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中,鬼怪精灵花草树木修行化人后皆会生出一颗血肉之心,自然会有心跳,惟有石头,即使修为再高,也无法修成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白摩有的是一颗石心,修的却是血肉之躯以及血肉之魂。
古未迟半跪在断壁下,颤抖的手抚摸上那道心型石痕,声音沙哑恍惚,“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会走出幻境,难道你相信我会狠下心抛下你们么?你为什么不再等等……为什么不再等等……”
原来,古未迟一直都清楚自己是陷在自己的幻境里,他不肯出来不过是想对过去做一个告别。
当肥爷进入幻境偷了他的桃花扇时,他便猜测出是千诀送它前来唤醒自己的,他其实不需要唤醒,他一直都是清醒的。将肥爷关入笼子,不过是不想被它打扰,他想多看看他的妹妹,再陪妹妹一会,他就满足了。
最后,是古未迟亲手将肥爷放出笼子,也是古未迟带着它走出幻境的。
只是他们晚了一步。
可这个悲剧从何追究呢?究竟怪谁呢?
天意?!
秋暮怎么想都头疼。
但有一个人,她不能原谅。
小青收了翅膀落入魔宫时,浮楼正在殿前的藤椅上凝视手中的一截红纱。
浮楼见那道小小的身影携着满身怒气大步走来,有一股火拼的架势,他起身靠近,有些暗喜,“蠢丫头,可是千诀把你气成这样。”他双手扶上对方的肩,“这回你知道千诀的心究竟有多凉薄了吧。”
秋暮甩下对方的手,“关千诀什么事,都是你,是你害死了白摩。若不是你破开缥缈海的结界引我们去海底,古未迟就不会陷入幻境,而白摩也不会因此丧命。”她指着对方,双眼通红,吼道:“是你,你杀了白摩。”
浮楼面色黯然几分,说出自己的道理,“难道你不该责怪千诀么?是他不肯救自己门下之人,所以白摩才替古未迟去死。倘若千诀于关键时刻放弃无虚幻境,只一心救下古未迟,那么白摩也不会死。”
“可是,这一切明明是由你一手造成的,千诀被困海底,你趁机派魔众攻入无虚,上古囚壁也是被你破坏的吧?你的目的是想逼千诀放弃古未迟,你想让古未迟死。”
浮楼摇摇头,“一个小小上仙,我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我不过想让你看清楚千诀的心。事关苍生之时,他总是牺牲掉身边之人而成全所谓的大义。今日是古未迟,是白摩,明日便是你。”
秋暮缓缓摸上对方的心口,而浮楼毫无防备,以为对方是要摸着他胸口当场痛骂一顿心狠之类的话,秋暮将已调集于掌心的幽冥心火轻易击出去,“至少千诀从来不会想身边的人死去。古未迟或是白摩,无论哪个死去他心里都不会好受。而你才是侩子手,你杀了我的朋友。”
心口猛地一掌冥火,浮楼踉跄一大步,撞到身后的门扉上。
青狮子霍地站起,一声低吼。
浮楼垂眸望望心口处的血掌印,“所以……你是来为朋友报仇的?”
秋暮走到对方身边,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浮楼,尽管你是魔界之人,又是魔尊,可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敌人,从今以后,你我便是仇人,再见你时,我一定想办法杀了你。白摩的一条性命抵不了你我往日的情义。只求日后再不相见。”
她转身离开时,被浮楼一把拉入怀中,“我知晓在你心中没什么地位,也不奢求什么,可你竟将我视为仇敌,难道你不知我会伤心,还是你认为我是魔,魔根本没有心。”
秋暮狠力推开他,“你有没有心自己清楚,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被杀死了,你就会明白我此时的感受。”吼完,眼泪终于流出来。
魔界如血的残阳于浮楼的面上渡上一层暖光,那张脸,秋暮似乎有些看不清。
“我没有朋友,这世上我只在乎过俩人。一是小偶,一是你。小偶已经走了,我只剩下你。倘若你将我当成敌人……这样对我来说确实有些残忍……缥缈海的结界是我破开的,可上古囚壁却并非我所为。我只吩咐魔宫之人攻入无虚幻境,况且没人有那能耐能将上古震天石劈出一个洞。想我的修为不能,恐怕连千诀也做不到。”
“不是你?可不是你还有谁?”秋暮的手指搭上几乎要炸开的眉心,顺势挡住了眼睛,任由眼泪从指缝间漏下去。
浮楼摇头,面露不解,“确实不知。此人太过可怕。六界之中竟隐藏如此绝世高手。据魔将来报,当日无虚幻境仙魔打成一团时,一道红光闪过,接着囚着月魔的震天石壁便被破开一个洞。没人见到那人的真实面目,魔将只捡到这个。”他将藤椅上一截红纱吸到掌心,“而我竟探不到上面一星半点的气息。”
秋暮垂下手指,望着那截红纱久久不语,浮楼心口一紧,“怎么?你不信?”
他忧心忡忡继续分析道:“若真是此人所为,怕是此人法术在千诀之上。我虽不担心千诀,但我担心始终跟千诀纠缠不休的你。我已经失去小偶,不想再失去你,你懂不懂。”
“不懂,我从来不属于你,谈何失去。”秋暮冷冷道:“就算震天石不是被你劈开的,但无虚的结界是被你破开的吧,好放你魔界兵将进去放肆。那缥缈海跟你更是脱不了干系,白摩的死,是你一手造成。”
秋暮错开目光,从门口望见殿内的水晶台案上搁着个雾气腾腾的瓷盆,里头忽闪忽闪着蓝幽幽的光,眼熟得很。她走近殿内探看,竟是之前她被浮楼诓后,自无虚幻境偷出的那一片荷叶,记得被浮楼掠来魔宫拜堂那日,被她亲手撕碎扔到地上,现如今又完好如初的飘在盆里。
她手指碰了碰滚动在上面的水珠,荷叶青光一闪,无虚幻境内的境况便清晰呈现出来。
千诀正于无神殿青石台打坐,古未迟失魂落魄站在白摩的寝殿内盯着两人曾斗过无数次的棋盘,而肥爷跟闹闹始终不离开那半扇墙壁,老桃树怎么劝都没用。
浮楼已随对方走入殿内,站在她身后,平声道:“这叶子生在无虚幻境内的天池里。那里头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皆由千诀真源所化,遇水则生,不是那么轻易死掉的。”
“所以你用它继续窥视无虚是么?”
“这世上我探不到的地方有三个,一是无虚幻境,二乃幽冥当铺,三乃仙帝的御仙殿。我用这荷叶便是要清楚的观探千诀的一举一动,还可探得无虚之内哪处布防最弱,最好攻破。”
所以他才能这般轻易破开无虚幻境的结界,恐怕他早就探到无虚结界中最弱的一处。秋暮心头一凉,原来无虚幻境遭劫,白摩的死跟她也有关系,甚至她才是杀死白摩的那个刽子手。
“对了……”秋暮擦了把眼泪问:“你之前给我的逗逗糖,有一颗白色的,总是自己吞到我肚子里。”
“那颗糖球是我,借你的身好带我入无虚,以便寻到破开无虚的准确方位。”浮楼直言不讳。
秋暮叹口气,笑道:“你利用我倒是利用的彻底。”说完往殿外走去,正好碰到玉露端着茶点走来,见到魔后回来,玉露高兴地给秋暮行礼,可对方全然不理解,一副失魂的模样。
秋暮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的并非坚硬的黑玉石砖,而是藏着针头的棉花。
今日她走出魔宫,跟他彻底划清界限,也更坚定自己的念头。
魔宫,浮楼,从此以后,没有以后。
通往魔宫大门的路很长,像是很难走到尽头一样。两边站满了魔卫,秋暮只觉空荡荡的,一丝活的气息也没有。
小青见浮楼面色痛楚,跑到秋暮脚边扯住对方的衣角直往回拉。秋暮看都不看,一掌幽冥心火将小青拍开。
小青嗷呜一声闷叫滚到一旁,玉露一脸惶恐地跑去查探小青的伤口。
魔尊魔后这是怎么了。连小青都被连累了。
浮楼幽幽一叹,一闪身落在秋暮身前。
“你还要拦着我么?”秋暮问。
“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你劫难将至。”
“记得,可那又怎样,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我不会放你走,这次真的不会放你走。”浮楼眼神笃定,周身渗出缕缕魔气,气势骇人。
秋暮一摊手,召出无虐箭,瞬间拉紧弓弦,血雾绕成的箭头直指对方的心脏。
魔界的风声似乎静止,头顶的鹰隼嘶哑鸣叫。
“所以,你是打算用我送你的无虐箭来对付我?”浮楼轻声道。
“恐怕别的兵器伤不了魔尊。”
秋暮言罢,好不吝啬力道和速度,血红的箭头直~射~进对方的心脏。
青狮子不顾被烧伤的腿,腾空而起对着秋暮呲牙吼叫。
秋暮拿无虐箭对准青狮子,“躲开。”
玉露使出全力才将小青拖走。
秋暮继续往魔宫大门口行去。
两侧的魔卫亲眼瞧见魔尊被伤,纷纷抬出长戟,阻她前行。
浮楼捂住心口淌下的血,咬牙道:“不准伤她。”
魔卫整齐收回手中长戟。
无虐箭的阴寒之气已侵入浮楼全身经脉,他终于支撑不住,膝盖一屈,半跪在地上。
头上的鹰隼闻到血腥气,已纷纷落在浮楼身旁,似乎欲吸血,但浮楼周身煞气盘旋,不敢上前,只静伺不动。
整个魔宫安静得诡异,除了自己的脚步声,秋暮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极弱的声音。
“重伤了我,你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秋暮一垂眼,眼泪就掉下去。
往日与浮楼之间的种种皆浮现在眼前,秋暮感觉一缕魂魄像是堵在了心口,憋得她喘不过气,直想呕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除夕快乐呀!
第200章 【13】
瞳姬不在, 幽冥当铺只剩一排衣架子干杵在墙角。
推开西墙的机括, 单调的墙面消失, 搁着各种“契约品”多宝阁呈现出来。
大小不一的水玉瓶子整齐摆放,里头是色彩斑斓的光雾。有的沸腾地冲撞着, 有的缓缓游移还有安安静静躺着, 瓶口无盖, 只覆着一层冰晶封印, 却是无论如何都出不来的。
哪怕摔了玉瓶, 那些光雾即刻会被一重冰霜迅速包裹起来,逃无可逃。
里头多半是魂魄,也有灵识, 五感, 运道这类稍微低级些的交换物。
秋暮端起一只玉瓶,掌心扫过一道柔光,瓶口浮出一张脸。放掉,再拿起一只, 又浮现出一张脸,从辰时的忘川到夜幕的忘川, 她探了不少于千只的玉瓶,千瓶千面,没有找到她这张脸。
当初去找孟婆, 无意中见到婆婆怀中画着美人的蚕丝帕子, 瞧着人家姑娘生得美, 厚着脸皮要了过来, 后来请尸王用无相神笔照着帕子上的姑娘画出了这张脸。
天蚕帕子还在,秋暮抖开看了眼,又重新揉回掌心。
一路行来,她确定这张脸不简单。
究竟是这张脸曾卷入上古那些纷争还是她本身就是从上古那张浩劫中存活下来的某人。
自从有了这张脸,神尊和魔尊对她格外关照,尤其魔头更是从一开始便直言她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一个当铺里毫不起眼的废物因为有了一张脸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
她第一次有点怀念当初无脸的日子。虽然那个时候天天盼望能摘掉面纱堂堂正正出去见人,但日子过得不能再平静了。
无大悲无大喜,能冷眼客观看待世间万物。
原来那种日子才是最轻松惬意的。哪像现在,有了脸,有了情绪,有了期望,有了不该有的念头,进了执念的轮回,深陷红尘之苦。
这样想来,当初那个无脸女,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小孩子总盼着长大,长大后才发现,小时候的那个愿望好傻。
那魔头显然知道她的身份,否则她没那本事成为堂堂魔尊大人的棋子,而千诀从未对她说起过她的身份。大神就是大神,言行举止自然而然,让她都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更或者说她被千诀带入一种风平浪静岁月安好的氛围里,那种安逸让她觉得现如今的自己很好,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是过去了的。
她本带着一丝侥幸,相信不过多追究复杂之事,人就不会处于复杂之中,就能将安静美好多延续些日子,可她再也不能将自己骗下去了。
自己骗自己,要么一直骗到底,要么彻底清醒。
说到底,所有的纷扰纠结都是因这张脸而起,而非她本身。
可白摩死前的话击碎她最后一丝侥幸。
他说:十万年前,我们曾见过。
而幽女的两句话始终绕在她心里。
一句是:怎么会是你?你还没死?
另一句是:太好笑了,你以为你能轻易得到这张脸?
这话是否含着另一层意思—不是谁都可以拥有她现如今的这张脸。
两句话的意思加起来有没有可能是……这张脸本就是她的?
倘若这张脸真是她本人的,那么天蚕帕子上的画是谁画的?怎会那么巧合丢在忘川河上,更巧合的是被孟婆拾到。
稍一细想,这就是个阴谋。
那张画着美人脸的帕子是引她的一个诱饵,只待她上钩。
而她成功地咬上了那只钩。
背后的操纵者是谁?
千诀?浮楼?幽冥当铺?
她猜不出来。
既和上古有关,何不再闯一次藏书阁里的那片“书海”去寻些蛛丝马迹。
藏书阁内通往书海的门前只站着一个衣架子。
秋暮停在门前还未说话,衣架子先开了口:“此处乃幽冥当铺禁地,魔尊让我守在这里,防你再逆戒律,擅闯禁地。”
秋暮掌心腾出幽冥心火,“杀千屠,你并非我当铺之人,披着衣架子的一身袍子当真以为成了当铺三当家,可以管束我?识相的滚开。”
对方纹丝不动,不急不缓道:“当铺与我无关,我只听命于魔尊。”
空中划过一道幽蓝火光,秋暮祭出的幽冥心火被对方生生接住,化为掌心一缕烟。
倒是小瞧了瞎眼道士的能耐。不过当初他既有本事骗过无泪和瞳姬,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当铺,并成功混在衣架子里,若非他对当铺没兴趣,已成了当铺的新当家,这会真要听命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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