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嗤了声:“放心?”若非叶家有意污那女孩名声,难不成,还真是那叶昇为美色所迷做的糊涂事?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绝美的影子。
那样的容色,也难怪。
几年没在意,昔日那个豆芽菜一样瘦小枯黄的女孩儿,已经亭亭玉立长成了一朵绝艳的芙蕖。眼角眉梢的媚意藏都藏不住。跪在人面前,垂下头去,那一截雪也似的颈子……
顾长钧负着手,眼望窗外的大雪久久不言。北鸣怕扰了他思绪,悄声退到外头。隐约听里头传来一声长叹。
“雪这般下法,怕是不祥之兆……”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钧:想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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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语成谶。
五日后,龙案上飞来无数封折子,因降雪成灾,已经有不少县镇出现冻死冻伤、积雪压倒房屋、冰雪封路妨碍城中粮食补给等情况,地方官上表奏请朝廷支援。
顾长钧受命主理赈灾事宜。
城隍庙前,连夜搭起了成片的施粥棚子。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设了施粥的点位,安平侯府只得二夫人陈氏一个妇人张罗。
这种粥棚是各家博得好名声的秀场,也是交际的好去处。就有不少凑上来的媳妇子笑着要帮陈氏的忙。
灾民多,外头的粮食运不进城,米价奇贵,百姓卖儿卖女都换不来几升粮食,每个粥棚前都排着长龙,还有不少人因争抢位置打起架来。四周的护卫忙于维持秩序,就这样也挡不住排队的人拥挤,蜂拥在摊点前头,张口喊饿,焦急地催促叫快给吃的。
陈氏带了十来个侍婢小厮,竟都忙不过来,那些个上前来说要帮忙的太太奶奶们就伸出养的白嫩柔腻的纤手去递碗分粮。
陈氏才松了口气,侧旁又插进来两个熟识的太太,笑着跟陈氏打招呼,陈氏忙打起精神:“哟,杜姐姐,李三夫人,是您们。”
那杜夫人出自礼部员外郎杜大人家,身份贵重,陈氏请她坐了,三人在四面透风的棚子后头捧着手炉靠着炭盆取暖。
杜夫人道:“侯爷这回赈灾,要走不少地方吧?听说昨儿启程的?老太太可心疼坏了吧?”
陈氏嗳了声:“可不是?这天寒地冻的,还要凿开冰道往那受灾的地儿跑,老太太虽不忍,但侯爷是受皇命去救助百姓的,自是只有支持。”
寒暄了几句,杜夫人道:“我原不该说这话,你我多年姐妹,没道理替别人出面难为你。也是瞧那叶太太十足可怜,我这心哪,实在是不落忍,你别怪罪,我只代她一问,咱们莺丫头,和小九真没可能吗?”
陈氏笑容一僵。这种话她可不好答。她丈夫是庶出,老侯爷去后,没分家已算老太太仁慈,叫她娘儿还能靠着侯府这棵大树在京城过着人上人的日子。真要跟到蜀地的任上去,还不知得吃多少苦。她明面上管着家里的钥匙,其实走账入库迎来送往都不用她拍板,下头的管事都是老太太原先的人,侯爷没提换人的事儿,她也不敢开这个口。家里头客客气气地敬着她,侯爷肯下本精心培养着她儿子顾麟,她已满足了,哪还会找不痛快非要干预那些事儿惹侯爷和老太太不快?
陈氏笑容暧昧,杜夫人自是心下明白,只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唉,妹子你别怪我,这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心软。叶太太偷偷找我哭诉,为着上回小九冲撞了侯爷的事儿,叶老爷请了家法,打得人半死不活,饶是这样,还不肯松口,咬定说非莺丫头不娶,气得叶老爷当时心悸就发了。你说说,这不是造孽吗?那孩子我瞧大的,斯文有礼,乖巧懂事,什么事儿这样违逆过家里头?”
“叶太太心疼的不行,背着她家老爷来求我问句话。侯爷不松口,咱们都明白,以莺丫头的条件,就是立个王妃侧妃也使得。只是那孩子挨了打,伤势重,高烧不退人都迷糊了,水米不进,已经瘦脱了相。侯爷不在家,您做主安排莺丫头出趟门,隔着帘子劝那孩子一句也成,不必照面儿,咱们都跟着,于声名无碍的……”
这意思,是要她瞒着侯爷跟老太太私下安排周莺去哄那叶昇?说是不照面儿,话都说上了,还无碍名声?
陈氏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不表,噙着笑道:“这大冷的天儿,老太太出不了屋,时时是那丫头侍奉着,片刻少不得。且你瞧咱们这一摊子事儿,哪有半点空闲的?叶公子年轻,一时想不开罢了,家里头多劝劝,也就好了。谁还没个犯糊涂的时候呢?”
陈氏话锋一转,又说回了这赈灾的事上来。杜夫人几回想再提叶家,都被她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陈氏好容易摘脱自己,在回去的轿子上跟贴身嬷嬷抱怨,“……这不是给我挖坑?叫我出面去助叶家?想得倒美。你听听,她说那些话,哪像个高门媳妇儿该说的?莺丫头再不济,也是咱们安平侯府正经小姐,叶家什么东西,还想赖着咱们侯爷不撒手了?”
余嬷嬷叹道:“还不瞧着咱们莺姑娘是抱养的?觉着不贵重。”
陈氏轻哼一声,笑了:“抱养的也是咱们侯爷的侄女儿,老太太疼成这个样,任谁瞧不像亲生的?眼瞧着莺丫头十五了还没议亲事,不就是舍不得,想多留两年,也多挑挑捡捡,寻个好的孙女婿?”
余嬷嬷眉头凝了起来:“老太太确实有些偏疼过了。”还有一句话她没敢说,若是那莺姑娘的嫁妆厚重,分走侯府许多东西,将来麟少爷能得的,不就更少了几分么?
陈氏回家去,将今日赈灾的事捡着要紧的跟老太太说了。周莺捧药进来时,陈氏的眼睛就一直紧盯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不已。那叶昇也不是没见识的小子,今年二十二了,在户部做个主簿,也有些才华,不然前头家里的大老爷怎会引为得意弟子呢?只是这才华入不了侯爷的眼,瞧姑娘这样,似乎也没怎么挂心,也不知将来要聘个什么样的人,才合他们的意呢。
顾老夫人用了药,瞧了眼滴漏,道:“长钧去两天了,也不知到没到怡州。”
陈氏手里捏了个美人捶,轻轻替顾老夫人捶着腿,“早呢,路不好走,又带着辎重,走不快的。我瞧侯爷这回得年关前才回得来。”
陈氏的猜测不错,一连一个多月,顾长钧都在各地奔忙着,朝廷拨的款银和物资有限,他便在当地筹款,逼那些富得流油的土皇帝开仓放粮,威名一路扬出去,从前不知他名头的人如今也都知道了。
附近的各县情况好转,房屋倒塌的民户都被集中安置起来。顾长钧回京复命,于腊月十二清晨进了皇城的安定门。
京城受灾情况不严重,再有十来日就是年节,街市已经热闹起来。
从宫里出来,顾长钧匆匆回到宜春巷,一进锦华堂的院子,就见廊下站满了人,二婶房里的侍婢,青萝苑的丫头,皆候在外,见他来到,齐齐蹲身拜下去。
顾长钧脚步不停,直跨入内。
帘栊轻晃,顾长钧高大的身影入目,老夫人惊喜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母亲安坐,儿子给母亲请安。”许久不见,顾长钧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老夫人眼睫湿润,忙不迭地叫人去扶他起来。
屋里的侍婢正奉着茶,老夫人手边就是周莺,总不好是陈氏这个做嫂子的去扶。周莺抿了抿唇,无奈地凑前一步。
手堪堪虚伸过去,顾长钧已行毕礼站起身来。
眼前明晃晃一道鸡血石镯子,空空荡荡挂在细白的手腕上。白嫩的指尖修长,指甲并没有涂颜色,清清爽爽剪得很整齐。
入目只是一瞬,转眼顾长钧就抛开了。母子俩分座炕桌两侧,陈氏陪在下首,周莺在她身畔立着。
顾长钧饮了半盏茶,陪老夫人说会儿话,便告退出来。
老夫人叫周莺送他,廊下,顾长钧顿住步子,手摸进袍子里,取了一方绢帕出来。
他回头,伸手将东西递给周莺。
周莺懵怔住了,疑惑地抬起水盈盈的杏眼望着他。
雪花细细碎碎地落下,风声很淡很淡,像顾长钧压低的嗓音。
“上回,勾在了氅衣上头。”行至半途才发觉,便用绢帕裹住收着了。至今日才有机会递还。
见他眸色稍显不耐,周莺不敢迟疑,忙双手将他递来的东西接过。
顾长钧扬长而去。独留周莺立在阶下,摊开手掌,一尘不染的霜白色绢帕被风拂开一角,帕中赫然躺着一只小巧的珍珠耳珰。
是她不知何时遗落的那只。
原来,竟在他那里么?
山长水远,他走了一个多月,这东西,就一直收在他怀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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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年关将近,各家走动频繁,每日过来请安送礼的不计其数,周莺也随陈氏去别家做过几回客,又帮着老夫人屋里的管事嬷嬷们一块儿点算了一回库房,将一年来进出账目都清算了一遍。日子像奔腾的流水,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中悄然逝去了。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七,顾长林从蜀地任上赶回京城,一家人得以团聚,老夫人想到独缺了早逝的丈夫和短命的长子,心中伤感,兼之这两日才停的雪又下起来,有一晚被子没盖好着了风,近来便有些怏怏的。
顾长林舟车劳顿,老夫人催促陈氏陪他早些安置,夫妇二人带着幼子回了自己院子,老夫人喊住顾长钧,将屋里服侍的都撵了,母子俩在房中说私话。
今儿收的年节礼还没点清,周莺留了一会儿,在稍间跟春熙几个大丫鬟将数目都登记好,又反复确认了一遍才放心去了。
顾长钧从锦华堂出来,时辰已经不早,热闹了一天的安平侯府静谧下来,凉风吹动枝叶传来沙沙声响,北鸣说起后院的梅花开得还算旺,顾长钧雅兴忽起,决定在内园走走。
早些年他因与大哥顾长琛政见不合,兄弟间芥蒂极深,他多数不怎么回家,借口公务繁忙要么宿在衙署,要么就歇在外头买的宅子里头。多少年不曾好好看过这院子,幼时他三兄弟上树掏鸟,下河游船的那些记忆,竟已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般。
他立在梅树旁,想到适才母亲的嘱咐。说大哥没有子嗣,膝下就这么一个抱养来的闺女,他生前抱负不得施展含恨而终,总不能让他在世上这唯一的牵挂无着无落。
“这孩子亦是命苦,你瞧她殷勤周到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是心里头觉着亏欠了咱们家,要把她没能在老大夫妇跟前尽完的孝加倍的还在咱们身上。”
老夫人指着自个儿身上的夹棉滚毛蜀锦袄,道:“自打她学会拿针线,我屋里的丫头们都闲了下来,贴身穿的,外头套的,袜子鞋子,样样是她经手。”
“长钧,我知你不满意那叶家小九,叶家过去跟你对着干,你心里不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孩子们哪懂这些,丫头眼看十六了,旁的姑娘家早定了婚事,她拖到这时候,除了守孝,也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没替她考虑周到。”
“我是这么想,丫头的婚事,最好抓紧定下来,眼瞧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个万一……她又要守三年孝期,届时成了二十来岁的老姑娘,还怎么嫁人?”
……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打断顾长钧的思绪。
周莺没料到竟在这时这地遇着顾长钧,樱唇微张,明显有些错愕。怔了下方忆起行礼。
顾长钧叫了声“免”,垂眼看见她手里提花锄铜铲等物,眉头微挑,问道:“做什么?”
周莺道:“酿了两坛果子酒埋在梅树底下,老太太爱喝两盅,不上头还能暖身,想取出来除夕夜家宴上用。”
顾长钧点点头,没多言,朝北鸣打个眼色便负手离去了。
除夕宴上,果真见了那酒,用玉壶装着,是朱红颜色,抿一口,有甜淡的花香蕴在微酸的果液中。顾老夫人果然喜欢,一连用了三杯,周莺小声劝了几句,放推开不用了。
一家人难得在一个桌上吃饭,顾长钧平素总是板起来的脸刻意放得柔和些,纵是如此,老夫人还不满意,嫌他对孩子们不热络,没个慈爱样。一会儿要他给顾麟讲个笑话,一会儿要他帮周莺递个果子。
老夫人想调节气氛,他懂。顾长林因是庶出,一直在家里存在感不强,顾长钧为人又清冷,兄弟二人常常没什么话讲,大过年的图个喜庆,老夫人用心良苦,顾长钧便一脸无奈地顺从了。
周莺抿嘴含笑,垂头替老夫人夹了几块煮得软烂的水晶肘子,腕中那只大了一两圈的鸡血石镯子从袖中滑出了,碰在碗碟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老夫人身体不好,守岁自是无法守上整夜的,没一会儿就露出疲态来,众人好容易劝得她肯去休息,周莺、陈氏和春熙等人一块儿送老夫人进了暖阁。待服侍老夫人洗漱后睡下了,婶侄女俩方从内出来,厅中诸人便散了,各自回自己的院子守岁。
顾长钧仍旧歇在柏影堂,沐浴出来,北鸣捧了素色的绢布袍子伺候他穿了,又取了新的鞋袜出来备在床边的凳子上。顾长钧瞥了眼置衣物的柜子,柜门半敞,上头叠放着他常穿的几件,柜子下头置了一口箱笼,顾长钧约略知道里头是什么。是那些不知何时送进来的另外一些衣裳鞋袜,今儿他方想起是哪儿来的了,——是给老夫人做衣裳奉汤药的那双手,是宽大的袖子里套着不合衬的镯子的那对手,一针一线缝了感恩之心在里面,绣了讨好之意在其间。
北鸣将烛台移近,道:“侯爷是瞧书还是直接歇下?若是要守岁,小人喊家里唱戏的班子过来给爷打发打发时间?”
老夫人喜欢听戏,顾长琛旧日当家,就养了一支戏班在府上,不时给老夫人唱两段,治宴请客也有个娱宾的用处。顾长钧不喜欢这样蓄养伶人的做派,顾长琛走后,怕老夫人伤怀没处消解,才高抬贵手留下了这班子。
顾长钧从来不好此道,摆摆手叫北鸣去了。北鸣刚欲告退,却又给他喊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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