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寺建在山上, 眼看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你身子不好,那地方没有地龙, 你受不住的。”萧恪又把目光放回到了书页上,“外头不太平,你留在朕身边,朕还能放心些,若是去得远了,朕也当真放心不下。”
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陆青婵嗯了一声,萧恪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荆扶山?”
“便是当初乘鹤公子举荐的人吗?”陆青婵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萧恪把书合上:“我把他调回京了,也许过几日你也能在宫里见到他。他在山东任上的差事办的不错, 朕要让他成为朕的利刃。”
“皇上这么说,臣妾倒想起在武后时,身边也有不少能臣, 只由武后一人驱策,脊梁铮铮,人人又敬又怕,这些大臣们便撑起了半个庙堂。武后擅用酷吏, 比如说来俊臣,此人没有什么族人,孤臣一个,用起来不顾退路,切金断玉。”
萧恪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来:“武后手下七十二酷吏,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来俊臣和周兴,请君入瓮说得便是他们二人的事。你书读得不错,只是朕又不是武后,如今太平盛世也无需使用严刑峻法,荆扶山是个可当大用的人,朕也想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在哪。”
“臣妾记得,武后有一位喜欢的臣子,名叫徐有功。”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的杌子上说,“徐有功是酷吏之首,来俊臣晚年时期只手遮天,武后为了平衡周兴、来俊臣以及其他酷吏,而扶植了徐有功,此人是有大智慧的人,手握重权但为武后驱策,几次被人弹劾收监狱中,都是被武后一手保全。”
“也不尽然是如此,你以为徐有功此人,几次下了死牢是其余臣子们的弹劾,但是依朕看,这几次下狱,都由武后一手授意推动的。这是帝王御下之策,生杀予夺、大权在握,能让臣下们心生敬畏之心。”萧恪说完这些话,觉得口干,拿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你懂得这些当真是很不错了,只是书读得多了太伤神。”
陆青婵摇头笑说:“臣妾和皇上说话,懂了很多过去不懂的,心里是极畅快的。”
女子不应过多读书是时下人人所推崇的观点,就连宫里的太监们都可以在有空的时候读书写字,而宫女却不许。后妃之间能读的书出了女则女训便是佛经,这些有关治世的经略之书便宛若洪水猛兽。
可是萧恪允许她看这些书,甚至偶尔会和她讨论书里的观点,那些早已成灰作古的人,又一次次鲜活地自书中浮现于眼前。
那些史书工笔寥寥数言,萧恪帮她徐徐铺陈开来,对她讲授那些三言两语之后的故事,是那些无声无息的刀光剑影,是无数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
借着萧恪的光,陆青婵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灯火之下,陆青婵唇边的梨涡一闪而过,萧恪心里竟然也生出了无限欢喜之意来。
萧恪不喜欢回避陆青婵,就算陆青婵自己有意想要回避,萧恪也不会轻易让她如愿,那些朝堂上不甚复杂的国事,萧恪也愿意说给陆青婵听。
那天夜里,本想回乾清宫的萧恪,临到最后又改变了主意,歇在了承乾宫。两个人一同卧在拔步床上,萧恪从背后拥住了陆青婵,他轻声问:“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把国事都说给你听吗?”
萧恪的呼吸吹得她颈后有些发痒,陆青婵抿着嘴摇头,萧恪捏了捏陆青婵腰间的肉:“我们今天白日里说起了武后,高宗偏爱她,也曾教过她治国之道,他们二人既是夫妻伉俪,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己。及至高宗万年,每况愈下,那些奏疏都是武后批的。世人说武后牝鸡司晨,可朕觉得,唐高宗也确实是个幸运的人。”
凉夜如水,萧恪的声音低沉着从她身后流淌出来,月明星稀的秋夜里,许许多多藏于人后的心事在不知不觉间倾吐而出,萧恪合着眼睛说:“朕想让你什么都知道,不囿于方寸之间,可朕又怕你什么都懂,忧思过重。可朕想在朕活着的时候,护你周全,若朕有朝一日不在了,以你的心胸,也不至于落得凄凉。”
萧恪不喜欢提起生死,尤其是在他如今尚且正值盛年的时候,可今日听程顾说完那一席关于天象的话,他偶尔也会觉得不安。萧恪过去不信天命,可如今他不单单是一个君主,他还要给一方羽翼供陆青婵容身。这个朝堂若是没有他,依然有臣子和内阁得以周转,而陆青婵若是没有他,便是浮萍一块,无处安身了。
凡事但凡和陆青婵有了牵扯,萧恪自己的心便也在其中被无穷无尽地反复拉扯揉捏。
绸缭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暖阁外头燃了一盏小灯,依稀的灯光照亮这红尘里依偎的两个人,去岁的这时候,萧恪躺在床上,每日里想着的只是早上要接见哪个大臣,或是再批几本折子,而如今,他躺在承乾宫的床上,怀里抱着的是他从年少时就倾慕过的人。
去年的他以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天子,而如今,陆青婵让他活得像是一个普通人。
陆青婵许久都没有出声,过了很久她转了过来,夜色迷朦间,两双眼睛对在一起,陆青婵说:“皇上。”
萧恪以为她要说话,没有出声,等着她的下文,没料到陆青婵略移动了一下身子,又和他靠得更近了几分,她合着眼睛,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皇上。”
夜色无边,陆青婵抿了抿嘴唇:“庄子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臣妾早就不畏生死了,只是希望能和皇上在人间的情意能天长地久。”
陆青婵坦明了自己的心意,萧恪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最后索性也不再控制,他把陆青婵抱入怀中,低低地在她耳边轻笑,他说:“朕一定与你,长长久久。”
初秋的四野荒芜寂静,怀里的身躯柔软温热,陆青婵对于萧恪,便是云中烛火,是春日韶光里最惊艳的一束光,照亮他的余生,让他渴望自己能有另外一种活法。
*
内庭的时日宛若红墙上的榴花,明丽鲜活。而朝堂之上,历史的车轮从不曾有一日止歇了步伐。
雁回关外的战事一日又一日的传来,而又从钦天监传出了天象不吉之说,乾清宫里整整三日,灯火通明,那些大臣们常常说得面红耳赤,仿若要一心争出个你死我活。
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萧恪下诏,陆承望被贬为庶人。只是京里的宅子依旧许他住着。
这日午后时从乾清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要把陆大人从大理寺放出去回家,萧恪派有善过来知会陆青婵,让她可以走到景运门送上一送。
看到陆承望的时候,陆青婵的眼圈便又是一红,在大理寺搓磨的这阵子,让陆承望也显示出了许多老迈来,原本星星点点的斑白头发,如今已然全白。少年时的父亲,说起话来虎目圆睁、中气十足,而时至如今,陆承望的脊背都愈发佝偻了。
而陆承望看到陆青婵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欣慰的,父女俩一起向景运门的方向走,陆承望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闪烁出几分欣慰之意,他说:“我在大理寺的这段时日里想着的也唯有你了,我生怕因着我的缘由,让皇上厌弃了你。你这些年过得不易,像是踩着刀尖走过来的,如今才好过了些。”
陆承望这大理寺里,还没来及听说荧惑守心的事,陆青婵也没有额外去提,只温顺的点头:“皇上待我是极好的,还请父亲放心。”
这个女儿懂事得叫人心疼,眼瞧着已经走到了景运门的门口,陆承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卸下肩上的担子也好,我也有空在家里陪伴你母亲,这些年里转战南北,也对她亏欠颇多,青淮和青濯我倒也并不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走到景运门门口,陆承望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娘娘止步吧。”他身上的衣服是寻常的布衣,整个人也已经看不出那些倥偬年岁能留给他的痕迹了。
陆承望走了很远,到底是没有忍住,回头望去。陆青婵立在门后面,依然静静地在看着他。梧桐树黄了叶子,陆青婵亭亭的立在那,杏色的氅衣披着她的肩,那双眼睛永远清宁如水。
这一扇高高的琉璃瓦宫门,一内一外,两重天地。
四目相对,陆承望回转过身,抹了抹眼睛。
*
定坤二年,九月初一,黄河枯水期,有人从黄河边挖出了一块刻了字的石碑,上头刻了八个字:帝祚不永,松柏常青。
一石激起千层浪,矛头直指陆青婵,宫内宫外流言纷纷,恳请皇上赐死皇贵妃的折子一道连着一道。这些臣子们生怕树大根深的陆承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日再有机会重得圣眷,便会对这些曾经残害过他的臣子们痛下杀手,陆青婵是圣眷不衰的皇贵妃,只有她不再受皇帝的宠爱,这些大臣们才能真正的放心。
萧恪登基还不满两年,朝堂之上的臣子们之间关系复杂,要么是儿女姻亲,要么是同袍之谊,他们的实力盘虬在一起,向皇权倾轧而去。
九月初二,陆青婵向皇上请辞前往报国寺。
那一日,方朔守在乾清宫外头,头一次听到温柔娴静的贵主儿和皇帝拔高了嗓子。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真的快了QAQ,我每天看你们催,压力很大。但是我也得剧情走到那里,才能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大家再稍等等。感谢在2019-12-26 21:37:45~2019-12-27 15:5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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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汉宫秋(一)
萧恪有时候觉得陆承望这个老臣, 有时候还是会说句大实话的, 陆青婵这个倔脾气和他父亲如出一辙。有人的倔强表露在外, 那些朝堂上的孤臣们, 当真敢跪在丹陛上,一跪几个时辰。也有人把倔强表露在内,比如说陆青婵。
“朕已经和你说过了, 那块石碑就是无稽之谈,他们想借此时机大做文章,逼朕永不启用你父亲,兵部的差事你也明白,那是多少双眼睛盯得紧紧的,都想分一杯羹。这个朝堂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需在后宫安心地等着,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萧恪手边的那个茶盏换成了玳瑁盏,在沿口描了一圈金丝,这倒也比寻常的茶盏更禁得住摔打。陆青婵在离萧恪不远处的绣墩上坐得端正:“臣妾去报国寺,也不过是为国为皇上祈福, 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待星象转圜之后, 再重回皇上身边。”
今日是萧恪接见臣子们的日子,外头丹陛上已经站了不少臣子,皇贵妃的声音虽然不高,也偶尔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这些大臣们互相对视一眼, 眼观鼻鼻观心。
皇贵妃能有这份心也是好的,若是她离了宫,他们再往皇帝身边进一进新人,往后也不怕陆家有再起之日。只是皇上对皇贵妃的护短是出了名的,疼得像是眼珠子,只怕是不会同意。
“陆青婵,你放肆!如今竟敢阻碍朕的决议,看来是朕太过偏袒于你,才养出你如此骄纵的性子。方朔,传朕的旨意,把皇贵妃给朕送到瀛台去!她要离开这紫禁城,朕也成全她!”
紧跟着,臣子们就看见方朔挑开门帘请陆青婵出来,他的脸上带着愁苦之意,小声劝着:“主儿,您这又是何苦呢。”
陆青婵轻轻摇头:“为妃为妾,理应为君分忧。若不能分忧,还徒增困扰,那便是有失德行。如今皇上此举,也算是成全了我,往后宫里还请谙答费心照应了。”
这边正这么说着,可外头已经有些臣子喜上眉梢,由内而外地露出几分笑意来。
方朔叹了口气:“这是自然的,只是贵主儿自己也要当心。”
陆青婵嗯了声,回过身对着这些臣子们略颔首,他们也纷纷对着陆青婵回礼。走下汉白玉的九重丹陛,陆青婵看向了紫禁城巍峨的朱红色殿宇。
瀛台。
紫禁城西侧有一片湖,名叫太液池,上头建了一处离宫,名叫瀛台。传闻中说,在遥远的海上有一处仙境名叫瀛洲,瀛台也取自人间仙境之意。
溪光树色,天光云影。陆青婵在也曾在这里住过大半年的光景。那段时间,闲云入窗户,清露滴梧桐,日子也算是过得闲适而写意。子苓扶着她的手,神情也十分低落,倒是陆青婵笑着安抚:“那地方你去过了便知道了,除了冷清些也没什么不好。”
子苓摇头:“奴婢不是嫌冷清,只是可惜了贵主儿如今这般荣宠,出了紫禁城只怕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重新回来,这阵子的圣眷恩宠,往后便是没有了,主儿没有自己的孩子,若是有朝一日回来,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容身啊。”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陆青婵笑着说,“走吧,咱们也该拾掇东西了。”
那日黄昏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紫禁城的四季都有着不同的风物,陆青婵的东西不多,她自己也像是孤零零的一片云,没在这座皇城里留下多少自己的痕迹。
陆青婵独自走在长街上,马车在她身后跟着,如今从这里出去,再回来却不知晓要到什么年岁了。
走到贞顺门边上,从外头驶来一辆马车,原本已经和陆青婵擦肩而过,可那马车却又在前头不远处停了,从里头上来一个人,陆青婵听到脚步声踅身去看,荆扶山对着她行了一礼:“皇贵妃娘娘。”
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暮春时节,如今已经到了秋日,半年光景眨眼便过了,陆青婵笑着对他回礼:“早听闻荆先生自山东卸任来京,没料到今日有缘得见。”
荆扶山道:“时移势易,有缘再见娘娘,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同娘娘谈论诗文。”
“这是自然。”
荆扶山看着身上穿着暗红色氅衣的陆青婵,她还和过去一般姿态亭亭,让人不敢亵渎。陆青婵对着他略弯起了唇角:“荆先生请移步吧,皇上只怕是等您良久了。”
梧桐黄了叶子,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萧恪停了朱批的笔,方朔走进来的时候,暖阁里的灯都暗了,黄昏昏然的日光穿过轩窗,投在萧恪的案头。
“皇上,贵主儿已经出了贞顺门了。”
萧恪说了声知道了,就让方朔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只剩了他独自一人,萧恪说不出这该是怎样的一桩心情。这是那日夜里,陆青婵对他主动提起的事,他也觉得可行。今日,她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说出的那些话,为了不叫奴才们起疑,她磕头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临行前眼里也似乎含了几分泪意。
萧恪几次都差点继续不下去,他想说算了,你就安心的留在这吧,哪也别走。朕能护好你,可是朝堂之上,明枪暗箭无数,若是那些大臣们没有得偿所愿,不知道又会在哪里暗箱操纵,做什么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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