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新分配给自己的宫人,杨锏并没有像皇甫楹以为的那样管理生疏。她坐在里间,听着他一一了解众人信息,然后条理清晰地分派任务,定下赏罚规则,有功则赏有错则罚,干脆利落。
她这时才想起,这人不是当日的小捕快了,他是统领过成千上万人的副将,这么小一个宫殿,怎么可能管不好呢?
只是这人在她面前背后总是两幅面孔,让她下意识误会他人畜无害。
分了红包训了宫人,对翊宁宫十分嫌弃的杨锏又拉着皇甫楹回了长宁殿。今日是新婚头一天,无人打扰的新婚夫妻最终赶走了宫女,单独在殿中窝了一日。
第二日,百官朝见新皇夫。
从前杨锏只听说过却没资格见的大官一个个拜倒在他脚下,他站在上方,望着一大片矮下去的身影有点眩晕。
原来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感觉啊——
他愣愣地想。
纵然他曾经活捉姜戎亲王,屡立战功,京城这些官员们对他都是言语赞许,态度疏远,如今他成了皇夫,前来拜见交际的官员个个言辞恳切、满腔敬仰。六年流血流汗换不来认可,搭上皇家一切唾手可得。
从没经历中心官场的杨锏有些回不过神,被一群老狐狸灌了满脑子迷魂汤。
这一日回到寝宫,杨锏都晕乎乎的。
皇甫楹看在眼里,暂时没有动作。
第三日,归宁日。
皇夫可以接见家中亲人。
杨锏只有亲弟弟一人,所以这一日本该只召见杨钺一人。但是当他和皇甫楹坐在大殿准备见杨钺时,宫门口有人通报:“有自称杨家姑奶奶的一家人在宫门口求见。”
“姑奶奶?”杨锏意外。
皇甫楹想起来:“当日你北上参军,不是把杨钺托给了同在京城的姑奶奶吗?”
杨锏点点头:“只是我回来后听杨钺说,这六年姑奶奶家一次都没关心过他,他逢年过节去拜访,还被当成打秋风,一餐饭都不留。我当日离开时将三分之一积蓄托付给姑奶奶,希望杨钺遇到困难有个退路,杨钺却从未在他们那听过见过,有一次心中不忿提起,还被他们冷嘲热讽赶了出来。”
皇甫楹从未听过这些事:“从前你们两家关系不好吗?为何从不曾听杨钺提起?”
“我家穷,上门去难免有闲话,除了大节拜访姑奶奶很少去他们家,大家一直客客气气的。后来我当捕快时帮过姑奶奶的长孙几次,他们也对我挺客气,我便想着到底是亲人有几分情谊在,我们又不是占便宜,只是托长辈暂存一点钱财,就我那点家底,总不至于被他们贪了吧!”
“至于杨钺,”杨锏愧疚地叹气,“是我的错,这六年他一人在京城,变得太过懂事了,如果不是我提起去取回那笔钱财,他连我都不曾说。”
皇甫楹听得心酸,杨锏又哪里有错,他当时才二十不到,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想了最好的办法,把一切都留给了弟弟,哪里知道,虎狼亲戚连无父无母兄弟的钱财都要贪呢?
杨锏沉了脸对等着回复的侍从说:“我除了杨钺没有其他亲戚,若有人一定要冒领,一切按律法处置。”
侍从默默听完了女皇和皇夫的对话,对那群势力亲戚心存鄙夷,也对皇夫的态度了然于心,立刻领命退下。
皇甫楹对此没有插手,杨锏此举有利有弊,但对她个人来说,相比爱惜羽毛,她更喜欢爱憎分明。
许久以后,杨钺被人领着进来。
到底还没历练过,虽然极力掩饰,但脸上依旧难掩怒气。
他走到大殿中央,按照礼仪官教导的,恭敬地向女皇姐姐和皇夫大哥请安。
皇甫楹叫起,挥退宫人。
杨钺余光看到一群人有序又安静地撤退,严肃的气氛让他越发拘谨忐忑,垂首恭敬地站在殿中,不敢乱动。
直到上首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小杨钺,快过来。”
他抬头,看到姐姐和大哥满面笑意地看着他。
姐姐变了,一身精致明黄的龙袍,比他见过的贵族小姐还要尊贵;大哥更是让他认不出来,夹衣破了都要补一补再穿几年的大哥,此刻身穿锦衣头戴玉冠,好像内阁大臣家的公子哥。
杨锏起身去拉弟弟:“傻愣愣地发什么呆?早上没睡醒?”
杨钺下意识说:“大哥我都不认得你了!”
杨锏一个脑嘣敲过去:“才两日不见,连亲大哥都忘了?”
杨钺吃疼,摸着脑门傻笑:“这回认得了!”
皇甫楹被这孩子傻样逗得笑出了声:“咱们杨小秀才怎么突然傻了?”
“姐姐——”杨钺脸红。
“叫嫂子。”杨锏在边上更正。
杨钺看了看大哥,又看向皇甫楹,突然坏笑:“姐夫!”
杨锏呆住,回过味来揪着弟弟的耳朵咬牙:“果然不认大哥了是吧!”
杨钺哎呦一声捂着耳朵向皇甫楹求饶:“姐姐快救我!大哥明明就是嫁出去了,还不承认呢!”
皇甫楹比杨锏还震惊,这话谁都不敢在杨锏面前提,杨钺这个亲弟弟竟然直接开玩笑,她看向杨锏。
她下意识这一看,把玩笑差点变成了正经,气氛顿时要僵硬了。皇甫楹立刻意识到了,抓着杨锏的手,把杨钺从他魔爪下救了出来,揉着他的耳朵:“就是,都是我的人了,叫姐夫没错!”
杨锏本来被她那一眼看得挺伤心的,但是一句“我的人”又让他高兴起来,对付不了皇甫楹还吃不定亲弟弟?他抱臂威胁地看着杨钺:“叫我们什么?”
杨钺嘿嘿笑着,看向皇甫楹,红着脸叫了一声“嫂子!”又跑向杨锏,一脸依恋地靠在他身边:“大哥!大哥我好想你!”
杨锏柔软了神情,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大哥会经常去看你的,不会像从前那样丢下你了。”
杨钺摇摇头:“我长大了,读书也很忙,大哥不用挂念我。”
皇甫楹说:“再忙还不见亲哥哥了?我们有空了就出宫去看你,你有空了就进宫来看我们,我不是给你一块木牌吗?拿着它,随时可以进宫来。”
杨钺掏出随身携带的木牌:“这个么?”
皇甫楹点头:“没错,以后你拿着它就能进宫。”
杨钺拿着木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倏尔一笑:“原来,大哥和嫂子的姻缘早就注定了,我这个小叔子进宫的牌子这么早就拿到手了!”
皇甫楹和杨钺相视一眼,发现还真是,兜兜转转,当时谁都不曾想到今日,却偏偏好像一切在冥冥中已被安排。
夫妻二人带着杨钺一起逛了皇宫,其实这也是杨锏第一次逛皇宫,宫女侍从远远地坠在他们身后,尽量不打扰陛下和皇夫的兴致。但即便如此,不曾习惯的杨家兄弟还是略有收敛拘谨。
晚间,杨钺跟着二人去泰安宫吃了晚膳,拿着太后赏赐的一堆礼物开开心心出了宫。
他早已长大不是孩子了,今日皇宫一日行,让他开心的是太后和女皇对哥哥都真心实意,哥哥在宫中过得很好很开心,如此他便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钺小弟:大哥嫁进了宫,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老成叹气】,如今看他深得陛下宠爱太后欢心,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第577章 女皇27
婚假眨眼过去, 杨锏要回神机营。
皇宫在内城, 神机营在郊外,途径闹市不能跑马,杨锏从皇宫到军营, 要近一个时辰。所有大营都要天不亮训练,各营的武官、士兵吃住训练在大营, 轮休了才能回家。杨锏虽然是皇夫,但只要不想混吃等死,那他也得留在大营日日训练。
如此一来, 新婚七日,他就要和妻子分居两地。
杨锏夜里万分不舍,缠着人不肯放开。到了凌晨, 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百般嘱咐。
“不要忙得错过了用膳的时辰,对身子不好;天暗了就不要看书了,哪怕点了灯对眼睛也不好;想出宫可以, 记得带侍卫, 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 坏人还是有的;杨钺那边不要再给他钱了, 我都有准备,你要是想他了把他召进宫,还是少出宫吧,等我回来了再陪你去……”
皇甫楹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耳朵听到他碎碎念的声音,抬手摸索着捂住他的嘴, 捂进枕头里继续睡去。
杨锏还想叮嘱的话全被堵进了嘴,他“呜呜——”几声,柔和了眉眼,握住她的手亲吻。
皇甫楹手心发痒,挣扎着藏进被子里:“嗯——我还想睡,你别吵我——”
杨锏无声地笑,抱住了人,耳朵、头发、脸颊追着不停藏进枕头的人亲了好几下:“好好好,不闹你了,你继续睡,我走了。”
皇甫楹一动不动,似乎又睡着了。
杨锏低头挤进枕头间,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一口:“我真的起床走了。”
皇甫楹昨晚睡得太晚,始作俑者就是这个说了几十遍走了走了却还不走的人。她眯着眼睛微微从枕头里移出脸,回亲一下他的唇:“早点回来……”迷迷糊糊说了一句,又陷入瞌睡中。
杨锏心软成一汪水,恨不得继续躺下陪她睡觉,咬了咬牙,这才掀开被子下床出去。
他一下床时刻等候的宫女就想进门伺候,杨锏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自己简单穿了夹衣,往外走去,让众人在外间伺候他更衣洗漱,免得打扰了渴睡不已的某人。
皇甫楹醒来时,杨锏早就走了很久了,估计已经到大营。她迷迷糊糊记得他好像临走说了很多话,她这个好不容易获得出宫自由的女皇,还被他百般叮嘱轻易别出宫,简直成了第二个宗正。不过这位的左不许右不许,皇甫楹听得很开心,一点都不讨厌。
神机营武官每六日休沐一日,于是每隔六天,京城守门士兵总能看到带着皇家标志的马匹在城门关上前最后一刻,飞奔入城,隔一日清晨,又看到同一匹马和马背上的人,天不亮出城。
人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新婚加上小别,大婚后几个月,皇甫楹和杨锏过得越来越如胶似漆,每次相处都像泡在蜜罐里,除了甜蜜还是甜蜜。
几个月后,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节。
皇宫又有许多繁杂的礼俗,杨锏作为第一次在宫里过端午的皇夫,必须回宫准备过节。
他虽然不明白端午节而已,为什么要提前那么久回宫,但还是听皇甫楹的安排,提前半月请假回来。
皇宫的端午节,每年都要准备大量宫廷御粽赏赐宗亲百官,还要挑选新颖精致的香囊、五色丝线、长命缕或者宫廷御酒由女皇单独赏赐某些官员及其亲眷,这对被赏赐的人来说是莫大荣誉。而皇宫内,每年都要举行跳钟馗的仪式,皇帝皇夫太后都要参加。
皇家赏赐,似乎怎么赏都随皇帝心意,然而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皇甫楹提前一个月就在总结近一年朝中变化,琢磨今年的赏赐该如何来定。
杨锏回来时,宫里已经有了忙碌的氛围,皇甫楹每天都在翻阅百官资料。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赏赐一些香包、丝线,竟然如此隆重谨慎?
皇甫楹拉着他一起看卷宗,一边给他解释:“别看御膳房的粽子三品大员家家都有,实际上不同品级粽子都是不同的,另外你换位思考,如果你是大臣,全家爱吃甜口的粽子,一个皇帝赏赐给你和所有人一样的咸味粽子,一个皇帝略略照顾你的口味,礼盒中都是甜口又精致的粽子,你偏心哪个?”
杨锏明白:“自然是后者。上位者对下要怀柔,这是很好的怀柔机会。”
皇甫楹点头:“是了,即便人人有份也要让收拢人心的效果最大化。。”
杨锏翻了翻这些卷宗,道理能懂却觉得太心累了:“每个三品以上大臣你都了解他们的口味?”
皇甫楹笑了:“这些小事当然不需要我了解,宗正府这么大,自然是要做事的。”
杨锏不明白,既然宗正府会把这些事情做了,那她看这些官员履历做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要再花心思去做呢?
“做事的是他们,决定权在你,我们心中透亮了,下面才不会欺上瞒下,有问题我们也能及时发现,不然不就成了瞎子聋子只听下面摆布的傻子?”
杨锏觉得有道理,联想自己在军中的管理,不断点头。
“至于我看这些卷宗……”皇甫楹看向杨锏,“你知道皇家对政事没有决定权,但是我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对这个国家的发展要起积极的引导作用。”
“端午节礼,除了人人有份的赏赐,还有对单独官员额外的赏赐,这些赏赐,是我作为皇帝的个人偏向。”
杨锏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懂了。
“上行下效,皇帝的偏好影响官员的努力方向,所以你查阅卷宗,寻找你想鼓励的人和事并赏赐之,以便鼓励未来更多的人去效仿。”
皇甫楹赞许地点头:“你都明白了。”
杨锏不仅明白了还看到了皇甫楹这个举动的局限之处:“但皇家无实权,这个影响力在百官中可能还不如内阁各官员……”
“是,所以我挑选的人或者事要恰到好处。”
杨锏理解了皇甫楹的用意,她想要用自己有限的影响力,让这个国家某一点或者某一处变得更好。
可能效果不大,但是身为皇帝,有责任去做。
杨锏看着皇甫楹的目光变了。
他用了七天,和皇甫楹一起看完过去一年发生的种种事情,官员迁谪、各地灾害祥瑞以及各州府上报的府志州志。看得卷宗多了,他发现真的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于他来说匪夷所思的事情,却在同一片天地间真实上演。
七天后,皇甫楹挑出了九个外地官员或者平民,赏赐了端午节礼。
有一个,杨锏心存担忧,怕她遭受外界攻讦。
那个接受赏赐的人是个工匠,本朝各行各业有卑贱之分,士农工商,工匠和商人在底层,他们不仅社会地位低,在吃穿用度上都有明文限制。
“那些读书人和工匠一起接受赏赐,可能会觉得受到了皇家轻视。”
杨锏想得不错,读书人本就是社会阶层的最上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客观条件已是如此,稍有文才的读书人更是主观自命清高,不屑干苦力的工匠也不屑满身铜臭的商人,被皇家和这些人摆在一起,迂腐之人还真可能闹起来。当事人不闹,旁观文人也会闹,文人笔如刀,轻易无人敢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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