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很久,回味着幻境中的数百年时光。毫无疑问,亲手改变一个世界会有强烈的满足感,但其中又混杂着惆怅、悲伤、孤独,难以言喻。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一束淡光照了进来,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阴郁,也对她发出了崭新的邀请。
殷渺渺站起身,走进了光道中。
殿后的场景熟悉又陌生。这正是她初入幻境时到达的地方,兜兜转转,居然回到原点,但几场幻境下来,如隔千年,又有极大的陌生感。
“请坐。”小芩和小妤坐在诸位上,再次请她喝茶。
这次的茶只是普通的茶,入口清淡,回味苦涩,滑落喉咙才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她品了片刻,笑道:“这茶该不会叫‘人生百味’吧?”
“这是个好名字。”小妤比小芩活泼些,轻快地笑了声,“以后就叫这个名吧。”
殷渺渺笑了笑,感觉到疲惫劳累的神识缓慢恢复着,头脑也渐渐清明起来。她心知这茶大有好处,又喝了两口,闭目养神了段时间,方问:“两位姑娘不会就是请我喝茶那么简单吧?”
“你已经过了第三关,论理可以离开了。”小芩的深情妙目遥望着她,道,“但你也有最后一关的机缘,去与不去,由你自行决定。”
殷渺渺思索片刻,问道:“这一关有何特别之处?”
小芩想了想:“闻道余音。”
她讶然。
“如何?”姐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殷渺渺不假思索:“我去。”
“那你就上去吧。”她们指出前路。
那是一条盘旋而上的螺旋□□,玉石阶上雕刻着奇花异草、仙禽异兽,藤萝缠绕成花墙,簇拥着她走向上空。
道路的尽头,是一处凉亭。亭中有个人,正执着棋子敲棋盘,声音叮咚悦耳,如溪流,如鸟鸣,听之怡然。
她停步:“称心?不,你是……”
“在你的记忆中,和他论道的场景十分有趣。”他道,“今日不妨重温一二,请坐。”
殷渺渺在他对面坐下,若有所思。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鲭鱼幻境。”殷渺渺抬起眼睫,眸光潋滟,“或者说,情欲幻境?”
他颔首:“情者,人之本性,欲者,情之所应。此幻境正是为了考验人的情与欲而设。”
殷渺渺心道,果然,鲭鱼幻境与鲭鱼、鲲鹏都毫无干系,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谐音梗。而小芩和小妤假借此名,多半是幻境里的器灵。
只是,她后来几次见到的都是小芩,又是什么意思?
他似是能看穿她的想法,开口道:“你走的是情道,而非欲道。”
“何以辨别?”
“重情者,欲由情起,重欲者,情由欲生。”
她想起最初的幻象,有些明白了。
他又道:“男女之情,乃是小情,云雨之欢,乃是小欲。然常言道,一叶知秋,知微见著,不懂小情,难知大情。”
殷渺渺了悟:“我的第一个幻境,就是小情。”
那次,她“投胎”成了殷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和四个男人爱来爱去,经历了不同的感情,想来便是关于小情的考验。
“不错,所以,现在我要问你,”他缓缓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499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面对这个难题, 殷渺渺沉吟许久,给出的依旧是旧时的答案:“明镜台。”
“何解?”
“明镜照虚影。”
镜中的倒影, 看得见模样,却又不是真正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感情亦是如此,发于本心,存于本心, 与客观存在的事物不在同一个维度。从存在上来说, 情既是客观的, 又是虚幻的。
也正是因为这似真非真, 似假非假的特性,所以客观的规律无法影响感情,使得它具备了超越生与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能力。
“此其一也。”她又道,“其二, 明镜映我心。”
情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个人真实的模样,好的坏的,温柔的狠厉的, 霸道的容忍的, 全在情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人可以用甜言蜜语、虚情假意来蒙蔽别人,但情发自于本心,骗不了人。
所以, 情, 可以让人认识真正的自己, 了解真正的自己。
“其三者为何?”
“明镜如止水。”
心如止水,外物不扰。换成前世人尽皆知的鸡汤,那就是爱情让人有了软肋,也有了无坚不摧的盔甲。情意在身,人便会化作磐石,无论遭遇怎样的风吹雨打,都不改其志。
她和慕天光虽然已经分手,但情意不减,今后的千百年时光,他们都会以比过去更坚定的信念走下去。
他微微颔首,又问:“还有吗?”
殷渺渺便道:“明镜在胸,以心比心。”
世人常以“胸有悬镜”在比喻洞察人心,明察秋毫。然而,人心隔着肚皮,如何洞若观火?答案是,以情共情。
人人皆有情,能以己身之情,度他人之意,便能洞晓世事,将心比心,做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他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原是花镜的意义所在,但你已在第一重的情镜中便有所得,很是不易。”
殷渺渺一怔,继而失笑。
回头思索第二关的花镜,其实很容易想明白,里园考验的不是解谜玩游戏的能力,也不是实力的高强,而是对他人是否存有同情。一个只顾念自己的意愿,无视他人痛苦的人,无法真正领悟情的境界。
情意能够超越自我,福泽他人,那么,此情就不再是“小情”,而是具备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巧合的是,她在第一关的情境里,因为自己求而不得,婚姻不能自主而痛苦,便希望其他人不必受其困扰,一力主张改变,已经暗中吻合了恶之花的考验。
许是如此,那时才会有所感应吧。
“还有吗?”他又问。
有了前面的提示,最后的答案昭然若揭。殷渺渺答道:“推己及人,再爱苍生。”
“很好。爱一人,为私情,爱亲友,为通情,爱苍生,为至情。”他赞许道,“有情一道,你已登堂入室,无需我再多言了。”
殷渺渺轻轻呼出口气。
毫无疑问,她之前感受到的天启,指的就是鲭鱼幻境——三轮幻境体悟下来,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明确了追求的“道”,不知不觉间,屏障已碎,心境明朗,通透无暇。
只是说来好笑,很多事她早就在做,却尚不自觉,怪不得古人会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论完了。”他凝视着她,“你可还要继续?”
她不由微微诧异,还有后续?又兴奋起来,痛快点头:“自然。”
他便问:“最后的幻境里,最后你缘何放手离去?”
“人的命运,应该交由人自己掌握,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如此。”
“有意思的想法。”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我记得凡间有个说法,将人皇比作天子。”
“是。”
“你可曾想过,或许,帝王看其子民,与天道望着芸芸众生有几分相似。”
殷渺渺沉吟道:“应当不同吧。帝王依旧是人,所以他既可以体会到人的痛苦,从而怜悯世人,也会因为人的私情,做出不公平不理智的判断。”
“天不是如此?”
“自然。”
“那么,以你之见,天有情,还是无情?”他如是问。
这是个难题。她思忖少时,慢慢道:“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无有情无情一说,但世间万物生长,有生有死,该是有情的。”
他笑了:“不是天有情,是你有情。”
殷渺渺怔忪片刻,想起慕天光所悟的易水剑,扯扯嘴角:“那是我错了,无偏无爱,便是无情。”
“不,你说对了。”他似是陷入了回忆,“许久以前,我也认为天道无情,神祇辉煌一时,终究陨落,蜉蝣朝生暮死,亦是一生,人与蝼蚁,并无区别。可是我错了,天道无情却有情。”
“什么?”
“上天不偏爱任何一族,神死了,还有仙,仙没了,还有人,此谓无情。可来来去去,万物更迭,终归有生灵在世,如你所言,此谓有情。”他遥望着远处,轻轻摇头,“祂生于天地,怎会不爱世间呢?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殷渺渺听得懂他说得每个字,也理解他所说的意思,老实说,并无惊人之语,甚至有几句都是老掉牙的俗话。
可不知怎么的,她心头狂跳,仿佛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害怕了?”他笑。
她不禁抬手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心脏跳得不那么快:“你是谁?”
“悟道之人。”他凝视着她,“朝闻道,我便死了。”
殷渺渺的面上露出几分狐疑:“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
“哦?”
“我问他们,秘境是什么,无人愿意告知。”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念头,思绪混做一团,“只是对我说,朝闻道,夕便要死了。”
“你修为尚低,不是知晓的时候。”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忌惮,闲闲道,“但你走到这里,迟早会知道一切。”
殷渺渺问:“知道什么?世界的真相?终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道殊途,殊途同归。”他缓缓道,“无论是有情、无情还是忘情,最终都会走到一个终点。”
殷渺渺并不奇怪他的这个说法,但先前说的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遂问:“我不过是好奇秘境的来由,这都与此有关吗?”
“有关。”他沉思了会儿,点拨道,“很多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能够说的,我方才都已经说过了。待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们自然会得到契机。”
“我们?”她疑窦。
“你们。”他耐人寻味。
她低头琢磨了会儿,问道:“什么契机?”
他斟酌了番,一笑:“这倒是说了也无妨,九重塔,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
殷渺渺再也没有这般吃惊过:“九重塔?!”
“你听过?”
“是。”
“比我想的早。”他略显意外,“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殷渺渺心里有了些朦胧的猜想,一字一顿道:“此界当有大劫。”
他笑了笑,未置可否,只道:“你是有缘人,不必担心,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殷渺渺点头:“我明白了。”
“很好。你过来些。”他招手示意。
她便探过身去。
他双指并拢,在她额前轻轻一点:“幻境考验人心,不寻传承,但难得你与我同修幻术,这便算作你闯过最后一关的奖励,如此也不算违规。”
殷渺渺只觉灵台一清,万千片段涌入脑海,恍恍惚惚间,眼前的景象化作烟云消散。分明是自玉阶上来,转眼却又在花园里,小芩和小妤微笑着看着她。
“我……”她头晕脑胀,不由抬手扶额。
小妤笑说:“你可以回去啦。”
小芩说:“我送你出去,还有一事嘱咐。”说着,便携了殷渺渺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去。
“小芩姑娘有何吩咐?”
“你有一令牌未用。”小芩抬起玉手,殷渺渺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飘扬起来,一道玉牌浮到半空,上头镌刻着“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十六个字,是第一关时得到的奖励。
“此物名为镜花牌。”她明眸如秋水,“有一妙用,你且附耳过来。”
殷渺渺依言照办。
小芩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殷渺渺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后,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回去吧。”小芩微笑,轻轻将她推出阆苑。
石入池水,打破明月倒影,明镜粉碎,割裂娇花虚像。顷刻间,亭台楼阁,雕栏画栋,都风流云散,化作朝露泡影,消失在了视野里。
门檐下的灯亮了。
她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柔和的烛光透过剔透的琉璃,均匀而温柔地撒在了她的面上。
嘈杂的宴会现场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无数道视线几乎在同一时间投射到她的身上。游衍的目光充满探究之意,萧丽华的眼神凶恶得几近癫狂,四大妖王似乎想到了传闻中的鲲鹏之力,有贪婪也有审视,而飞英和其他一干朋友则满是笑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与关切。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绝对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尤其头顶上还有一盏明晃晃的灯,颇有舞台的戏剧效果。
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殷渺渺的目光扫过人群,发现认识的一个没少,终于明白了情况,慢吞吞道:“我回来迟了,叫各位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比炫耀更过分的是装X。
比装X更过分的是谦虚。
众人又是好一阵沉默,半晌,游衍作为东道主,率先颔首微笑:“辛苦了。”
殷渺渺知道他在说赌约的事,刚想搭戏把胜负定下来,忽然觉得不对——风不对,海的味道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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