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实实在在戳中了凤姐心思,因又想起一事,忙命平儿等人出去了,低声对邢夫人道:“却有一事要教太太知道,如今咱们府里银钱上有些不措手的去处,二太太同我说了,要拿些银子放出去收利钱,我闻他说这话,心里便突突的,所以就没敢应下,今儿要一并讨太太个示下呢。”邢夫人闻言,直气得圆睁了眼睛,半晌方道:“愚妇焉敢欺心至此!自己黑心烂了肠子要做这伤天害理之事,竟拿你当这出头的鸟儿,其心可诛!”凤姐儿见邢夫人这样,唬了一跳,忍不住道:“二太太同我道,这事儿不惟不伤天害理,且是行善积德之事呢。那外面人倘有一时筹措不到银子,又无处借的,咱们放了出去,岂不是两便的事儿?况咱们又不放重利的,不过一月三分罢了,若人家当真还不上,难道还真逼着要不成?”
邢夫人叹道:“你小孩子家家的,那里知道其中利害。你虽是这样想,却难保下面人不做手脚,若有那一二个刁奴肆意妄为起来,将这利增了上去,到时逼出人命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咱们心里岂不愧的?官府若问,也是有个管束不严的罪名,那二太太且坐享了银钱,一朝事发,自然推到你头上!”凤姐儿闻知,悚然一惊道:“多亏太太教诲,媳妇儿无知,险些而酿成大祸!”邢夫人道:“那里是你无知,不过是你心实,自然疑不到自己亲姑母身上。如今说通了,幸得还未做,恰好借这机会一并躲开了,到时有甚么事情,与咱们不相干的。”凤姐儿便道:“全凭太太吩咐。”又沉吟了一下,道,“还要回太太一事。我如今有了身子,也不好总教二爷往我房里来的。依我看,不若把平儿给了二爷,也好替我伏侍着些。”
邢夫人闻言,早知他心思,不过是怕几个姨娘趁着他有孕夺了贾琏的宠爱,又要为自己妆几分贤惠出来;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又是陪嫁了他来的,对他最是忠心不二,故出此策。然邢夫人虽维护凤姐儿体面,却也不欲见他一人坐大,况平日闻下人暗中禀告,平儿也并无这般心思,便笑道:“你一心为琏儿好,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事却不甚妥当。须知这房里人不仅要温柔和顺,更要藏愚守拙——”说着便看了凤姐儿一眼,饶有深意道,“我冷眼看你那个丫头是个伶俐的,平日也是你的膀臂,若只是个丫头呢,倒是可用之人;若做了房里人,倒怕他心大了,再生出些事来。”凤姐儿闻言又是一惊,自己细想,贾琏房中如今有的姨娘不过两个,皆被自己弹压住了,想来也翻不出甚么大风浪来;若当真抬举了平儿,日后生事,自己可真真是自断膀臂,悔之不及了。邢夫人见他颜色,情知已听进去了,笑道:“我见平儿也不小了。你若真疼他,莫如趁这几年再养两个心腹丫头,到时或把身契与了他令他自行聘嫁,或在家中寻个能干的管事配了,做个体面的正头娘子,也算全了你们主仆的情分,岂不两妙?”凤姐心服口服,起身拜道:“多谢太太为媳妇考量这许多,原是我糊涂,如今方知太太疼我至此,今后我只听太太的便了。”邢夫人坐受了他这一礼,亲扶他起来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年纪长些,经的事多些;你于这管家之事上颇有天分,日后这府中上上下下,少不得交与琏儿和你手中呢。”
他娘儿计议一定,当晚邢夫人便叫了贾琏来同他说这事。贾琏方闻自己要有儿子了,正鼓着劲要上进呢,见母亲计较停当,当下无可不可,流水价应下了。
翌日邢夫人便带了凤姐儿往贾母那里去,同贾母说了凤姐儿有孕,果然贾母喜欢。因此邢夫人趁便道:“昨儿太医来诊了脉,说凤丫头身子有些亏虚,竟是卧床歇息几日方好。因此媳妇斗胆来讨老太太一个示下,替凤丫头告个假,说不得这段日子只得二太太多辛苦了。”贾母见凤姐儿站在一边,蜡黄着脸儿,委实可怜见的,便知邢夫人所说非虚,沉吟道:“也是这理,只是二太太那里未免忙乱些,你平日又是个不理事的,珠儿媳妇又寡妇失业的,每日还要照管兰儿。依我看来,你们也很该出个人来帮衬着,难道单累二太太一个人不成?”邢夫人知贾母也恐二房大权独揽,这便是要抬举迎春的意思了,忙笑道:“老太太说得是。迎丫头也十几岁了,外甥女比迎丫头还小着几岁,家中的事儿照管得有条有理,如今且不许他躲懒。探丫头也是个好的,虽年纪小些,倒不输他二姐姐的,不如索性教他们一道同老太太学着些儿。”贾母笑道:“正是这话。”
王夫人闻言,心下又气又喜。气的是因近日府中银钱多有不凑手的,未免左支右绌起来,这私房银子更是难以攒下,便听了周瑞家的献计,要放利钱银子攒梯己钱。自己又不愿出头,正要哄着凤姐儿做个先锋,谁知好巧不巧他有了身子,这差使自然派不出去了;喜的是如今正是收拢权柄的好时机,虽贾母又安了一个迎春进来,幸得邢夫人愚笨,连探春也拉扯上了,这样四个管家主子中却有三个是二房的,且迎春为人温柔沉默,料想也是不管事的。当下应了,别无他话。
至晚间迎春回了大房院中,终是心下不定,便往邢夫人房里来,对他母亲道:“太太有心抬举我,我是知道的,然我从未行过管家之事,若出了岔子,不免令太太失了面子。”邢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了,抚慰道:“你很不用怕这个。三丫头也未曾管过家,你同他是一样的,二太太吩咐甚么,你们便做甚么,有不懂的不便问的,回来或是问你二嫂子,或是问我都使得。眼见你也大了,若不学这些,将来怎么处?你看人家你林妹妹,六岁就照管他哥哥呢。我们贾家的女儿难道不如人家不成?”迎春闻言只得应了。邢夫人又嘱他许多事情,迎春一一记了,自回房中去讫。
原本凤姐儿在时,凡有出头露面的事体,王夫人皆派与他,如今他一卧床,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少不得自己去支应起来,难免忙乱,只得将家中琐碎之事都暂令李纨协理,迎春跟探春两个只跟着李纨管些小事,凡有大事,仍是自己主张,只说待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探春为人最是争强好胜不过的,生性又敏慧,正有这一机会令他一试身手,心下不免喜欢,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迎春为人虽老实,然有邢夫人替他撑腰,又暗地里同他说“不必气怯,万事有我”等语,倒也办得妥帖。
却说王夫人那厢回了房中,暗地思索了一番,便命人请了薛姨妈来,言说欲请宝钗来帮着照管。薛姨妈心中固也有些意动,然如今正是乡试之年,薛蜨正在家中备考,宝钗便将家中之事一应担起,实无精神再照管贾府之事,只得说了其中缘故,替他婉辞了。王夫人闻言也不好再强,只得罢了。
薛姨妈回得房中来,到底心下不平。便对着薛蜨抱怨道:“你要考举人老爷,虽也是好的,不想竟误了你妹妹。”薛蜨便问端的,薛姨妈便说了王夫人欲令宝钗协理荣国府之事,又道:“偌大一个国公府,你妹妹若管过,也是一场体面,如今你忙着考试,家中之事全要宝丫头照管,白白放了这个好差事。”薛蜨只气得笑了,不欲同他母亲再多说,便一头至宝钗房里,同他讲了这事,因说:“咱们薛家的姑娘上赶着领他贾家的差事,甚么道理!做得好时,也没甚趣儿;若不好时,那起子小人又该嚼舌头了。”宝钗笑道:“哥哥别恼,母亲若同我抱怨时,我便混过去罢了。别人家的事儿与咱们何干?你爱考只管考去,那怕你考个状元来,我也只是欢喜的。”薛蜨听了掌不住笑道:“好丫头,这状元是说考便考的?你当是吃烤兔子呢。”宝钗笑道:“如此说来,你快去中个状元,我好把你烤来吃的。”二人彼此笑嘲一番,薛蜨方消了心中郁气,便叫了小厮来,写了个帖子令他送去瑧玉之处,邀他明日同去庄子上,因对宝钗笑道:“你在家也闷得慌,不如带你去顽罢。”宝钗摇头道:“我不去,明日请林妹妹过来顽罢。你到庄子上多打几只兔子,我们好烤了吃的。”说得薛蜨又笑了。
至晚间,薛蜨便命小厮来同瑧玉下帖子,请他明日去城外庄子上演习骑射。宝钗也遣了莺儿来,言说近日迎春同探春忙于家事,因秦氏有孕,尤氏也禀了贾母将惜春接回去管家,好容易偷得几日闲,竟无人说话的,请黛玉明日过去作耍不提。
第19章 第十九回
【第十九回 】询市价宝钗授机宜·论诗词文起认兄长
翌日瑧玉起来,换了骑装,同黛玉一道省过贾母,便亲送了妹妹至梨香院,薛蜨已在那里候着了。因几人年纪尚幼,无甚避讳之说,故黛玉上前同薛蜨见了礼。宝钗闻二人来了,也忙迎将出来,一径携了黛玉的手进去了,瑧玉自同薛蜨出城不提。
至宝钗屋里,黛玉便往炕上坐了,因笑问道:“姨妈今儿怎么不在?”宝钗道:“往别人家里做客去了。那家又没有女孩儿,我懒待去的,不如在这里和你说话。”黛玉道:“可是呢,那里二姐姐同三妹妹忙得甚么似的,听说把几年前的账本子都搬出来了,四妹妹又被东府里接了回去,就剩咱们两个了。”宝钗道:“他们纵忙,也没有常日忙的道理。过些日子这天也暖和了,那几个也闲下来了,咱们再同他们去顽。”黛玉便叹了一声道:“虽如此说,只怕那几个闲下来了,你又搬出去了。”宝钗笑道:“我且舍不得你,不搬出去呢。”黛玉越性拉着宝钗袖子道:“这可是你说的。若他日背信弃义,我断然不饶你!”宝钗笑道:“才说你乖巧,这又作耗起来。如今方知你是个不可招惹的。”黛玉便上来呵他痒,两人笑闹一阵,忽闻丫鬟报说迎春同探春来了,忙起身相迎。只见他姊妹两个携着手儿笑嘻嘻地来了,彼此问过好,探春便道:“林姐姐,教我们好找,巴巴儿地去了老太太院里,却扑了一个空,听雪雁说才知道,原来是到宝姐姐这里顽来了。偏你们两个聪明的好得甚么似的,只不带我们这些愚笨的顽了。”宝钗笑着把探春脸上一戳,道:“瞧他这嘴。你同二妹妹近日忙着管家,我们去烦你们,岂不没眼色。”一面请进了屋里,各自归坐,迎春便正色道:“我们也不是为顽来的,乃是有一桩正事要同你们讲。”二人便问端的,探春笑道:“近日我同二姐姐管家,想着为太太分忧,见这府里用项似有过费的,我们两个又不知市价,故而来拜师父呢。”黛玉笑道:“你们不知道,难道我们就是知道的?”探春道:“纵姐姐不知道,薛大哥哥同林大哥哥难道不知道的?”宝钗见黛玉情状,也顺着他打趣道:“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了。你们舍不得劳烦自己哥哥,倒劳烦起亲戚家来。”探春红了脸道:“宝姐姐也打趣起人来!琏二哥哥近日在外面忙呢,要见一面也是不能的。宝二哥哥那里更不中用,就拿账册子给他,只怕他还倒着看呢!”说得薛、林二人都笑了,宝钗因道:“也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是一家有一家的法度,究竟甚么是费,谁也做不得准。你问你林姐姐,他是个积年管家的,我们两个尚且不说这些,不过各自处置罢了。到时候多了少了的,没得教人抱怨我们多管闲事。”迎春道:“宝姐姐且放心,我们再没有去和旁人说的理,不过来问个章程罢了。”宝钗同黛玉对视一眼,黛玉便道:“这也罢了,改日我同哥哥说,让我们这边采买的人写个单子来,悄悄地给你们送了去,你们只自己看了便了,只是别当真大刀阔斧整治起来。”探春便问端的,宝钗笑道:“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过得去便罢了,若当真计较起来,谁还愿领差事呢。”二春忙笑着谢过,黛玉悄对宝钗笑道:“偏你说来就文绉绉的,要我说,竟是‘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宝钗亦悄笑道:“你少兴头些罢,这府里的厨子听了,少不得背地里骂你呢。”黛玉道:“你又不是厨子,我只说给你听便了。他们要知道了,只有你说出去的。”探春笑道:“你们两个说甚么体己话呢?”宝钗道:“你林姐姐这张嘴,能说出甚么好话来?不过是编排我呢。”探春闻言便不理论,几人又顽笑一阵,探春惦着家中事务,便暗拉迎春,二人告辞回去。
那厢薛蜨同瑧玉至了庄子上,早有一干家人牵来两匹好马。两人上马,纵马往前,至一片空地上,见前方立着几个箭靶,薛蜨往马上取了弓箭,打马飞驰起来。瑧玉勒马在一旁看了,见他在马上登定身形,拉弓如满月,驰马三趟,发箭九枝,箭箭不空,不由喝了一声彩,心下怪道:“此子之态何以似怡贤至此!”薛蜨一行收了弓,便往瑧玉这边来,笑道:“我是个粗人,于文字上平常,倒最爱弓马骑射的。”瑧玉闻言心下转了一转,便道:“贤弟天资高卓,颖悟绝伦。如礼乐射御书数之属,一经肄习,无不精妙入神,为人所莫及耳。”说罢,便细观他面上神色。
这话不是旁的,正是雍正帝当年评怡贤亲王胤祥之语。瑧玉当日见薛蜨行止不同书中所写,早就疑他也非此处之人;又同他相交一段时日,更觉熟悉非常,故今日出言试探。只见薛蜨神色一变,随即又复常色,道:“胤之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一边下了马,对瑧玉道:“这前面有一所书斋,咱们且到其中歇息罢。”瑧玉此时心中已有七八分准了,只面上不表,同他一道往前行去。
至那书斋中,薛蜨便道:“你们都散了罢。”跟着的人素知他性子,便行了礼下去,一时房中只留他二人。薛蜨便往案上取了笔道:“小弟近日读书之时偶得了几句,今儿默出来,少不得请兄长指教一番。”瑧玉闻言笑道:“指正不敢当,可巧我日前也写了一首,不如写出来大家看看。”便从笔筒中取了一支紫毫,同薛蜨对面坐下,二人自写不提。一时写完,见薛蜨的是:
紫燕穿帘西复东,一庭柳絮扬春风。
书开缃帙迎新绿,砚试端溪点落红。
雨霁霞光明户牖,日斜香篆出房栊。
分阴珍重攻文史,益信前贤蕴不穷。
再看瑧玉的是:
一片芳菲上苑东,昼长人坐落花风。
蒙茸细草侵阶绿,浓艳夭桃映阁红。
春惹游蜂窥几席,浓熏舞蝶傍帘栊。
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薛蜨见了面上一变,抬头见瑧玉拿着自己写的那张,含笑看着自己,嘴唇动了几动,蓦地起身抢至瑧玉面前拜了下去。瑧玉忙伸手来扶,薛蜨只不起,语声哽咽道:“四哥!”闻他这一声叫出,瑧玉也是心中激荡,忙手上使力将他拉了起来,道:“老十三,你因何也在此地?”
诸位看到这里,想必也明了了,这薛蜨不是旁人,正是康熙帝之十三子胤祥托生至此。他默出的那首诗正是昔年所写之《奉和兄雍亲王春园读书元韵》,而瑧玉所默正是《春园读书》,如今一见,自然再无不明的。他兄弟二人本来相知甚深,早已都疑上了对方,彼此试探,直至今日方相认了。当下二人便将来此之事一一尽述,又同《红楼梦》书中所写对将起来。原来胤祥与他不同,乃是生来便投身至薛蜨身上的。他本是性情淡泊之人,因今生并未生于皇家,更乐得悠闲自在,王氏又对其溺爱,不假约束,故这几年过得甚是称心遂意。瑧玉将自己身世一说,倒令薛蜨吃了一惊,情知他此生依旧艰难,倒悬心起来。瑧玉见他如此,笑道:“活过两世的人了,怎么比前世尚且蝎蝎螫螫起来。这一世尚且是老天垂怜,且走一步算一步罢。”薛蜨也不作声,乃暗中思索如何助他。两人又叙些别后之事,更觉亲近。直至暮色四合,二人方出了房中,薛蜨便令家人摆上宴席来,一时两人吃毕,薛蜨因又想起宝钗同他顽笑说要兔子之事,命家人拣肥的抓了几只来,又与了瑧玉两只,约了明日再叙,方一同往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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