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械护士喊了他一声, “准备开始吗?”
余溏轻握了握自己的手,“开始吧,开胸探查,准备清心包填塞。”
他说完这一句话没有再做任何的犹豫,正中开胸后,进入心脏直视手术,余溏很快在探查到了心包积血,他果断地切开了心包,护士配合他顺利地清除了积血,缓解了心包压力,接着就在左心室的前壁发现了那条长度接近两厘米的伤口。
伤口呈喷溅式出血,包括余溏在内的四个台前医务,都瞬间被喷了一脸的血。
余溏看着那心肌上的伤口,没有任何动作,在场的器械护士急了忙催促他,“余医生!”
麻醉师也喊道:“血压在掉!”
余溏站在手术台前,仍然没有任何行动,“余医生!”
话音刚落,余浙的心脏出现了骤停,在场所有的人都有些慌。
余溏在这个时候才对心壁伤口进行压迫性止血。
“准备心包内摁压。”
“好……”
器械护士忙将右手伸向心脏后侧,用手指向胸骨背侧挤压心脏,试图让心跳恢复,然而令她恐惧的是,在第二次按压的时候,站在她身边的余溏,突然松开了摁压在右心室心壁伤口的手,伴随着摁压,大量的鲜血喷溅而出,心肌瞬间失色,血压直接掉到了零。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过于血腥的一幕给吓到了。
“天啦!”
护士怔在原地,根本不敢松开自己握着那颗心脏的手。
余溏全身都是血,人却沉默地一句话都没有说。
手术室内一时静得很。
余溏垂下手,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死亡时间,十点零五分。”
他说完,转身就往手术外面走。
麻醉医生和在场的医务都杵在手术室内,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等到余溏走出去了,其中一个护士才反应过来去告知家属。
手术室外面,张曼抱着手臂,沉默地看着手术室的指示灯熄灭。
医务从手术内走出来询问道:“请问哪位是余浙的家属。”
张曼没有出声,站在一边的陈敏只好应道:“我是余浙秘书,请跟我说吧。”
“好的,我们很抱歉,伤者在手术中死亡,希望您现在先配合我去办理遗体保存手续,后续还有一些问题,我们可能需要另外找一个时间和家属沟通。”
张曼突然开口说道:“主刀医生呢。”
“不好意思啊。我们会专门的时间对家属进行相关的说明。现在医生有很多后续的工作要做……”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张曼已经听不清楚了。
照理说余浙死了,对余溏也好,对她自己也好,都是一件好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预感,她就是对余溏主刀的这一场手术充满怀疑,并且因此惶恐不已。她很想现在就见到余溏,问问他究竟干了什么,但显然,余溏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此时不光是张曼,整个医院都找不到余溏。
胡宇在跟刀的护士那里听到了零星半点的消息,之后,科室就召集了这场手术的所有参与人员,但唯独找不到余溏。
这边魏寒阳本来在男科病房值班,胡宇怕电话里说不清楚,亲自跑到值班室把他拽了出来,“快帮忙联系师兄。”
魏寒阳刚才还趴在桌子上打盹儿,这会儿人还不是很清醒。
被胡宇拽出来之后迷迷糊糊地一边掏手机一边问:“怎么了。”
胡宇着急,“你先别问,赶紧联系他。”
“这……关机了啊……有可能在手术吧。”
“手术你个鬼啊,他哥的手术刚刚失败,现在所有参与手术的包括急诊科的人现在都到医院办公室去了,但师兄人不见了。”
魏寒阳听到胡宇这样说,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哥的什么手术啊,失败?怎么失败的。”
“你今天没刷消息?”
“我今天忙,没顾上,究竟怎么回事啊。”
胡宇快速地给魏寒阳理了一遍,“那个江山的老总因为心脏中刀入院,师兄主刀进行的抢救,手术失败,现在人已经死了。我刚才听另外一个跟刀的人说,我先说啊,只是听说还没有确定,而且,心外科这边现在不准外泄这件事,你听着就好。”
“他干嘛了,难道他故意弄死他哥啊。”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被吓得呆住了。胡宇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魏寒阳的背脊骨一阵发冷。
“他干什么了?不是真的吧!”
“他在心壁压迫止血的时候故意放了手……”
“什么?”
胡宇忙按着他的胳膊,小声点……赶紧想办法找他!”
魏寒阳捏着手指,背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本冷汗打湿了,他背过身朝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身,“找不到余溏就找岳医生。”
“对啊……”胡宇拍了一把大腿,“你有岳医生的电话吗?”
“有,你等一下。”
他说完看了一下四周,男科的病房晚上一般都比较消停,这会儿病房都已经熄灯了,走廊上也没有什么人,但魏寒阳还是把胡宇拉回了自己的值班室,谨慎地锁上了门,这才拨通了岳翎的电话。
电话想了两声之后,被人接了起来。魏寒阳忙摁下了免提。
“喂,岳医生,你在哪里?”
那边停顿了两秒,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X分局的民警,我姓黄,请问你是岳翎的什么人?”
魏寒阳一怔,“哦,我是她的朋友……”
“那你现在方便过来现场吗?”
“现场……”
魏寒阳心里一阵不详。“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边的声音很冷,“清平路旧楼这边有人跳楼,初步怀疑跳楼身亡的人是你的朋友。”
“什么!”
**
清平街啤酒厂的旧楼只有十楼,岳翎一个人,几乎用了半个小时,才爬上了楼顶。
楼顶上无人照看的花台里开着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菊,在深夜渐渐停下来的雨里散发着令她无比熟悉的清香。
她摁着自己虎口处的伤,慢慢地在花台前蹲下,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花香沁人心脾,她却不敢再吸,害怕自己对于此时留恋过多。
于是她索性背过身,靠坐在花台上,远处的城市霓虹把天幕染成了暗调的深蓝色,绚烂诡异,像极她那条真丝长裙的颜色。岳翎闭上眼睛,试图像所有冷静的自杀者那样,在做决定之前,回顾一遍,自己短暂的二十七年。
十六年前的记忆,终于慢慢地从地狱里复苏了出来。
捅杀余浙以后,她逐渐想起来了很多细枝末节,想起了十八岁的余溏,想起他穿着白色T恤,从她身边跑过去的模样。十多年了,他的样貌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只是比以前更瘦,更棱角分明。
就是他当时跑得太快了,岳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就已经跑远了。
岳翎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把人生的第一封情书,也是最后一封情书,扼杀在了校服的袖子里。
所以,作为女孩,不应该害怕,害怕就会遗憾。
不要因为他走了就站在原地,要转身去追,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
是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岳翎把头慢慢地埋进自己的手臂里。
高处的风和着雨丝吹冷了她的脊梁骨,她强迫自己抽离出回忆,去想除了情书这件事情之外,她还有什么别的值得的后悔的事吗?
她有很好的学历背景,过硬的专业能力,不菲的收入,姣好的面容,匀称的身材,除此之外,她一直都是一个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努力工作的人,她坚强冷静,正义善良,她救过很多临近崩溃的人,她曾把林秧拽出深渊,她承受很多来自他人的恶意和伤害,但她从来没有认过输。
哪怕是这一次 ,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是输家。
要非说让她后悔的事情,也许只有一样。就是她这一辈子说了很多的谎话。
再往下想,令她最难过的,是她这一生的最后一个谎话。
她说过要等余溏回来,但是她食言了。
她最终无法面对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她害怕再次见到他,自己就想要活下去,屈辱,狼狈地活下去,在暗无天日的拘禁里活成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模样。所以她最后还是选择背叛她一直拥护的观念,那些宏大的意义随着捅入余浙心脏的那把刀轰然坍塌在了她的面前,飞扬起了红如血雾一般的尘埃。
岳翎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她明白,君在咫尺,仍终需一别。
想着她扶着花台慢慢地站起身,朝向附院的方向,轻轻地开口说道:“我想起来了,余溏,十六岁那年的我,很想要保护你,很想要你清清白白地,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今天也一样,我并不想杀人,但这真的是我能为你,为我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说完笑了笑,“答应我啊余糖糖,要好好地生活,做一个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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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尾声(一)
余溏回到家的时候, 客厅里的血腥味已经淡了,灯仍然是开着的,辣鸡蹲在玄关处, 脚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双棉拖鞋。余溏看着沙发,她盖过的毯子还挂在沙发靠背上, 她喝过的水杯也还放在茶几上,她好像和从前一样,只是出去上班了。
余溏走进客厅,低头看见茶杯下压着一张纸。他忙移开水杯, 岳翎的笔迹清晰地映入眼中,和大部分的医生都不一样,她的字体很端正, 笔锋和骨架甚至有些像男生。
余溏靠着沙发坐下来, 把整张纸展开在灯下,纸上的文字如下。
余糖糖: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的。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我是一个可悲的人,但也绝对算不上幸福的人,可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 我比人群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幸福。我记得我在成都跟你说过,人并不复杂, 但人群很复杂。到现在为止,我仍然认为这句话是残酷而精确的。所以我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来面对人群,我不想牵扯其他的人,我希望一切的伤害和痛苦, 在我和那个被我杀死的人身上,全部了结。
余糖糖,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丢失掉的那一段记忆, 我甚至不希望你把它想起来,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绝望,更不希望你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情愿你什么都不知道,从此以后,自由磊落地面对人群。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外科医生,你是医疗资源的一部分,虽然我很想一个人拥有你,但我也明白,你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余糖糖。
对不起,原谅我食言没有等你。
我不是不想见你,我是害怕见到你的时候,你会把我拽回到你的身边。
你和我都明白,社会不会再给我这样的人机会了,我可以承受谩骂和侮辱,但我不能接受,我被这些侮辱我的人审判。法律是那么崇高的东西,不管我曾经有多偏激,也不管我现在有多绝望,我都不允许我自己去诋毁它,可是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地举起他,弃掉他原初的精神,利用它最锋利的刀刃作为武器,目的却仅仅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余溏,原谅我不可以跪在这些声音里,也原谅我必须要离开你。
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活了二十七年,真正自由的日子,只有今年夏秋两个季节。
很开心的是,你逼着我和你同居了。同居以后我才明白,两个人一起生活原来那么温暖。拖鞋可以买两双,杯子也可以买一对。晚上开着灯坐在一起吃火锅,吃完之后,我写病案你看文献……如果可以,这样的日子我愿意再过一万年。只要我回归到生活里,我就会完全沦为你的病人,完全信奈你,依赖你。你一直是那个治愈我的人,但我好像没有给你的人生带来什么。所以我整理一些我的东西,放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那些都是我很喜欢的贴身物件,我也不知道把他们交给谁,如果可以,替我收着吧。”
余溏看到此处,低头拉开了茶几的抽屉,里面躺着一只蓝色丝绒的首饰盒,首饰盒里装着岳翎的手表,项链,耳环,手链和一只新买的还没有来得及拆封的口红。
物欲尚未丧尽,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会想要死呢。
余溏怔怔合上那只首饰盒,将它抱入怀中。
他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信上的文字只剩下最后的几行,似乎被泪水过,有些地方被晕染后,甚至有些看不清了。
“余溏,我最后想要告诉你的是,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一个人的岳翎了。如果我还能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残存意识,那我一定会用全部的意识来想念你。所以你要开心一些,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做一个好医生。”
——不论在哪里只要遇见你就会喜欢你的岳翎
信至此结束,辣鸡不知道什么时候扒拉开了窗户。
寒冷刺骨的风一下子灌满了客厅,余溏跪坐在地上,疯狂地打岳翎的手机。然而那边却一直是占线的忙音。他顾不上别的,抱着那只首饰盒就往楼下冲,却在地下停车场撞见了魏寒阳。
魏寒阳什么都没说,拽着他就往自己的车上走,接着一把把他扔上副驾驶,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余溏想要下车,却被魏寒阳拼命地摁了回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岳翎!”
“你他妈找不到她了!”
“你放屁!”
“她死了!”
“……”
余溏一怔,魏寒阳顺势锁住了车门,“听明白没有!她已经死了,她在啤酒厂那栋旧楼上跳的楼,现在尸体都已经被殡仪馆接走了!你他妈去哪里找!去殡仪馆吗?要去老子现在就开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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