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闪烁,仿佛一把匕首直刺她的眼眸,小程氏忽觉得头嗡的响了一下,身子一软,滑脱下去。
耳边满是丫鬟惊叫声响,她却什么也瞧不见了。
第10章
众目睽睽,小程氏忽然自椅上直挺挺的摔在地下,就此人事不知。
一屋子人顿时大惊失色,几个丫鬟慌了手脚,抢上前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茶,连连叫着二太太。
陈娇儿跟在一旁,两眼流泪,嚎也似的哭喊着亲娘。
宋母这屋中,乱成了一锅粥。
宋母眼见儿媳妇忽然倒了下去,虽不知这妇人又在闹什么妖了,却亦有几分忙乱。
侯府里如今当家的是她的独子陈炎亭,这是他后娶的妻子,真闹出什么长短来,母子两个只怕要生龃龉。
陈婉兮却不慌不忙,她缓缓起身,冷声呵斥道“都慌乱的是些什么!平日里主家养着你们,临到事上却一分力也使不上!还不快把二太太扶到暖阁里去,倒在这里吵闹的老太太不得安宁!”
一声落地,众人如得了主心骨,连忙依着她所说,使了一张春凳将小程氏七手八脚的抬到了暖阁中去。
陈婉兮又调度人手,打发府中得力熟悉的小厮骑快马去请大夫来家看诊,此外更吩咐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守在暖阁外。
陈婧然自跟母亲进来,便坐在角落中无声默默。
她屏息凝神,唯恐被人注意,像一只无害的小虫,蛰伏在墙角。
看着大姐陈婉兮一袭艳装,华美贵气又不失雅致,合体的剪裁更将她衬的丰神绰约。她眉眼冷厉,却又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媚艳,一颦一笑令人挪不开眼睛。
这般,倒越发显得她这一身的素淡衣着黯淡,彷如她这个人毫无一丝的光华。在陈婉兮跟前,她总是自惭形秽。
听着大姐同母亲刀来剑去,瞧着她脸上飞扬的神采,陈婧然几乎痴了过去。
大姐虽然自幼丧母,父亲在面上似也不甚疼爱于她,但她就是不折不弯,在如履薄冰般的处境下依旧活的洒脱,活出了她自己的样子,宛若一株凛冬之中的寒梅,顶着风雪盛开出了一树的芬芳。
反观她自身,同是嫡出的小姐,却总嫌有些不够大方,人前她总是畏手畏脚,话未出口脸先红。虽说侯府是她母亲当家,但人来客往,见了她们这一双姊妹,奉承起来大姐便是大家风范,有乃祖遗风,夸起她则总是不离温柔腼腆一词。这是好听的,话底下的意思却是她小家子气难上台盘。
自小时起,她做梦都想成为陈婉兮这样的人。
陈婧然深深的艳羡着陈婉兮,总在心底里描摹着如若自己也能这样肆意畅情,那该有多爽快。
然而,她是不敢的。大概是母亲那对于自己并非男儿身的一声声叹息太过沉重,又或者是陈婉兮看着自己的眼光总是太过冰冷。
“哇……”
一声娇嫩的儿啼在屋中响起,陈婧然被这道声音惊醒,茫茫然的看了过去。
哭的人,是豆宝。
大概是小程氏骤然晕倒,屋中人仰马翻的热乱情形唬住了他。他挤着眼睛,咧嘴大哭起来,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陈婉兮急忙将孩子抱了过去,搂在怀中,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心,柔声哄着。
陈婧然呆呆的看着,大姐往日里那张冷淡如冰的脸上,竟现出了慈和柔美的光辉,与常判若两人。
豆宝伏在她怀中,似是很安逸,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小手依旧紧揪着陈婉兮的衣襟,鼻涕眼泪将她胸前侵湿了一大片。
多招人疼的孩子!
圆头圆脑,白白净净,胖胖的小脸,胖胖的小手,一瞧就是讨人喜的。
陈婧然更有些痴痴的,目光落在豆宝身上,怎样也挪不开去。
大姐的命怎么就这样好呢?不过那么一夜,就有了这样一个顽皮可爱、生龙活虎的孩儿,已算是有了终身之靠。
自己呢?
好歹也和那亡人做了一年有余的夫妻,肚子里却空空落落,没有一点消息。
但凡是、但凡是有个孩子,哪怕女儿也好,都好过这样膝下寂寞。
陈婧然垂首,看着自己身上素白的衣裙,越发黯然。
陈婉兮不知陈婧然这段心思,她心中也是狐疑不定,小程氏这番到底是当真昏厥,还是又在演戏作妖。
她一面吩咐人去问医请药,拨了几个妇人去照料小程氏,一面在这里哄着豆宝,又宽慰宋母“祖母放心,万事有孙女在呢。”
宋母看她调度有方,家中下人在她指派下也有了主心骨,方才放心,又叹息一声,低低说道“你这孩子也是,同她吵闹什么?这妇人的那张破嘴,你又不是不知。浑人一个罢了,何必一般见识。今儿是你省亲的好日子,偏闹出这场事来。待会儿你父亲回来,怕又是一场。”
陈婉兮抿唇一笑“不怕,孙女自有主意。”
言罢,她便吩咐人将小程氏身边素日用着的几个丫鬟叫到跟前问话。
此时,外头已渐渐传扬开来,直说大小姐回府省亲,同二太太吵闹,将二太太气晕过去。
大小姐同二太太不睦,这是阖府皆知的事,如今竟有出来这么一场好戏,底下人都直呼热闹。
有说二太太不顾身份,竟和出阁的女儿争吵,心量狭窄;有言这大小姐当了王妃,果然厉害,竟把个昔日里威风八面的侯夫人也气晕过去。
但说来说去,大伙心里都明镜般晓得一件事——二太太到了这个岁数,尚且未曾给侯爷诞育下一位世子,这侯府将来运数如何,还真未为可知。
二太太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的小门小户,一个好容易嫁得富贵人家,偏偏是个命薄的,死了丈夫叫婆家以克夫为由,撵了回来。
如今这侯府,往下能指靠的上的,也唯有做了肃亲王妃的大小姐陈婉兮了。
小程氏房里的几个丫鬟,也早听闻了消息,正要过去服侍太太,忽听大小姐召唤,心中惴惴,不知是否要叫她们将这罪责扛下来了。
一行四个丫鬟,进了延寿堂,向着宋母与陈婉兮磕了头,便跪着听候发落。
陈婉兮怀抱豆宝,轻轻拍哄着,一面打眼扫了过去,见这几个丫鬟还是昔日的老面孔,颜色平庸,不觉心中冷笑了一声小程氏自己做了初一,生恐旁人也学她做十五,这但凡稍有几分姿色的丫鬟,房中绝不肯用。不止如此,陈炎亭书房里两个端茶侍香的书童,因生的清秀,也被她寻故撵了出去。吃醋到这般地步,也是好笑了。
她看这些丫鬟面孔发白,似是极其不安,便出言道“不必怕,我不是你们太太,不会白叫你们扛罪的。叫你们过来,只为问几句话。”
四人唯唯诺诺,一人略大胆些,开口道“奴婢们不敢有此心,大小姐要问些什么,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陈婉兮遂问“二太太这些日子,可有不适?这两年我不怎么来家,她可得了什么症候?”
这四个丫鬟面面相觑,还是适才说话之人答道“回小姐的话,二太太一向身体健旺,不曾得什么疾病。上个月,还曾招大夫请了平安脉,无有疾病。”说着,她细想了想,又道“倒是这两日,太太胃口好得很,食量比往日增了好多,吃罢了饭食常还要再吃几块点心。”
陈婉兮颔首浅笑“很好,你答的细致。待会儿老爷来家,你也这样告诉他。”
宋母晓得她的意思,微微叹息道“好孩子,难为你这样细心。”
陈婉兮怀抱孩子,含笑不语。
那厢,小程氏躺在暖阁之中,只略昏厥了片刻,便逐渐苏醒过来。
陈娇儿见势不对,早已脚底抹油,溜到了这边,一见她醒来,急三火四道“娘,你可觉怎样?”嘴里说着,眼睛一红,淌下两行泪来。
她这般倒也非惺惺作态,陈娇儿心中清楚,她并非弋阳侯府的正统血脉,无过是靠着亲娘在这里才有那么一分容身之处。这倘或小程氏有个好歹,她后半辈子的富贵也就此终结了。
小程氏只觉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不由呻吟出声“我却是怎么的了?”
陈娇儿咬牙“都是那蹄子,将您气倒了,如今又在那里假做好人,又是调兵遣将,又是请大夫,神气活现的。娘,您别起来,就撑到老爷回来,好在老爷跟前告她一状!”
小程氏听闻去请了大夫,心中猛然一惊就要坐起“不可,我又无病,看什么大夫!”
陈娇儿亦慌了手脚,连忙扶住了她“娘,您这是做什么?横竖是她把您气倒的,叫大夫瞧瞧也好。待老爷回府,也有话说。”
小程氏略想了想,倒静下了心本想着再拖上几月,今儿既出了这样的事,今日诊出来,比往后要好。
想着,她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也合该那丫头倒霉,偏偏这个时候撞上门来。虽说她是肃亲王妃,轻易奈何她不得。但这气倒母亲的名声,却也不怎么好听。当今天子以孝道感天下,她又是命妇,这事传进大内,总该够她受的了。
如此,她重又躺了下来,向陈娇儿一笑“我儿,你说的是,我便等大夫来瞧。”
须臾功夫,大夫已到府上。
此次请的,照旧是保和堂的坐诊大夫,侯府里用惯了的,同陈婉兮也是旧相识。
本朝的律例,非皇亲国戚,不得招太医问诊。故而,纵使弋阳侯府门阀高贵,也只能请市面上大夫。
这大夫到了侯府,先给宋母与陈婉兮问安,便转过去替小程氏看脉。
陈婉兮便在这边相陪祖母,略说了几句闲话,便见那大夫重转了过来。
陈婉兮问道“如何,太太可要紧么?”
大夫却满面堆欢,双手一拱“给老太太、王妃娘娘贺喜,大喜、大喜呀,夫人老蚌生珠,身怀有孕。今日昏厥,便为孕期气血不畅,一时拥堵所致。”
此言落地,不独宋母,连陈婉兮亦也是呆了。
谁曾想到,这小程氏嫁到侯府十来年的功夫,除了先头生过一个女儿,便再无半点消息,到头来这个岁数竟然又怀上了孩子!
陈婉兮面色微沉,先自镇定下来,抿唇不语。
宋母一则欢喜一则微愁,颤声问道“大夫,你可看仔细了?确是喜么?如若错了,老身可要遣人去拆了你那药堂子!”
那大夫含笑温言“老夫人放心,小医行医坐堂数十载,尤擅千金妇科,这点点把握还是有的。”
宋母这方笑了“那便好,那便好。”
陈婉兮却忽而问道“大夫,夫人这孕事,依你所看,可有多久了?”
那大夫倒没多想,张口便答“已近三月了。”
陈婉兮柳眉一挑“竟有三个月了?”
大夫笑眯眯回话“不错,小医这点眼力是有的。”
陈婉兮便转头问适才的丫鬟“上月,请平安脉的,可也是这位大夫?”
那丫鬟点头“是,太太从不用旁人。”
陈婉兮眼眸微亮,笑盈盈道“既是如此,那怎么上个月太太请平安脉时,大夫竟毫无察觉?我是养过孩儿的妇人,晓得这里面的事情。若说一个月倒还早些,看走了眼是有的,两个月的身孕总该有所征兆了。大夫这千金妇科圣手的称号,怕是名不副实罢?”
那大夫没想到陈婉兮竟在这里候着他,顿时惊出了一背冷汗,忙一躬到地“小医、小医一时看错了,那也是有的。”
陈婉兮冷笑一声“看错了?连妇人两个月的身孕都诊不出来,还敢声言自己是名医圣手?明儿我再见了人,可要好生提提这件事,免得你在旁人府上再看错了,倒误了人家。”
说着,她又看向适才那四个丫鬟,目光如电“还有尔等,太太怀孕三月,该有三月不来月事。你们近身侍奉,这等大事都推不知,还要说太太身体健旺!若非今日诊出来,倘或太太吃错了东西,又或失了调养,滑了胎去,你们可担待的起?!”
言至此处,陈婉兮凤眸轻眯,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来“不中用的丫头,也无需留着了。”
那四个丫头吓得魂不附体,有一个索性昏了过去,乱着也无人管她。
其余三个一起跪倒,齐齐说道“大小姐开恩,这是太太、是太太不叫说的!”
陈婉兮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面上倒是神色不动,依旧冷冷问道“哦?太太不叫说?不是你们企图开罪,乱找借口?”
其中一个丫头,梳着双丫髻,穿着一件杏红色夹衫,名唤彩玉的,抹泪说道“大小姐明鉴,这当真是太太不叫说的。其实两个月前……”
彩玉话未说完,外头忽有人报传“老爷回府了。”
但见一人踏进门来,问道“母亲,儿子得到消息,即刻回来了。”
第11章
陈炎亭踏进屋中,第一眼便望见了自己的长女。
他神色淡淡,走上前来,只向着宋母躬身问安“儿子见过母亲。”
到底是自己的生父,陈婉兮便也起身,让在了一旁。
陈炎亭问安已毕,立在堂上,双目只望着自己的老母,竟未瞧女儿一眼。
陈婉兮静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他长身玉立,一袭圆领玉色丝布官衣,年近四旬的人了,身上却无一丝发福的迹象,身段修长而略有几分瘦削,如玉树临风。
他两鬓如墨,面容清癯,神色淡然,微有了几分岁月风霜,倒更显出了一份青年人所没有的稳健成熟。
陈炎亭年轻时候,是名满京城的玉面公子,如今即便有了年岁,却也依旧风华不减当年。
当初,母亲亦是一位芳华绝代的美人,同父亲站在一处,倒也是一双璧人。
然而这世上的男人,大约都是不知足的。父亲竟在母亲缠绵病榻之时,同彼时尚是自己妻妹的小程氏程挽兰有了私情。
时值小程氏新寡,回娘家时听闻嫡姐病重,毛遂自荐来伺候姐姐病榻,于是就在姐姐的病床前勾上了侯爷姐夫。
到母亲病逝时,小妹陈婧然已在小程氏肚子里有两个月了。
那一年,陈婉兮年岁尚幼,许多事情已记不真切,只是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天,母亲使人将自己叫到了床畔。
那时候,程初慧已病的昏沉,因怕病气扑人,除却服侍的仆妇丫鬟与看病的大夫,旁人是不准近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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