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是储君,林帝培养他,看重他,只不过是给了阮家一个痴心妄想的假象罢了。
当阮氏一族开始踏上夺嫡之路,就落入了林帝早已布下的圈套。他根本不用亲自动手解决阮氏势力,他只需默许两派相斗,纵容太子党对阮氏的撕咬,就可将阮氏羽翼一一摘除。
就像这一次的宗祠倒塌事件。
哪怕他知道这其中可能有蹊跷,也生气太子一派竟敢在宗祠上动手脚,但在处理起工部尚书以及阮相派的那群官员时,却丝毫没有手软。
林非鹿看着床上仍无意识的林廷,头一次觉得,皇家是真的无情。
林帝难道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这些年来的无助和无奈吗?他定然是知道的,不然不会打阮贵妃那一巴掌,说出那样的话。可他什么也没干涉,他冷眼旁观两派的斗争,也冷眼旁观了林廷日趋一日的绝望。
亲情,有时候真的比不过权势欲望。
林非鹿觉得可笑,连语气都带上了讥讽:“娘娘觉得,是太子想对你们阮家赶尽杀绝吗?如今的大林,难道是太子说了算吗?如果没有父皇的纵容和默许,单凭太子一派,如何撼动你阮氏这颗扎根多年的大树?”
这些道理,阮贵妃岂能不知。
否则,她怎会情愿答应武安侯那样无理的要求,也要将他拉拢过来。
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当面直白的点出来罢了。
这一次的宗祠事件,阮相一派遭受重创,朝中好几处要职官员都因此事牵连下狱,太子党趁机在这些职位上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任职书呈到林帝面前时,当天就批了应允,完全没给阮相反应的时间。
武安侯也因为这件事拒绝了和阮家联姻的提议,雪诗宴还未开始,已经连夜将女儿韦洛春送出京去,送回了元洲老家,摆明了是担心阮家动手脚强行让韦洛春与林廷结合。
不是她该放手了,是她不得不放手了。
阮贵妃呆坐在床边,不知过去多久,突然一膝盖朝林非鹿跪下来。
林非鹿躲了一下,她却扑上来抓她裙角,痛哭道:“小五!小五我知道你跟廷儿关系好,你救救他,你救救我的廷儿……”
眼前的女子再也没了往日的高傲矜贵,多年来的夺嫡之争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而如今,林廷的自杀终于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我现在放手了,阮家放手了,太子也不会放过他的。阮家能退,阮相能告老归乡,可廷儿退不了,他是齐王,他是大林的皇长子,有他在一日,太子就不会安心,一旦太子登基,他不会留他……”
两派相争,结下的岂止是生死之仇。
林廷都知道他的死是唯一阻止这场夺嫡之争的办法,太子又岂能不知。
有他在一日,皇长子一派就永远不会死心。
林非鹿不知道在如今的林倾心中,是否还有一丝对于这位长兄的情谊。
但……
她将自己的裙摆从阮贵妃手中拽回来,看向床上的林廷,像是说给她听,也像在给自己保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大皇兄出事。”
……
林廷服毒自杀的事没有传出去,对外只说是他病重,阮相一派本就萎靡不振,听闻这个消息,更如雪上加霜,有些人甚至私底下偷偷投向太子派。
林非鹿没回宫,直接在齐王府住了下来。
最先来探望的是林念知,她就住在宫外,翌日一早就来了,刚好跟阮贵妃打了个照面。看着妆发凌乱憔悴不堪的阮贵妃,第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下午时分林景渊和林济文也来了,两人看太医面色凝重的样子,也就没去跟前打扰,只在门外远远看了一眼,之后就一直在院外沉默坐着。
林景渊闷闷道:“前日我才来齐王府找过大哥呢,那时候他都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林济文抓抓脑袋:“大哥自出宫后身体好像就不如以前好了,是不是在宫外吃的没宫内好啊?”
林景渊:“…………”
各宫听闻齐王病重,都派了人来探望。东宫也派人送了两根百年血参过来,但林倾一直没来过。
有各位太医每天会诊,林廷体内的风璃草毒总算一点一点排干净了,但他还是昏迷着,每日就靠些水和流食进补,本就消瘦的身子越来越虚弱。
林非鹿急得不行,可又叫不醒他,后来想了想,打算试试现代“话疗”的办法。
她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床边给林廷讲故事。
一开始讲一千零一夜,后来讲童话故事,最后又讲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剧。
这一日,正讲到郭靖的七位师父不允许他跟黄蓉在一起,非要把他跟穆念慈凑成一对。
林非鹿盘腿坐在脚蹬上,手里还拿了把说书用的醒木,说到精彩处便在床上拍一下:“那郭靖当然不干啦,他只喜欢他的蓉妹妹。他的七位师父就说,混账!东邪黄药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再见这个小妖女!郭靖就急了,说蓉儿不是小妖女,蓉儿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她叹了声气,不禁撑着脑袋开始幻想,如果自己一开始穿的是武侠副本,说不定现在也拥有自己靖哥哥了吧?
床上突然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那最后郭靖和他的蓉妹妹在一起了吗?”
林非鹿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是谁在说话后,猛地从脚蹬上蹦了起来。
林廷睁开了眼,正含笑看着她。
林非鹿转头就往外跑:“孟扶疾!孟扶疾!大皇兄醒了!”
候在齐王府的太医全部跑了进来,又是一番望闻问切,终于肯定林廷确实是没事了。他体内余毒已清,今后只要注意调养身体,就不会再出问题。
太医又开了新的药方,等他喝完药,厨房也端来了清淡的白粥。
林非鹿看着他渐渐恢复的脸色,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等房间内的人都离开,林廷半躺在床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让小鹿担心了。”
她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廷似乎意有所感,虚弱笑道:“那之后呢?郭靖是怎么说服他的七位师父跟黄蓉在一起的?”
林非鹿吸吸鼻子,忍住眼中酸意,又将剩下的剧情粗略讲了一遍:“后来他们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郭襄,一个叫郭芙,这就又是另外两个故事了。以后再讲给大皇兄听!”
他眼睛弯弯的:“好啊。”
林非鹿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指去勾住他的小指头,声音瓮瓮地说:“大皇兄,我们约好了,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的好不好?”
林廷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
他垂了下眸,长长的睫毛就搭在眼睑,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林非鹿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他说:“小鹿,死了太多人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恰好将他笼罩。可那样温暖的光芒,却再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林非鹿不是第一次看到林廷哭。
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就抱着兔子躲在草丛里哭。
他其实一直都爱哭,他心肠是那样柔软,总容易为了这个世界落泪。
可此刻眼泪从他眼里流出来,一点声响都没有,滑过他苍白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他布满细弱青筋的手背上。
他轻声说:“那么多人因我而死,何其无辜。我早该结束这一切的,哪怕是死了,也要在地狱背负这罪孽。”
林非鹿眼眶红了,紧紧抓着他颤抖的手指:“不是你的错,跟你没关系。”
他抬头看过来,很绝望地笑了下:“那么多条人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第72章 【72】
一个连小动物都不忍心伤害的人, 看到那么多人因他而死,该是何其痛苦。他陷在抑郁的情绪里,负罪感只会越来越深, 直至被黑暗吞没。
林非鹿握住他的手,像想努力给他温暖和力量似的, 语气却放得轻轻的,问他:“大皇兄, 你以为没有你, 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吗?”
林廷还流着泪, 湿着睫毛看着她。
林非鹿说:“没有你,也会有别人的。总有一个人,会站在你如今的这个位置,成为这场权势之争中最重要的那颗棋子。反而因为如今站在这个位置的人是你,才让很多事免于发生,很多无辜之人免受牵连。”
林廷怔怔地望着她。
林非鹿认真地说:“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我,都做不到像你这样善良。我不会为了别人伤害自己, 为了自保,为了活得更好,很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到最后都会试着去做。可是你一直没有, 廷哥哥,你一直到现在,都守住了自己内心的原则与善良。因为你的存在, 这场夺嫡之争中,很多人免受其难。”
没有人因你而死,反而因为你的存在,救了很多人。
林非鹿的这一番话,其实有偷换概念的存在,却也说的是事实。
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可能早就跟阮家站在统一战线上,为了储君之位大打出手了。争得越厉害,波及越广,死的人就会更多。
而这一切因为林廷无声的反抗和阻止,都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林非鹿伸出手去,轻轻揩了下他眼角的泪。
她手指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软软的,暖暖的,就像她此刻的声音:“你可以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难过,但不必因此愧疚。因为愧疚并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让一切变得更好。哪怕你想赎罪,也得活着才能赎对不对?”
林廷看着她漂亮又温柔的眼睛,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每次当他被母妃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急得只知道抹眼泪的时候,小鹿总会聪明地帮他找出解决的办法。
她从小就这么无所不能,他不仅宠爱她,更信赖她。
就像现在她这么说,他好像就真的没那么难受了。好像黑暗里透了一缕光进来,让他能得以喘息。
院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在里头时就听见外面火急火燎的声音:“我的廷儿可是醒了?廷儿!”
紧接着房门便被推开,阮贵妃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进屋看见林廷坐在床上,顿时哭着朝他扑过来,将人搂进了怀里。
林廷也是很久没有被母亲这么抱过,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阮贵妃边哭边道:“廷儿,是母妃对不起你,母妃不该逼你,母妃以后再也不逼你了,你想做什么母妃都不拦着你了,我的廷儿,我的孩子啊……”
林廷竟有些手足无措,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林非鹿。
林非鹿不得不开口:“娘娘,大皇兄才刚醒,身子还虚着。”
阮贵妃一听赶紧将他松开,但还是拉着他的手哭泣不止,一直到林帝进屋来,才堪堪收住了。
林廷见父皇进来,想起身行礼,被林帝止住了。他眸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个长子,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最后才又叹又痛道:“做什么这样作践自己?寻常百姓都知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堂堂大林皇子,有什么事非要用死来解决?”
林廷垂下眸去,没有说话。
太医进来回禀了病情,得知林廷无恙,林帝和阮贵妃又交代几句,才终于回宫了。
林廷得知自己昏睡多久小鹿便在这里守了多久,一时之间又感动又愧疚,对她道:“你也回宫去吧。”
林非鹿叉着腰大声说:“我不!我就要在这看着你!万一你又喝那个什么什么草怎么办,哦对了,那东西你从哪搞来的?我要去把给你药的人抽筋扒皮乱棍打死!”
林廷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笑,她也就笑了。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一会儿,林非鹿突然问他:“大皇兄,现在贵妃娘娘不逼你了,你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了,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林廷愣了愣,好像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什么想做的。”
哪怕因为林非鹿偷换概念的开解,他不如之前有那么重的负罪感了,但抑郁的情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这么多年的逼迫和折磨,那些黑暗早已如蛛丝一般缠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和厌倦。除非彻底将那些蛛丝连根拔净,否则他永远变不回曾经那个林廷。
林非鹿有过身患抑郁症的朋友。
前一天晚上她们还在酒吧一起快乐蹦迪,那个女生笑得比谁都大声,跳得比谁都欢,第二天早上,林非鹿就收到了她跳楼自杀的消息。
那些情绪无孔不入,哪怕前一刻笑着,下一刻也能让你哭出来。
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要你的命。
林非鹿袖下的手指捏成了拳头,指腹贴在掌心时,能感觉到自己的脉跳。
她抿了下唇,眼睛弯起来:“大皇兄,你今天听我讲了郭靖和黄蓉的故事,觉得好不好听?”
林廷点点头:“好听。”
林非鹿问:“那你想不想去体验一下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
林廷愣了愣:“嗯?”
林非鹿眯了眯眼,做出一副遥想的表情,语气突然变得深沉起来:“哎,你不知道,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女,我从小跟着奚贵妃娘娘习武,打雷下雨都不放弃练功,不就是为了有一天仗剑天涯吗!”
林廷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所以?”
林非鹿非常开心地拉住他的手:“所以大皇兄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行走江湖啊?”
林廷半天没说话。
林非鹿已经开始美滋滋的畅想了:“我们可以取一个艺名叫没头脑和不高兴!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从京都走到江南,再从江南游至塞北,看遍大好河山,踏遍黄沙绿水。渴了喝酒饿了吃肉,困了便以地为席以天为被!红尘相伴,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不妙,差点唱出来。
林非鹿及时闭嘴。
但眼睛却还是闪闪发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充满期待和热情地看着林廷,等待他的答复。
过了好半天,林廷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说:“其他我都同意,但没头脑和不高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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