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琳琅那丫头来了,若是礼数不周全,老夫人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日后细心□□徐琳琅便好,想必过上一些时日,也能有个体统。”
谢氏的语气霎是诚恳。
不过,谢氏这话,倒是更像是在说给徐家的亲眷们听。
这话戳到了徐老夫人心上,徐老夫人早已听说,这些年张氏丝毫不用心教养琳琅,硬是将堂堂的国公府大小姐养成了一个乡下丫头。
天下初定,礼教凋敝,今圣上登基伊始便分外注重规矩礼数。
故而,皇家贵族,公候大臣都行规矩步,依礼而行,生怕在礼数上行差踏错,惹了圣上不悦
徐老夫人之前就听人来报说徐琳琅不愿意学习诗书规矩,不喜学才艺女红不思进取,偷闲躲懒,丝毫不像大家闺秀。
徐老夫人固然失望,可依然疼这个孙女。
想着徐琳琅要来,徐老夫人开心的几天晚上都没睡着觉。
谢氏说这番话,当然不是为了维护徐琳琅,不过是先在大家心里留下徐琳琅的偎庸堕懒的印象。
有了这样的印象,纵然徐琳琅再是嫡长女,日后也难以在府里有威望了。
再着,谢氏说了这番话以后,等徐琳琅来了,礼数上有了差池,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去教导徐琳琅,这样便可以牢牢把徐琳琅捏在手里了。
谢氏环顾了一圈堂前的众亲眷,面色威严地叮嘱了眼前的几个孩子:“琳琅虽然是府里的大小姐,可是她毕竟是在濠州乡下长大,比不得你们懂得规矩,等会儿琳琅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们可不许笑,要是有哪个说错了话笑出了声,我可不饶你们。”
一众孩子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土里土气、呆头呆脑的乡下丫头模样。
谢氏这几句话说道巧妙,看着是维护,实则是贬低。
此时,众人都觉着徐琳琅是一个不知礼数的乡下丫头罢了。
纵然再有嫡长女这个身份,大家也难以对徐琳琅生出敬重了。
“大小姐到了”。传话婆子的通传声一落,徐老夫人便颤颤巍巍的从坐上站了起来。
“母亲,您且坐下吧,还没有长辈站起来迎小辈的礼数呢。”谢氏在旁边劝道。
徐老夫人原本也是个乡下婆子,托了儿子的福成了贵人,知当今圣上重视礼仪,自己也不想丢了儿子的体面,故而分外注重,听谢氏这么说,徐老夫人便又坐了回去。
谢氏说话间,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进了厅堂。
堂内一众亲眷颇有些意外,不是一个乡下丫头吗,眼前进来的姑娘,明明通身的大家派头。
十二岁的徐琳琅上着妆花缎织百花飞蝶锦褂,下穿撒花烟罗裙,梳着双螺髻,小脸粉嫩生白,睫毛纤长,眸子幽黑,此刻款步而入,宛若天人。
满屋子的人都愕然,不曾想徐琳琅如今竟生的这般标致。
徐琳琅的两个伯母在徐达立府前也曾与徐琳琅在濠州乡下生活过几年,可那时候徐琳琅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假小子,日日穿着些粗布衣衫,和一群乡下孩子跑来跑去。
见过徐琳琅小时候模样的人都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出落成这般模样。
徐琳琅的那几个堂哥堂姐都不敢认徐琳琅了。
徐琳琅的那几个堂兄堂姐,幼时都是和徐琳琅一同在濠州乡下的,后来徐达立了府,将亲眷们都接到了应天府。这些孩子便也和徐琳琅分开了。
六年时间,这几个堂兄堂姐已经待徐琳琅生分了。早在徐琳琅来之前,他们就被自己的母亲安顿了,不要和徐琳琅走的太近,免得惹的谢氏不悦。
谢氏现在是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徐家的亲眷要想沾魏国公府的光,可不是得巴结好谢氏。
站在谢氏身旁的徐锦芙,看到一身华服,眉目娇妍的长姐,嫉恨溢于面上。
谢氏自嫁与徐达之后,育有两女,大的是徐锦芙,只比徐琳琅小一岁,小的是徐锦薇,尚在襁褓。
除了这两女,谢氏还将自己通房丫鬟孙氏生下的儿子徐辉祖记在了自己名下,当做嫡长子养着,徐辉祖现年六岁。
徐锦芙梳着同徐琳琅一样的双螺髻,发间别着白玉孔雀簪,着一身烟霞锦绶藕丝衣裙,五官俱颇为精致,可凑在一张脸上,却失了美感,相貌只算平平,且徐锦芙的眼睛小,便愈发的其貌不扬。
可徐锦芙偏偏对自己的样貌颇为自负,应天府一众的夫人,这个夸她眼睛漂亮,那个夸她鼻子挺翘。
大家都这样夸她,她怎么可能不好看。
徐锦芙倒是忽略掉了,夫人们只单夸过她的五官,可从来没人直接夸她漂亮,在徐锦芙心里,夸自己五官好看可不就是夸她好看吗。
徐锦芙又瞥了徐琳琅一眼。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个乡下丫头今日这般好看,定是因为她穿了母亲给她带过去的锦缎华服,任是哪个乡下丫头穿上这么名贵的衣裳,寒酸破落劲儿也要被遮上几分。
要是自己穿上这身衣裳,不知道要比她好看多少倍。
等下她行礼拜见时候,便要露出那不上台面的土气了。母亲告诉过她,路上苏嬷嬷会给她这位长姐教了一些错的礼数。徐锦芙这些日子,就等着徐琳琅来了后看笑话了。
思及此处,徐锦芙便又打起了精神等着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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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徐琳琅走上前来,看到了端坐在堂前的祖母,瞬间红了眼眶。
上一世,徐琳琅见到徐老夫人时候,见祖母面上表情客气,只觉她和祖母生分了,却不知祖母原是有所顾忌。
徐琳琅又想到,苏嬷嬷路上告诉她,祖母现今最为疼爱锦芙,提都不提自己半句,便也有了心病,加之出来乍到,心内惶恐,向徐老夫人行礼时笨手笨脚,贻笑大方。
“孙女给祖母请安。”徐琳琅侧了侧身子,福了一福,行了一个问安礼,仪态从容,举止如仪。
众人都有些意外。
“好孩子,快到祖母身边来。”徐老夫人朝徐琳琅招了招手。上一世,徐老夫人朝徐琳琅招手时,徐琳琅只觉得徐老夫人是作态罢了。
此时,徐琳琅见到徐老夫人叫她,乖巧的走到徐老夫人身边,目中含泪:“祖母,一别多年,锦云好想您,看到您身子骨这么硬朗,锦云也放心了。”
“我的云儿,祖母可是多年未见着你了,祖母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如今已这般大了,还出落地这般标致,祖母真是、真是~。”
徐老夫人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徐老夫人本就一直惦记着徐琳琅,见孙女也这般惦记自己,抱住徐琳琅,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六岁之前,徐琳琅还叫做徐锦云,琳琅这个名字,是皇帝赐下来的。
皇帝封了六位国公爷,给每一家国公府的嫡长女都赐了名。
彼时的徐锦云,已经被记在了谢氏名下,成了嫡长女,这“琳琅”二字,自然就成了徐锦云的新名字。为此,谢氏砸坏了丽景苑所有的玉器。
因着徐琳琅,谢氏的女儿徐锦芙便成了嫡次女,无法跻身“公门六玉”。
谢氏做姑娘的时候,就是府中的嫡次女。
府里有了什么好处,都得先紧着谢氏的长姐,就连嫁妆,谢氏的长姐都要比谢氏多一倍,谢氏颇为不平。
而徐锦芙,明明是正妻长女,却硬生生的成了次女,每当思及此处,谢氏便恨张氏母女恨的咬牙切齿。
云儿,徐锦芙皱了皱眉头,这乡下丫头,长了自己一岁,这才侥幸得了圣上赐名。
徐琳琅这个名字,本该是她的才对,她才配被称为“公门六玉”、
日后,等这乡下丫头露出了她那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整个应天府便会知道,这乡下丫头算个哪门子“玉”。
“惹的祖母掉眼泪,是孙女不孝。”徐琳琅自己掉着眼泪,还拿出帕子给徐老夫人抹眼泪。
“好孩子,你父亲事务繁忙,正在朝里,你先去见见你母亲、伯母和弟弟妹妹们吧。”徐老夫人收了收眼泪,怕徐琳琅失了礼数,忙让徐琳琅去见过一众亲眷。
徐琳琅一一问过几个婶母,又去和几个堂兄弟姐妹问了好。
问好的时候,徐琳琅举止如仪,落落大方。
上一世,徐琳琅也向这些人问了安,那些人却捂着帕子偷偷笑,眼中的轻蔑欲发溢于言表。
徐琳琅开始紧张起来,后面的见礼愈发心虚,做的一塌糊涂。
后来徐琳琅才知道,是苏嬷嬷给自己教错了规矩,所以她才落了人嘲笑。
苏嬷嬷教她一进门给徐老夫人行了磕头跪拜大礼。原本小辈向长辈行磕头跪拜大礼也无错处,可这其中自然有讲究,若是只有祖孙二人或是逢节过寿所有小辈们皆向长辈行跪拜大礼之时,那便也无差池。
可是这样的场合,别的小辈都垂立两旁,唯有身为长姐的徐琳琅行此大礼,便会让别的小辈颇有临下之感。
且苏嬷嬷教的跪拜大礼,动作笨拙僵硬,徐琳琅方一跪下,顿时显出了几分呆笨。
苏嬷嬷还教徐琳琅向徐锦芙行问安礼。
一时满屋愕然,徐琳琅身为长姐,和徐锦芙互问安好便是,不想她却这般谦卑,竟然向她的妹妹行了问安礼。
徐锦芙竟面不改色地应了徐琳琅的礼:“姐姐请起。”
徐琳琅在众人轻蔑和嘲笑的目光里,愈发的局促不安,手忙脚乱,被一屋子人看了笑话。
后来徐琳琅问起苏嬷嬷,苏嬷嬷捶胸顿足的哭着说:“奴婢是下人,哪里能把贵人见礼的礼数都知道,只是老奴路上担心小姐什么都不会,这才把自己会的教给小姐,不曾想竟然是错的,老奴对不起小姐,可老奴也是一片好心,小姐,你责罚老奴吧。”
听了苏嬷嬷的话,徐琳琅只以为苏嬷嬷是一片好心,只是不全知道那些礼数罢了,哪里舍得责罚苏嬷嬷。
此刻,徐琳琅行礼开合自如,行止仪态大方,毫无差错。
苏嬷嬷如罹雷击,怎么会,她明明不是这样教徐琳琅的,徐琳琅怎么会都做对,定然是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偷偷教了她,以雪,对了,定然是以雪,她不在徐琳琅身边的时候,都是以雪和徐琳琅在一起,且每天晚上都是以雪陪着徐琳琅睡觉的,也只有以雪有这个机会了。
以雪这个贱婢。
苏嬷嬷心内惊惧,偷偷朝谢氏的方向瞅上一眼,果然,谢氏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没有人知道,诗书精通,才艺卓绝,应天府的闺阁少女,没有人比徐琳琅更当的起这两个词。
徐琳琅的母亲并非愚昧无知的乡下妇人,自徐达接了父母亲眷去了应天府,给张氏在濠州置办了宅子铺子银钱,张氏经营有道,用挣来的银子给徐琳琅请了最好的师傅。
应天府和濠州离得远,却未阻挡谢氏对张氏母女使些手段,张氏并非软弱之人,明修寨道暗度陈仓应对了谢氏的不少阴谋。
张氏深知魏国公府人心复杂,所以并未将徐琳琅的真才实学公之于众。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徐琳琅长到了十二岁。
徐达写信劝说多次,张氏终于改变了主意,要带徐琳琅去往应天府和徐达团聚。
没料到的是,就在张氏临行之前,濠州大发时疫,张氏染上了时疫,药石无医,没支撑几天,便溘然长逝。
张氏在弥留之际,硬打起精神叮嘱徐琳琅,到了国公府之后定然要藏愚守拙以自保,不能轻易露了锋芒,以免招人嫉恨陷害。
所以,前世来了应天府后,徐琳琅从未把自己所学示于人前。
可是时日久了,在苏嬷嬷的“好心”关切下,徐琳琅也要忘了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了应天府后,藏拙的徐琳琅受尽了贬低嘲笑,只把苏嬷嬷当做自己的倚靠。
后苏嬷嬷撺掇撮合徐琳琅与跟人私奔,中途被人拦下。
往后的几年徐琳琅声名尽毁。
谢长岭却不受影响,另寻高门娶亲,后又纳了诸多通房小妾,妻妾成群,过得好不快活。
多年后,徐琳琅才得知,谢长岭带她私奔,本就是谢氏、苏嬷嬷和谢长岭一起设的局。
徐琳琅的一腔深情,终是托与豺狼。
可走错了便是走错了,她与人私奔,声名狼藉,已无路可走。
徐琳琅与谢长岭私奔一事,轰动了应天府所有的勋贵人家,成为了贵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徐琳琅自从得知谢长岭带她私奔的真相,便带着贴身丫鬟阿筠四处游历。
人人都道,徐琳琅这是实在没有颜面留在魏国公府了。
一直到了徐琳琅二十多岁的时候,和徐琳琅年龄相仿的女子,孩子都好几岁了,徐琳琅却还未婚嫁,这自然也是要被人说道嘲笑的。
人人都以为,徐琳琅这一生,便要一直活在尘埃里了。
不想,经年以后,四皇子登基,立的皇后,竟然是那位名声尽毁的魏国公府嫡长女徐琳琅。
徐琳琅是新皇之后的消息一时间轰动了整个大明。
没有比这更震撼的消息了。
那个上不了台面,被人嘲笑的魏国公嫡女,怎就突然成了母仪天下、人人要仰望的皇后呢。
且新皇十分敬重这位皇后。
众人虽疑惑却也懂得见风使舵,当年嘲笑过徐琳琅的人,也都忙摆出一副奴颜媚骨,生怕这位深获圣宠的皇后寻仇报复。
前世的徐琳琅,登临凤位,荣宠无边,纵然前半生坎坷,后半生早逝,却也是众人羡慕不及的圆满。
只有徐琳琅自己才知道,上一世,生母生前苦心孤诣为她安排筹划,她却着了谢氏苏嬷嬷一干人等的道,名声尽毁,连带着母亲张氏也被人鄙薄议论多年。
虽最终成为皇后,为娘亲带来了光耀。可原本娘亲那般贤明聪慧的人,却因为她年少时的愚蠢和软弱,受了多年贬低嘲讽。
娘亲说的藏拙没有错,守愚也没有错。错的是她信错了苏嬷嬷的“好心,错的是她软弱天真,毫无城府。
苏嬷嬷教了她错的礼数,她还相信苏嬷嬷并非有意为之。
苏嬷嬷说父亲祖母并不关心不在乎她,她便疏远父亲祖母。
苏嬷嬷说这家夫人笑话自己那家小姐小瞧她,她便妄自菲薄
苏嬷嬷把她的长处说得一文不值,她便变得唯唯诺诺。
苏嬷嬷手段高明,一步一步摧毁了徐琳琅所有的自信,却丝毫不着痕迹。
徐琳琅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是对前世的自己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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