是吞噬人的饕餮,它让人滋生无数欲望,每个人都在欲望的河里泅渡,难以脱身。紫禁城、皇图霸业这些都能串联在一起,没有人能摆脱这些束缚。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无穷无尽掠夺你的世界上,尽可能清醒而冷静地活着罢了。
她有些费力地捡起了那个描金的景泰蓝小瓶子,用力把它扔进了那条滚滚的河水中,手臂和小腿上的疼痛似有若无,偶尔觉得撕扯她,偶尔又消失不见,这些痛觉好像也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也好像感受不到身体上的滚烫与冰冷。
那些忽远忽近的人声却似乎变得更清晰,其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夏夜徐徐的夜风,直直地向她飞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陆青婵!”素来冷漠不带感情的嗓音,如今在这呼唤的深处似乎带了无尽的焦灼。
幸而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引来野兽,也幸而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他亲自来寻她,跋涉十数里,每一步都是向着她的方向而来,他从未多言过什么,可他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做到了。
陆青婵的这前半生,从来都没有被坚定的选择过,陆承望放弃过她,萧让放弃过她,毓贵妃也放弃过她,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注定被放弃的人,她的一切都不过是偶得,失去才是最终的归宿。
但是,那个男人,无数次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将会永远坚定的站在她身后。帝王之爱对她而言,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陆青婵依然想要握住那双自无尽黑暗深处,向她伸出的手。
萧恪的嗓音忽远忽近,陆青婵弯起了嘴角,她很想回答他,像以往一样告诉他,她就在这里。但是却控制不住地被某些东西蚕食全部的理智,一点一点沉落于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陆青婵和萧恪,他们两个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永远坚定的选择对方。请大家一定要相信这一点!陆青婵给予萧恪温柔,萧恪给予她依靠和支持,原本两个感情世界一无所有的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拥有了全世界。
我最近也关注了网上很火的那个北大女生的事情,在写文章的时候我也想努力把我的价值观阐述出来。我的读者们应该都是女生,我希望大家都努力爱自己,要相信自己本身就是美好的,我看了一句话很应景:他拥有的仅仅是你的爱情,而不是你的一生。每个人都应该从自己不幸的爱情里面跳出来,先爱自己而后爱别人。
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的生活。
第43章 灯盏辛(一)
七月末正是一年里避暑山庄最好的时节, 热河行宫里的七十二景交辉相映、相得益彰。热河行宫的万壑松风殿外种了几棵石榴花, 如今正值开花的日子, 簇簇芳馨如海, 那是一股浓烈的橙红,映着朱红的宫墙。
杨耀珍从万壑松风殿的侧堂里走出来,就在这不多时的诊脉功夫, 冷汗就把衣服全部都打湿了。方朔、有善和庆节都在外头守着,见他走出来忙上前。
“杨太医,如今咱们贵主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方朔立在廊下,杨耀珍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拭汗:“倒不是多严重的症候,就是伤到了胳膊和腿,这些都是皮外伤,得好生将养着,只是前几日的高热实在吓人,如今都过去三日了,人也不见醒转,这也实在是蹊跷事。只能说贵主儿身子太单薄, 这一回狠狠地伤了底子。”
外头的太阳正是毒辣,有善也在心里暗暗咋舌。他们每个人都忘不掉,那日深夜里, 皇上抱着贵主儿回来时的情形,天子穿的明黄色斗篷围着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就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叫人看到一点,只能看见那从斗篷下头伸出来的纤细的手, 贵主儿常年戴的那个翡翠镯子被跌了个粉碎,碎片划破了她的胳膊,细嫩的皮肉上满是狰狞可怕的血痕,哪怕是他们这些奴才们看着都觉得心慌。
所有随行的太医都被拘了过来,轮番儿的替贵主儿诊脉,等情形稍好了些就连夜送来了热河行宫,这几日皇上就没睡过囫囵觉,寸步不离地守在皇贵妃身边。前几日高热不退,皇上几乎要杀人,那时候人人都恨不得垫着脚尖走路,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拖出去砍头。
方朔也叹了口气,回过身对身后的有善庆节说:“你俩先回去歇会吧,这几天你们也实在是辛苦了。”而后又对杨耀珍说:“您看,是不是也该劝皇上睡会,这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糟蹋。”
杨耀珍看了看日头,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您不在里头您不知道,每次咱们诊脉的时候皇上便不错眼神地盯着咱们,目光炯炯的哪里看得出困倦,倒是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太医,挨不住打了个哈欠,马上就被拖了出去打板子,这时候劝皇上歇息,简直是虎口拔牙。”
他停了停,见四下无人,终是犹犹豫豫地问了出口:“您觉得,这事是谁做的?咱们看皇上的心里约么猜到几分,要不然皇上也不能坐在这这么坦然。”
杨耀珍衣服上的汗渍被风一吹还有几分凉飕飕的,方朔忖度着说:“这事儿说不准,你且等着皇上腾出手来再瞧吧,你以为那陆大人好惹不成?他不在御前,自个儿的闺女被人这么算计,他又怎么会轻易罢休,陆家如日中天,这时候把主意打到陆家身上才是真的蠢人。”
*
万壑松风殿的侧堂里,子苓在给陆青婵喂药,她白着一张脸睡得无知无觉,胳膊和腿上都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脸上也带着细细的擦伤。原本就是极白净纤细的人,如今那些发红的血痕便愈发让人看得心疼。
一碗药只喂得进一半,很多都从唇角流下去,子苓又喂了两勺,萧恪便看不下去了,他对着子苓伸出手:“给朕。”
萧恪没有给人喂过药,平帝爷生病的时候侍疾这种得脸面的事向来也由不得他,他自己喝药也不过是端着碗一口喝干,他手里握着调羹只觉得像在握着一根针,他舀了一勺送到陆青婵的唇边,她的嘴唇颜色很淡,他竟有些担心自己的手太重,碰疼了她。
一勺药喝下去的少,流出来的多,子苓立在一边,竟发觉萧恪的手有些抖。
上一回见到她如此无知无觉的模样,还是在去岁的深冬,陆青婵被人从梁子上头开解下来,无知无觉地昏睡着,那时候他的心境和如今不尽相同,那时候只是觉得恼,恨她忘了曾经的允诺罢了。如今哪里有半分恼恨,此刻萧恪的心里全都是畏惧。
分明前几日还是言笑晏晏的人,如今便这般无知无觉的躺在他面前,身上那些被树木枝桠划出来伤口像是一双又一双流血的眼睛。
萧恪把一碗汤药喂完,把碗放在桌子上,方朔从外头走进来:“皇上,都察院和理藩院的大人们如今都在外头候着呢,还有户部的侍郎、翰林院的几位大人想和皇上议一议今年新制的铜钱,您看……”
“叫他们进来,朕就在这见。”萧恪站起身,又给陆青婵掖了掖被角,这才走了出去。万壑松风有一东一西两间侧堂,陆青婵宿在东侧堂,萧恪议事便在东侧堂。他今年改元,新做了一批铜钱,上头都印着定坤的字样,材质是铅铜各半,他听完户部的奏报,把样钱封存,而后又听理藩院奏报一些蒙藏事务,这些丛杂巨万的大小事宜压在他身上,心里还装着一个陆青婵,只觉得沉甸甸的喘不上来气。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这些大臣们才各自散了,萧恪喝了一口茶水,又走向了东侧堂。东侧堂依然是他走时的样子,子苓正把杏色的纱幔挂在鎏金的挂钩上,见萧恪迈过地罩走进来,挂钩也只挂了一半,她刚要张嘴说些什么,萧恪对着她挥了挥手,子苓只好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对着他行了个礼,而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侧堂里只剩下了陆青婵和萧恪两个人,床边放着一个绣墩,萧恪便在那里坐好了,在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陆青婵的侧脸,她一如既往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像是一朵无声无息的晚香玉。
外头依然是个黄昏,橙黄色的余晖从茜纱窗透进来,照在陆青婵的脸上,萧恪看着她突然开口说:“朕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朕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太乾十六年,先帝的万寿节,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才四岁,背了千字文讨了个好彩头,人人都很喜欢你,我坐在席上看着你,心想着陆承望这不讨人喜欢的老狐狸竟然生了这般讨喜的女儿。敦惠太后赏了你点心,你没有吃反而拿来给我。”
他没有用朕这个自称,萧恪笑着摇头:“那时候,我没吃。我对你说我是父皇的儿子,不受嗟来之食。可我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蠢啊,我就应该接过来说一句我喜欢。那天看着你失落的眼神,我难受了一个晚上。”
“再后来,我每年都在宫宴上看见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成,出落亭亭。你住进敦惠太后宫里,我们也会在宫里碰见,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你那时候的容颜,我也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陆青婵你知道吗,后来我南征北战的很多年里,记得最深的就是那一天,兆祥所外头,你对我说的那句殿下慢些走。”
萧恪从来都是一个含蓄的人,他的情感很少有过明确的表达,他说的每一句话里,只字不提深情,但是句句都是喜欢。他站起身走到陆青婵的床边,伸出手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她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入手凉凉的像是一块玉。
“你为什么不愿意醒呢?你是在怨我么?”
萧恪的声音像他这个人,常常平静得让人听不出感情,可细细听去也能辨别出细微之处的颤抖:“那天晚上,我去寻你,冥冥之中就像是有人在告诉我,你就在山上。你醒的时候朕不会告诉你,有句话朕只敢现在说,你不要觉得朕懦弱。陆青婵,朕脚下的路有四面八方,可这些路永远都是通向你的。”
萧恪被方朔叫了出去,子苓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陆青婵缓缓睁开了眼,她把陆青婵扶起来:“皇上方才来过了,主儿知道吗?”
陆青婵的嗓音依旧带着初醒时的喑哑,她微微摇头:“不知道。”
子苓哦了声,给陆青婵端了一碗药:“皇上今天政务忙,大臣们轮番的递牌子,不然一定会像前几日那般衣不解带地陪在主儿身边。
衣不解带?陆青婵微微抿住了嘴,子苓只当她是乏力,往她身后又多垫了几个软枕让她靠着:“主儿是没看见呢,皇上这几日险些杀人,等皇上议完事就告诉皇上您依旧醒了,这下杨大人他们也能松一口气了,他们这几天脑袋都别在腰上呢。”子苓笑着说完,又补充,“虽然主儿午后就醒了,可到现在还没用膳呢,奴婢拿了些粥过来,主儿吃两口吧。”
有奴才过来给屋里点灯,烛光一晃一晃的,抖落在陆青婵身上,她点了点头,子苓便退了出去。萧恪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东侧堂里灯火通明,一时间有些恼了,一进门就压低了嗓子:“一个个的怎么办的差事,屋子里这么亮,当心晃了皇贵妃的眼睛,都给朕拖出去打板子。”
“皇上。”
柔柔的一声,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萧恪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杏色的烟罗纱幔间,陆青婵倚着软枕目光如水地看向他,“是我让他们点的,皇上别怪罪可好?”
能有什么不好的呢,若是此刻陆青婵说要把这屋子一把火点了,萧恪都只会亲手把火石奉上,他楞楞地看着陆青婵,竟一瞬间觉得眼底发酸,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走到陆青婵身边,那个柔软如同春花一般的女人,竟对着他笑了起来,她问:“皇上,您几天没睡了,瞧您胡子拉碴的。”
她又活生生地回到他身边了,她会对着他笑,对着他开玩笑,她的眼里又一如既往地藏着烟波浩渺,萧恪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把她搂进了怀里,他身上还带着龙涎的味道,这是世间最明丽而尊贵的味道,而这个天下共主,世间最尊贵的男人对着陆青婵微微弯着腰,让她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嵌在他怀里。
两个人一坐一立,陆青婵的侧脸贴在他的胸前,萧恪不敢用力怕伤了她,可血脉深处又一种汹涌澎湃的感情冲撞着他,让他恨不得把这个柔软温热的身子融进他的骨血里。
萧恪的身子在微微发抖,隔着两层衣服,她都能感受到萧恪的恐慌,他的手有些无处安放般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千言万语都含在了喉咙里,此时此刻竟发不出一言。
蓦地,萧恪竟感觉到,有一双纤细羸弱又略带无力的手臂,缓缓抬起来环住了他的腰。
两个身子贴得很紧,怀里闷闷地传来一声似乎带着笑的声音:“皇上,臣妾又回到您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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