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夸奖得直白,旁人听只怕会觉得脸热,陆青婵却能懂她的意思,知道这句话放在她身上,只怕已经算得上是极大的夸奖了。端嫔此人,看似不好相处,可骨子里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陆青婵笑着颔首:“我在紫禁城这些年,听过的曲子多了,论这花旦的唱腔,也确实没有几个能比得过无幸的。”陆青婵对着子苓招了招手:“赏吧。”
看戏的楼阁离戏楼还有那么一段距离,日光落在她身上,她举手投足都带着尊贵气。看着子苓端着托盘走了出去,端嫔对着陆青婵笑笑:“还记得当初在诗会上见过娘娘,只觉得娘娘性子柔,远瞧这便觉得不食人间烟火,一下子就把我们衬成了凡夫俗子,一晃好多年了,姐姐和当年不大一样了。” “许是年龄大了。”陆青婵淡淡一哂,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她用手指摸了摸鬓角,端嫔摇头:“这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娘娘比过去看着要开怀得多,身上带着活气儿,不单薄了。”
末了,她又额外坚定地补充:“不单单是嫔妾这么觉得,只怕过去见过娘娘的人都这么觉得。”
这话刚落地,就看着无幸跟在子苓身后向她们走来,无幸的脸上还带着油彩,那浓浓一层粉面底下,也隐约能看出几分好颜色,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奴才无幸,谢两位娘娘的赏赐。”
“无幸。”陆青婵笑着问,“好端端的,为何要叫这么个名儿?”
无幸似乎一笑:“贱名儿,没什么深意。”
陆青婵还没来及说话,就听见外头传来磕头问安的声音,就知道是萧恪到了。进了漱芳斋,看着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萧恪谁也没理便径直走到陆青婵身边,把她从面前的地上拉起来:“说这么多回了,天儿冷的很,你也不多穿几件?”
“午后不起风,倒也不觉得冷。”接着萧恪的力,陆青婵站直了身子,萧恪蹙着眉摇头:“这戏台子里没有地龙,你们身边儿的人也都得上心些,你们主儿的手炉里记得多加两块炭。” “这哪是说加就加的,到时候要烫手了。”陆青婵对着萧恪抿着嘴笑,“皇上怎么上这儿来了?”
问到这,反而叫萧恪有些赧然,他习惯了有事没事先去问一问陆青婵的行踪,好像把这些牢牢记在了心里头才觉得安心似的,他咳嗽了声:“今日看完了折子,闲来无事在宫里转转,听到这儿热闹便来瞧瞧。”
跟在萧恪身后的方朔生怕自己笑出来,只好硬忍着。漱芳斋这个戏台子离乾清宫离了老远,他们皇上总喜欢说些不过脑子的话,贵主儿显然也是忍着不去拆穿罢了。萧恪只顾自己说的流畅,也不去想他们的想法:“随朕走走如何?”
陆青婵自然是点头称好,出了门陆青婵扫了一眼萧恪带的人,也不过只有方朔和有善,庆节去了哪也不知道。总觉得这几日他在萧恪眼前露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虽然心里头觉得疑惑,可陆青婵倒也没有冒冒失失地问出口。
直到他们二人走出去,那些跪在漱芳斋地砖上的人才都站起来。端嫔扶着侍女松枝的手站起来,立在她身后的无幸突然说:“您也是主子爷的嫔妃,论家世也不比贵主儿差几分,可如今皇上眼里只敲得见贵主儿一个人,哪怕她父亲被罢了官,竟也没夺了她半分恩宠,同样是才高于世的人,您心里头就没觉得有半分不平么?”
端嫔的目光淡淡地往他脸上一扫:“自己掌嘴。”
“是。”无幸行了一礼,倒也不含糊,巴掌便往自己的脸上招呼。
“打你是要你记得,你不过是个奴才,主子的事你不配说半个字。松枝,你在这看着,让他打够五十再回去。”
两个人一同走在黄昏的紫禁城里,哪怕如今枝桠光秃秃的,只能见到偶尔有寒鸦惊飞而过,可只因身边站着的那个人,竟也难得让人觉得有腔子里流淌着滚烫的血。
“朕记得你平日里不爱看戏,怎么如今还有这么个闲情雅致。”
陆青婵的指腹摸过手炉外面裹着的刺绣花纹:“言宁性子淡,难得她想邀我看戏,我就和她一道去了。”
听了陆青婵这话,萧恪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原来端嫔的闺名叫言宁,就连朕都不知道。”
“今日提起她,臣妾忍不住要多言两句,总觉得她入了宫,也是个可怜人。”陆青婵鬓边的发丝被微风吹得有几分杂乱,可她的眼睛却依然平静而明亮,“您疼惜臣妾,可却没人疼惜她。”
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情的皇帝,甚至对陆青婵的这份用心,也是他剥离了本心之外难得一见的特别温柔。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陆青婵。除了她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不论是端嫔还是宫里的其他人,在他眼中只怕是和那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摆件物事一样,都是静止的凝固的。
陆青婵的视角总与他不同,她能看到的是更多温情层面上的东西,她能够关心身边儿的奴才,也能记住身边不同人的喜恶,就连那些寡居在宁寿宫、寿康宫的太妃太嫔们,也都得过她的恩惠。她不会送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细微之处的用心,无需用金银珠宝妆点,更甚至如今,她会关心的还有萧恪的嫔妃。
想到这一层,萧恪有几分失笑。他抬手点了点陆青婵的眉心:“你啊。不用管她们,这个世界便是如此,用女人去联姻是政治的产物,端嫔看得比你清楚。”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两个人从口中呵出的白气缭绕在两个人身边,陆青婵抿了抿嘴唇,她的手指便小心地勾住了萧恪的衣角:“臣妾有时候觉得自己极是幸运,能有您疼惜。端嫔也算是和臣妾有旧交的人,臣妾也盼着她能过得好些。”
“朕有个姐姐,你也许也听过,柔襄公主,在她刚十一岁的时候,就许配给了蒙古台吉。她的母家族亲都因为她的缘故得了数不尽的封赏和权势,这些得了富贵的男人都以为这些是他们应得的,可没人觉得这些是女人的奉献。不过朕要告诉你,事实也正是如此,天下依然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在这其间翻不出半个浪花,如果蒙古有不臣之心,朕绝不会顾念着柔襄公主而不对蒙古出兵。端嫔入宫,是因为他父亲想要在后宫有个依傍,和朕攀上姻亲,端嫔得不得宠其实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重要。”
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自平帝爷开始,这两厢便能分得清清楚楚,后宫的荣宠其实对前朝并没有世人所想的那般关联颇深。萧恪垂下手,拉住了那个勾着他袖子的手:“前头是绛雪轩,朕去年种的梅树要开花了,朕带你去瞧瞧。”
黄昏时分,空气里还有几分瑟瑟的寒意,萧恪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披在陆青婵身上,她忙去推,却被萧恪摁住了手:“衣服,朕赏你了。”
他别扭地用了赏这个字,用皇权压着她,让她心安理得地受着自己的好意,陆青婵有些想笑,可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怀。
有时候,能遇见一个发自内心疼惜你的人,你会发觉,好像全天底下无穷无尽温柔的事物都向你奔涌而来。
那一天,站在堆绣山旁边,绛雪轩的前头,萧恪拉着陆青婵的手,轻声说:“朕盼着,明年朕能带着朕的太子来这一起看绿萼梅。”
“太子?”
萧恪一脸正色道:“你的孩子,就是朕的太子。”
陆青婵脸上有几分泛红,不过也忍不住打趣儿:“要是个公主又该如何呢?”
这个问题萧恪没想过,他蹙着眉想想,又一本正经:“只要是你的孩子,朕都会一样喜欢,但是江山后继无人不行,你总得给朕生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生包子还要略等几天~
第58章 忍尽藤(一)
孩子啊。
其实有时候陆青婵也确实喜欢孩子。她悄悄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梅树前头的男人, 他衣着华丽而尊贵, 眉宇间含着吞吐天地的气魄, 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感受到了陆青婵的目光, 萧恪侧转过头来:“你看朕做什么?”
陆青婵忍不住莞尔一笑:“臣妾想生一个长得像皇上的孩子,这样也能知道皇上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萧恪常年喜欢冷肃着一张脸,也不知道他小的时候, 是不是和如今一样,总喜欢板着脸。自从爱上他之后,才常常遗憾遇见他还不够早,那些与她无关的,她未曾参与过的时光,让她也会觉得惋惜。心里总想着,是不是再早一些,就能不错过萧恪的那些年少时光。
“你啊,”萧恪失笑,“朕还想见见小时候的你是什么模样呢。”
方朔离得老远,听不清皇上和皇贵妃到底说了什么, 只是皇贵妃脸上那一抹浅淡而又真切的笑容,清晰得烫了人的眼睛。真好啊,皇贵妃笑起来的时候, 只觉得这寒凉的天气都添了几分融融暖意。
不单单皇贵妃在笑,那素来冷淡的皇上,眼里也带着笑,他的目光落在皇贵妃身上, 比日光还要柔。也说不清到底谁更开心,也许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更高兴。可单单看着眼前的那对儿璧人,就觉得人世间还有如此之多的美好值得被珍惜。
他侧过头,有善也在往那个方向看,眼里似乎也带着几分羡慕,方朔抬手敲了他一个毛栗子:“瞅什么呢!”
有善有些不服气,鼓着嘴嘟嘟囔囔的:“儿子也替皇上开心,多瞧了两眼,你看庆节,保不齐比儿子看得还入神呢。”
结果两个人一抬头,竟谁也没有瞧见他,方朔的眉心蹙了起来:“他整日里不见个人影儿,不是说了,宫里的奴才不准落单,要是被瞧见了指定是要打板子的!”
主子们都走得七七八八,漱芳斋倏尔就冷淡了下来。无幸停了巴掌,松枝抬手把他扶了起来:“您也别怪我们主儿,规矩就是规矩,哪个人都不能坏了规矩。” 无幸也不恼,他的嘴角破了个口子,隐约在往外渗血,他抬手去擦,目光看着对面那个方才站过的戏台子:“飞鸟乱投林,你瞧瞧,这里头也只不过是主子们听戏的时候才能热闹些。咱们做奴才的,也不过是当棋子儿当玩意儿的命。”
他的语气低沉,松枝笑笑:“您得主子的脸,往后是有大富贵的人,和我们还不一样呢。”
无幸本就是好容颜,如今遭了掌掴,姿容有些落魄,可哪怕是隔着油彩,也神采风流,他叹息着摇头,落魄的模样好似春梨绽雪:“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说得上是富贵呢,整日里舞于刀尖上,保不齐下一秒就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晚上躺在床上闭着眼,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他转过头看向松枝:“我这心里头总也觉得空落落的。再说了,松枝你不也是孤身一人么?”
他微微弯起嘴角,笑得竟然还带了几分风流。
这一日的节气是大雪。虽然紫禁城的初雪还没有落,可是逢年节妃嫔们都是要去乾清宫给皇上请安的。端嫔从来都是让人挑不出错来的做派,来到乾清宫的时候萧恪还在里头见大臣。
她一个人立在丹陛上,站了许久。才听见里头传来了跪安的声音。今日臣子们议论的还是雁回关外头的战事,端嫔的父亲言几潭领兵交战,也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旗开得胜,勉强算得上是个平手,这些武将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比陆承望更适合这个角色,可也没有人敢对萧恪提出来。
那些大臣们肚子里也都带着气,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就看见了立在丹陛上的端嫔,众人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能点点头叫一声端小主的,已经算得上是有礼貌的了。荆扶山跟在众人后头出来,一抬眼也看见了端嫔。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俩莫名的不对付,许是这些心里有丘壑的人,总喜欢相轻罢了。荆扶山走到端嫔身边的时候,甚至嗤笑了声,淡淡道:“卖女求荣又如何,还不是被那群鞑子打得七零八落,宛若丧家之犬?想照着皇贵妃的样子得恩宠,照猫画虎、愚不可及。”
荆扶山偶尔和她针锋相对也是常事,荆扶山在朝堂上本也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端嫔并不会刻意忍着,有时候也会反唇相讥,只是今日她目光淡淡的,并没有接过荆扶山的话。
荆扶山走下丹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端嫔依然立在那,哪怕大臣们已经走了七七八八,皇上也没有宣她进去。荆扶山隐约想起,当初陆青婵来乾清宫的时候,萧恪是特意让人把她请到暖阁里头坐等的。
天气冷,她口中呼出的白气四散在空气里,她立在那像是一棵笔直的松树,这样冷的天气,连他一个男人,走了几步都觉得骨头发颤,端嫔却连晃都不晃一下。武将家出身的女儿,骨子里都带着韧劲儿,皇贵妃有,端嫔也有。荆扶山向来是不喜欢言几潭的做派的,可看着这样的端嫔,也不过是在心里叹了一声。
陆青婵坐着肩舆到乾清宫的时候,老远就瞧见了站在风里的端嫔,她走上丹陛近前来才看清,端嫔的身子在风里打颤。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陆青婵惊讶地问了句,抬手去摸她的手,触手像是一块冰,“怎么这么凉,来快拿着我的手炉。”
端嫔已经被冻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僵硬着身子对着陆青婵行礼,方朔看见陆青婵,上前说:“皇上嘱咐了,要是贵主儿来,就请贵主儿去暖阁等着。”
“端嫔在这站了这么久,怎么不让她进暖阁里坐会呢?”陆青婵的语气有几分焦急,倒是端嫔平声说:“皇上不关照我也是正常的,他们奴才的也不过是听皇上的意思行事,娘娘不要难为他了。”
陆青婵拉着她的手:“你和我一起进去暖暖吧。”
那天,陆青婵和端嫔一起给萧恪行了礼,萧恪也一并按照位份给了赏赐,端着赏赐出了乾清宫的门,松枝小心地对着端嫔说:“皇上给娘娘的东西也十分丰厚了。”
端嫔不受宠的事是有目共睹的,内务府的奴才们素来都是踩低捧高,端嫔的日子过得不算好,她手里头拿着的还是陆青婵的手炉,这个手炉外头裹着的罩子都比她身上衣服的料子还要好些。端嫔轻轻摇头:“皇上的赏赐也不能出去典当,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罢了,连一筐炭都换不回来。皇上除了赏赐这些贵重的东西,额外赏了皇贵妃一幅欧阳集的画。这一幅画的心意,比这些珠宝首饰多得多了。”
松枝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主儿,您就是心气儿太高了,怎么着也不过是一幅画,哪里比得过珠宝呢?您也该放低了身段去留一留皇上,万一您得了圣心,留下一儿半女,往后的日子也好过啊。”
端嫔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淡淡开口:“我可以不得宠,但是我也不会脱光了衣服去留男人,得不到男人的尊重,光靠身子也于事无补。皇贵妃的手炉,一会儿你去替我送过去,顺便把皇上赏的那两块灰鼠皮子送给皇贵妃,算是我的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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