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仙人福泽论。
也有人不赞同,提出了另外一种看法:“对于凡人而言,不知道国家之外还有国家,群山之外还有大海,而修士能够跨越山河,才能知晓天下之大。但是,即便是修士,过去也以为云海之外便是虚空,今朝却发现一洲之外还有一洲,所谓三千世界,焉知不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跨越世界的屏障呢?”
有人反对他,“洲土共存于一个世界,但世界和世界之间并非如此,又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对方回答:“你认为的世界是由世和界组成的,那是因为你只存在于这方世界而已。宇宙广袤万千,既然同时存在着不同的‘世’和‘界’,那么它的构成或许更在时空之上,我们之所以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是我们还没超脱到那个层次罢了。”
殷渺渺倒吸了口冷气。
真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小觑天下人,这个人的猜测,同许多科幻小说的猜测何其相似?而他的世界观,又和佛教的三千大千世界不谋而合。
这段记载之下,有松之秋的批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修士视凡人如蝼蚁,鄙而笑之,却不知世界之上,众生皆如此。”
关于世界和界门的讨论之后,是一些零星的记载,有界门开启时的景象,也有自称异世之人的叙述,还有些前人对此的研究。松少庄主十分细心周到,在有些摘录下来的原文后面,还附了一些内容,很多是无记载的口述——“曾闻某人语,无记载,今转述之”。
殷渺渺看得聚精会神,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
白露峰的生活比想象中平静很多,凤霖坐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回顾着来冲霄宗之前的事——他不甘就此死去,决心复仇,然而,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接触了公主府的故旧,就被神妃发现了。
她轻蔑的笑容犹在眼前:“想杀我,就凭你?”
他如坠冰窖,原来先前的百般讨好,忍辱负重,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在她眼里却和耍猴戏一样可笑。她什么都知道,却任由他屈辱学习那些卑贱的男宠,向她摇尾乞怜。
一切就是个笑话。
支撑着他坚持活下去的信念,顿时分崩离析。他想,这次她该杀了他吧?也好,终于要结束了。
可是这一回,他依旧没有死成。
宝丽公主想了法子,将他充作礼物,千里迢迢地送去了冲霄宗。
路途上,使者命侍女悉心照料,务必要将他身上的伤势全部养好,又予他锦衣华服,珍馐美食,无一处不周到。然而,他从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作为人的资格,变成了一件不需要人格的物品,一个取乐的玩意儿。
上门前夕,出使的人喂他吃下了秘药,使得他在短短数息内便欲望高涨,又叫人脱去了他遮蔽身体的衣物,要他身无寸缕地钻入箱中。
他羞愤欲死,扒着箱盖不肯进去:“你杀了我吧。”
同来的人里有大长公主的家宰,当下便道:“大夫,我来劝他。”
使者早已得了宝丽公主的暗示,道了声“莫要耽误时辰”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公子,不要辜负宝丽公主的好意。”家宰压抑着声音,语带悲愤,“忍一时之辱,方能图谋未来啊。”
凤霖沙哑着嗓子,反问道:“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公子难道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了吗?”家宰道,“如今只剩下您一人了,你不为血亲报仇,就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做了。”
“我何尝不想复仇,但……”
家宰平静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公子太心急了。你要忍耐,在有实力报仇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忍着,明白吗?”
凤霖倏地收拢手指,指节青白一片。
“唯有活下去,您才能找神妃复仇。”家宰说,“冲霄宗乃是三大宗门,地位实力非同一般,你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然后想办法重新修炼——公子,你被先帝破格赐姓,传有《金羽明凰录》,只要能激发神血,复仇才不再是空想。”
他停顿了下,指着箱笼说:“欲谋大事,必要忍常人不能忍,公子,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凤霖咬紧了牙关,抬腿跨了进去。
就这样,他的命运被一个女人,交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手里。
她收下了他。
但是,三天过去了,她仿佛忘了他这个人,同来的四个侍女已经得到了赐名,分别叫洒红、垂枝、凝霞、簪粉,清一色的桃花,也得到了相应的差事,或是照料花木,或是迎来送往,或是清扫庭院,或是烹茶煮酒。
只有他被孤零零地遗忘在了角落里,无人召唤,无人管问。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松口气,因为这比预想中好了千百倍,但迟迟见不到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心里又十分不安。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杀了他,该如何说服她让自己重新修炼,这是否会因引起她的怀疑……太多的问题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值得庆幸的是,偶尔四个侍婢会来探望他,和他说些闲散的话。
今儿她们的主题是白露峰的主人。
洒红道:“凤凰台里从来不许高声喧闹,走路也决计不能发出声音,可仙子不禁我们玩闹,说这样热闹哩。”
垂枝附和道:“她人极好,对我们说话都很和气。”
“待人和气才不是人好。”凝霞道,“素微仙子最好的是不把我们送去伺候人。”
簪粉连声道:“是极,她还说我们若是看中了谁,尽管去追求,只要你情我愿,她都不会管的。”
她们都是保持着元阴之身过来的,为的便是今后方便伺候主人的客人。但殷渺渺却说她们若是寂寞,可以自由爱慕旁人,甚至同他们在一起也是不管的,仅这一点,便足以叫她们死心塌地了。
凤霖最初不解她们为何隔三差五过来说主人的好话,后来才渐渐明悟:她们出自凤凰台,恐怕知晓他被逐走的缘由,担忧他不死心,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连累她们自己,这才旁敲侧击劝说他安分。
也是,作为宫婢,她们一生所求的无非是跟个和善的主人,平安顺利地活到终老。
可他不能,他有血仇在身,不得不报。
侍婢们看他沉默不言,好意宽慰:“凤君呀,就算你仍旧是公子王孙,配仙子也不算辱没了,她可是冲霄宗的首席弟子。”
“你们不懂。”
婢子无知,凤霖却很清楚,修士的出身再低微,也可与他人平等论交,可他如今只是个玩意儿,价值还比不上一件器物。
人比物贱。
*
过了半月,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回程。
与她个人无甚交情,只是履行恭贺职责的使者们第一波走,接着是汀兰、苏小蛮、杨意等熟人,御兽山的王错和李心桐因为有乾坤镜里的交情,留到了最后。
李心桐大概是特地等到众人都走了,才鬼鬼祟祟跑来见她:“那啥,有个事……咳,你也知道我比较笨,你们那个地图的特殊成就是什么意思啊?”
殷渺渺失笑,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来:“就知道你肯定搞不定,拿去交差吧。”
李心桐一愣,赶紧接过,却发现里头详细记录了许多细节问题,有些她压根就没想到。她眼圈一红,哽咽道:“哎,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昔年承蒙贵派照顾。”她若无其事地说,“算不了什么。”
李心桐纵然迟钝,也知道这绝对是看在慕天光面上才有的待遇,不由慎重接下:“谢谢你了。”顿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飞英这臭小子本来该和我一块儿来的,结果不知道疯哪里去了,你可能还得多招待他一回。”她不太好意思。
殷渺渺莞尔:“他就和我亲弟弟一样,算得了什么,到时候我多留他住段日子,你们可别舍不得。”
“那我就放心了。”李心桐长吁了口气。
两日后,她也离开了冲霄宗,客人们至此全部离去……呃,也不是,丹心门黄管事的女儿黄逐月借了父辈的交情,留在了冲霄宗论丹道。
少女的心事,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叶舟的脸色非常难看,活像是被人欠了一百万灵石。
事情太过相似,难免引起了殷渺渺的同情。她想了想,笑道:“正好我最近不少事,你就留在我这里帮忙吧。”
第371章
自从冲霄宗开办积分赛后, 每日消耗掉的符箓、阵盘、丹药如流水一样, 神器坊和丹鼎阁成为了门派内的最大赢家,上上下下吃了个满嘴流油。
当然, 最初殷渺渺解释门规的时候,他们还心有顾忌,生怕是准备对自己下手, 谁知虚惊一场,她很快交付了执法堂的事, 一心一意招待起客人来。
他们渐渐放了心,认为首席虽然心里很有想法, 但毕竟进门便拜入了翠石峰, 对于底下人的手段一知半解, 只消把帐做平,应当无忧。
胃口一点点养大, 胆子也慢慢肥了起来。
殷渺渺终于等到了他们动手。
为了保证公平,积分赛的道具皆是使用同样的材料制作而成,将误差减少在一定的范围内。当初选定材料的时候,殷渺渺再三甄别,亲自决定了几种中等的材料,保证道具的效果能够对大部分弟子起效。
而现在,一些贪心的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他们用低等级的材料, 替换了中等的材料, 做出来的道具虽然有同样的作用, 但具体的效果却差了很多。譬如说, 消耗最大的定身符中,原有的效果是定住5秒,现今却变成了3秒,且修为较高的弟子能够摆脱的几率也从50%提高到了70%。
积分赛毕竟不是网络游戏,伤害量多少,定身几秒,免疫的几率多高,全是不可控的因素,就算是当事人感到了细微的差别,也只会以为是自己或对方的实力出现了变化,不会怀疑到道具上去。
做事的人十分谨慎,总是将劣质的道具小心混入正常的之中,且只发放在三或五人的小规模对战——斗法新手因为经验少,更喜欢小规模战攒经验,经验丰富的老手乃至筑基修士,都喜欢玩大规模的20人赛。
至于马上要举办的50人赛,他们是绝对不敢下手的。
神器坊的管事检查了遍比赛要用的道具,确认无误后才命人封箱。他在神器坊做了多年,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捞钱,什么时候又必须平安无事。
可惜的是,殷渺渺等他们很久了,已经不准备再等下去。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彻查的机会。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库房中,静静站立片时,将其中两个箱子调换了地方。办完以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翌日,冲霄宗积分赛年终决赛。
这是一个月前,紫烟向殷渺渺建议的,她认为弟子们对于积分赛已经十分熟稔,是时候增加一点难度了:“开场大的吧!20人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们来个百人大战!”
殷渺渺同意了,决定将积分榜前100名平均分成两队,进行一次50V50的大战,地图沿用旧的,但做了一点变化,所有的道具不再是赛前分发,任由小队提前分配,而是放在了地图里。
每个地方都有藏匿道具的可能,客栈的茶杯里,酒馆的地窖里,大姑娘的绣房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
参加的名额有限,水镜便成了必需品,殷渺渺催了三次,神器坊终于在她忍不住想动手之前交付了。
第一个地图是地况最复杂的仙城,为了便于观看,取消了迷雾的制造,四面水镜分别占据了一个方位,届时会由金丹修士酌情调整。
镜头有了,观众席也得有,好在于修士而言,盖房子再简单不过了,略略调整了地势,便在三个地图中间开辟出了一个空地,中圆外方,暗合天人之道。圆的是高台,有坐席,是专门为裁判、评委、嘉宾准备的;方的是空地石砖,便于弟子们拖个蒲团席地而坐。
殷渺渺到的时候,下面的空地上已经一片黑脑勺,人头攒动,声音鼎沸。有一刹那,她觉得回到了国庆期间的旅游景点:“这么多人啊……”
“没事的弟子都来了。”紫烟喜气洋洋地说,“刚才路上还有好几个筑基弟子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筑基期的比试,他们都快望眼欲穿了。”
殷渺渺瞥她:“筑基期的很贵。”
紫烟想起每个月的账单,顿时闭嘴了。
“别急,他们会有事情做的。”殷渺渺望着台下对她挥手招呼的众多弟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啧!”紫烟抬起胳膊架在她肩膀上,亲密地说,“素微啊,当年你入凌虚阁的时候,我还真没想到你那么会玩呢。亏得是你不是连华,不然我们岂不是要闷死了?”
她好奇地问:“当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子?”
“假正经,爱谦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予明听见她们的对话,二话不说出卖了她,“一言以蔽之,很有心机,不能深交。”
紫烟被揭了老底,脸上挂不住,讪讪道:“你别听他瞎说,这家伙就爱给我抹黑。”
“你也没说错啊。”袁落跟着上来,“她就是这样,心眼特别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利用你。”
殷渺渺还来不及说话,乐眉幽魂似的自他背后冒出来:“爱之深,恨之切,你真的不是由爱才生恨吗?”
袁落的脸立刻黑了:“有病。”在他眼中,凌虚阁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是辛夷,自恋到脑子有问题,一个是乐眉,忽悲忽喜,人家没哭她先哭,压根不像个修士。
他们吵吵闹闹,殷渺渺却懒得搭理,和白逸深、云潋坐到一处:“快开始了。”
“嗯。”白逸深望了眼准备的两支队伍,轻不可闻地叹息了声,“非得在今日吗?”
殷渺渺知晓他的意思,解释道:“说到底只是一场比试,并不能代表什么,胜负本是兵家常事,不必太过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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