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举手投足间一派自信飒落,那是闺阁女子不曾有的风度。陈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心里好一番赞叹,这样的女子偏又是这样的身世,将来也不知落到哪个男人手里。
约过了五日,陈竹雨面上的痤疮便明显减轻,脓头消失陈府上下莫不欢喜,立即派人致谢。荣平叮嘱他继续按方吃药,吃上三十天,便可见本来面目。夫人和陈竹雨已对她深信不疑,说吃三十天,就吃三十天,果然,继续守方服用,后期面上痤疮已几乎看不出来,不盯着瞧,便跟好人一般无二。
夫人激动的拉住荣平的手,眼泪涟涟。
“姑娘,自打我儿着了苏羽环的魔,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他如今相貌也好,心态也好,重整旗鼓,要考科举入庙堂振兴家业,姑娘这不仅是救我儿一个人,是救了一家子。”
陈竹雨宽慰了母亲,又给荣平行礼,荣平忙道:“不必客气,我收了你钱的,已经两清了。”
陈竹雨笑道:“母亲还不知道吧?荣姑娘行医不为谋取私利,而是有着光大医学门户解除民生疾苦的大宏愿。她游方到哪里,良医好药的种子便种到了哪里,迟早有一天,她的辛劳,会滋养整个世界。”
“公子不愧是读书人,真会说话。既然这样我再送你个方子把那点印痕抹平了。”荣平拿出药方,啪一声的盖上印戳,递给他。“荣氏知堂”。
“拿去,随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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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平没有特意为自己的医馆做宣传,但再次出现在人前的陈竹雨本身就是个活招牌。很快,“荣医仙后继有人”“荣平妙手回春”的消息就在京城中传开,不少人慕名而来。
她这些年在外游方,不知遇到多少奇病怪病,寻常疾患根本不在话下。渐渐的,被顽疾危病困扰的人便都来找她。
这天她都准备收摊子了,忽然有个妇人红着眼眶上门。“荣大夫,请您看看我家老爷,陆太医来看过,说是不治之症,让想吃的就吃点,想玩的玩玩,开开心心的。这不是等死了嘛。”
荣平诧异,原来陆勉的地位这么高了,家属话语里满满都是信赖,对他的判断也毫不质疑。她当即便道:“大姐我跟你去看看。”
这病人果然病得十分严重,在床上躺着爬都爬不起来,脸色蜡黄如金纸,病骨支离,全身肿胀 妇人十分殷勤的问候,给他洗脸喂水还问要不要出恭,病人脸上却始终没什么表情,连眼皮都不翻一下,显然已有些自暴自弃。
幸而他妻子还抱着希望,给荣平端了茶,絮絮说起因由。
“我家老爷是去年冬天的时候上朝,不知何事被皇帝骂了一通,回来时候骚眉搭眼也没理会,不承想被调皮孩子兜头一盆冷水从楼上泼下来,弄了个精湿,当天就躺倒了。”
失魂落魄之际遭遇当头凉水,头是三阳之首,受了凉激,非同小可。荣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铁定要发冷发热了。”
“可不嘛。”妇人叹息:“第二天人就糊涂了,先请大夫看,说是伤了元气,冲糖水鸡蛋,还熬人参鹿茸茶……”
荣平听到这里,就想摇头,手里有几个钱的人都迷信人参,遇到病就祭出来,这参也是随便吃的?她走到病人床前仔细观察,又伸手号了脉,果断道:“你找了陆勉,他给你吃的保元汤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病人这才睁开眼,诧异的看了荣平一眼。一般大夫能说清病理已经了不得,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竟然能猜到他吃了什么药?
“是,但如你所见,并没有什么用。”妇人潸然泪下:“我相公命苦啊……”
荣平摆手止住她:“放心,遇到我就不苦了。”
妇人一句话没哭完,看着荣平呐呐的道:“保元汤都不中用啊。”
荣平嘴角微妙勾起,一个有点讽刺又有点叹惋的弧度。“太医院的人伺候各种贵人伺候惯了,用药求稳,又求贵求巧,很多他们看不上眼的贱物反而有大用。”
说着,荣平拿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萝卜菜根”
妇人惊讶:“这能治病。”
“尽管一试。”
说来也奇,她熬了萝卜菜根来给病人喝下,不一会儿病人就不断排气,原本臌胀如鼓的肚皮也消退下去。连着喝了三天萝卜菜根水,病人竟然能吃进米粥了,渐渐的人还能下床了。就仿佛整个身体上下联通,活泛了起来。
那妇人喜不自胜,对荣平赞不绝口,连夸神奇“姑娘怕是把神力赋予了萝卜菜根,否则这样东西连药都不算,如何能把膏肓病人硬掰回来呢。”
荣平从不在医道上鼓弄玄虚,便给她解释清楚。“不是什么神力,而是正儿八经的药理。你相公先用了大量参茸补剂,又喝保元汤,那些补品在体内郁积,就好比路被车马堵住了,萝卜菜根乃通气佳品,路通了后,保元汤的威力才能发挥出来,不然有害无益,你相公露出下世光景,也是为此。其实你不用萝卜菜根,换别的通气药也一样。”
“哦——”妇人恍然大悟,继而竖起大拇指:“我看姑娘比那陆勉高明,他想不到的,姑娘都想到了。他治不好的,被姑娘不费干戈的治好了!”
荣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官员是个都御史,人品耿介,当年他上奏弹劾四皇子的老师人品低劣学问粗疏难为师长,结果当时苏羽环代替皇后住持后宫,四皇子的先生是她选送的,反而对皇帝说:“四皇子天资愚钝反而怪老师欺世盗名,这御史蓄意讨好皇子故意挑事。”
皇帝信任苏妃,便把这御史暴打一顿。御史病倒至今,一朝被荣平治好,原地复活,耿介勇猛更胜当年。他这次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弹劾苏妃秽乱后宫。
苏羽环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她在后宫气的咬牙,急的冒汗,立即把陆勉叫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不是说那人不行了,保元汤都没有用,咽气是早晚的事吗?可这个人他不仅好起来了,还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朝堂上!”
陆勉的脸刷的红了,就像被人啪的打了一巴掌。这个人针对苏羽环,所以他没有全力治,但也没有乱说,一般情况下,保元汤就是保命的,那保元汤都保不住,可不是就等完蛋了吗?
此时此刻陆勉汗颜不已,不得不佩服荣平思路鲜活灵动,常人莫及。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终结。鉴于这几年陆勉代表了京城的最高水平,所以他成了断人生死的判官。他说不行,那人就明明白白等死了,然而荣平一不小心创造了奇迹,于是大家忽然发现:“哦!原来还有比陆勉更厉害的大夫!”
于是荣平空前忙碌起来。
镇北侯夫人眉眼温柔,刚打了招呼,就一连串咳嗽。她轻轻掩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就是咳嗽顽疾。几乎每隔一阵子都要咳嗽。咳得胸口也痛,嗓子也痛。蒙陆太医照看,每个月用药,吃了就好,但以后还是会犯。断断续续的,也有大半年了,那药也愈发不管用。”
荣平闻言,仔细看看她气色,又听她说症状,沉吟半晌,心道这不是普通的伤寒,也不是一般的嗽疾。她仔细号了脉,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又询问少妇病史,这才知道葵水曾经有两个月没来过,本以为是怀孕了结果没有。荣平心中已然明白,又跟她对了症状,发现她是每次在月信到来之前开始咳嗽,月信过后,咳嗽就慢慢地消失了。
“你这不需要润肺,也不需要清热化痰,你是需要活血化瘀啊。不是着凉,也不是上火,不需要捂太厚,也不需要喝凉药。”
陆勉按照肺系疾病治疗,自然不得要领。荣平当即开了一付药,结果当天晚上,少妇葵水到来,而咳嗽也消音了。荣平又让她连着吃了半个月,她腹痛身重的症状也消失了。
医理说明白了,都不难,难得是当场能想到,能认准,能药到病除。一般人见到咳嗽,哪里会想到是妇科疾病呢?也就是荣平,思路宽阔,熟知各种病状,这才妙手回春。瞧着是简单一剂方,这背后不知有多少功夫。
连续几次出手,让荣平打出了名号,迅速,京城里出现了荣平的传说,传说的主旨一句话:“专治陆勉治不好。”
第28章 医女(12)
陆勉这些日子颇有些灰头土脸,消沉了几日的他放不下苏羽环,进宫去给她道歉。哪知他进宫后,却惊讶的发现苏羽环正急的团团转,连往日高贵优雅的仪态都顾不得了。这么多年,陆勉还是头次见到她这种模样。
“安亲王的王妃要生孩子了。”见到陆勉的瞬间,苏羽环红着眼睛哽咽。
陆勉一脸莫名:“那又如何?”
“安亲王要有儿子了。”苏羽环痛苦的揪着发髻。陆勉想到安亲王确实是支持七皇子做太子的中坚力量,心道他自己有了后人有了顾忌,做起事来是会不如以前果断,但是苏羽环完全没必要这么痛苦嘛,只要封赏他的儿子示好不就行了?
“你不懂,不懂!”苏羽环摇头,紧紧握住陆勉的手:“你去看看,若是,若是那王妃真的生了儿子,你就……”
她眼神中快速蒙上一层阴影,那眸子毒的跟泡过鸩酒似的,吓了陆勉一跳,他条件反射性的把手抽了回来。
“羽环,你……”
“你去看看。”
“好”陆勉点头:“我去。”
陆勉快马加鞭赶去安亲王府。安王府正兵荒马乱。
“怀孕期间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坏了?”
“从昨晚闹到现在,催生婆围着转,还是没生下来。”
产婆见到陆勉顿时大喜:“陆太医?啊呀太好了,是陆太医来了。”
王妃身份尊贵,又是年轻媳妇,不同一般体统,陆勉只能在外间伺候。他人还未走近,就听到了阵阵哎呦痛唤,血腥气更是一股一股往外冒,奴婢各个满面惶急,进进出出,手里端着一盆盆血水。
这苗头不对啊!原本就有点恍惚的陆勉顷刻间出了一脑门的汗。他站在帘子外,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后面的情形。产妇这是要血崩——刚思及此处,就听帘后一声哀嚎,紧接着便有产婆惶急的唉呀声。
“好多血,出了好多血。”
“陆太医?陆太医!”
“我在我在!”陆勉忙忙答应着,先叫人给产妇嘴里压上一块参片,又拿出顺产保命丸命人压碎了冲成水备用。
一个装扮艳丽的姑娘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眼见得陆勉下药救人,冷笑一声走了过来。她头上戴着八宝攒珠金凤,项上戴双福璎珞项圈,通体华贵逼人,陆勉心知是王府郡主,不敢唐突,赶紧行礼。
“你这药可有效吗?”
陆勉点头:“自然有效的。”
“真的?”郡主却又无端端反问一句。
这一问,倒把陆勉问住了,这郡主来者不善啊。
“如果我这继母死了,那你也死。”郡主蓦然开口。
陆勉倒吸一口冷气,震惊的看着她。“你敢?!”
“我有何不敢?”郡主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却让陆勉瞬间矮小一截。
“请用药吧。”
准备下药的陆勉迟疑了。他在太医院,被苏羽环庇佑,还从来没有人跟他放过狠话。但这郡主不一样,她哥哥安王颇有权势,她行事素来跋扈,真发起狂来,谁也拦不住。
陆勉忽然想起五六年前,他跟苏羽环联手布局的夜晚,皇帝放话:“治不了爱妃,你们都去死。”
时隔多年,现在他竟然听到这么一句,当真是又急又怒又慌乱,顷刻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报应啊,这莫不是报应?郡主看他踟蹰不前,嘴角抿上一抹讥诮的冷笑。
耳听得产妇一声接一声痛呼,陆勉是急如热锅上蚂蚁,乱如筛子里糠麸,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决定用个更温和平安的法子,于是换了药让人去煮。下人手脚很麻利,然而产妇情况更加危急,迅速恶化,等药物煎好,她已牙关禁闭,晕迷过去。
“撬开撬开!”
“不行啊,根本不会吞咽。”
里头传来仓皇的哭腔,陆勉腿一软,跌坐进椅子里。郡主眼波里流转出一缕异样的恶意,默然站在旁边,不发一语,也不见担忧和悲戚,反而伸手拿了桌案上一个柑橘,轻轻揉捏。
陆勉眼见如此,一筹莫展,只觉得这安亲王府古怪颇多。头个孩子出世,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安王爷不在?宫里苏妃的样子为何有些癫狂?
“荣大夫来了!荣大夫来了。都让让!”满室凝重悲哀气氛中,两个婆子搀着一个抗药箱的姑娘进来。
“荣姑娘啊,快来看看我家女儿。”王妃的亲娘带着哭腔:“救救我女儿。”
这是“专治陆勉治不好”的荣平啊,陆勉那状态一看就是不中用的,她只能指望荣平了,她老人家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郡主看到荣平的一瞬间,面色变得铁青可怖,然而她还未来得及阻拦,荣平已在俩婆子护持下,强势插入内室。陆勉随之站了起来,心道她便是有好药也没用,病人血崩晕死,吃不下去……
这王妃胎儿过大,又受了寒凉之物,艰难娩下孩子,又大出血,今日怕是难逃一劫。正琢磨着,就听到内室荣平沉声吩咐:“去寻铁锭,煤炉加大火!”
陆勉顿时愣住,这两样东西能干什么?生孩子与铁和火有什么干系?你炼钢吗?产房内人多是一样心思,然而荣平肃容而立,面色沉稳,端凝果断如神佛,眉目慈悲犹如菩萨,那产婆和嬷嬷根本没有质疑的念头,不由自主的,就照着荣平的话做了。
陆勉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这是独当一面的明医才有的气派,更是活人无数的神医才有的魅力。当年那个拉着自己衣襟叫“陆勉哥哥”的荣平竟然有了这等气度?
陆勉云里雾里的看着,就见那铁锭被丢到煤炉里烧红,紧接着荣平一碗醋浇上去,产妇人冲鼻头一闻,哎哟一声,竟然醒了过来。
这简直……陆勉目瞪口呆,这是哪里来的野路子,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荣平却动作不停,在产妇开口的瞬间,就把汤药灌了下去。
“让她一定不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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