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昌汶无父无母,幼年全靠镇上的父老乡亲接济,所幸自己上进,念完大学后也没忘本,回云离当了高中老师。
他素来是个循规蹈矩知书达理的好青年,若说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时,没忍住诱惑,同心爱的姑娘偷尝了禁果。
崔泠亦是头脑发热,陷在爱情的迷魂阵里不可自拔。在这段甜蜜中,金钱和名利变得无足轻重,她满心欢喜算着父亲气消的日子,估摸着差不多,就让容昌汶随意买了两件礼物,上门见家长。
她打定主意要为自己找个倒插门的听话老公。
容昌汶有才有貌,她有钱有势,两相结合,堪称完美。
可惜崔育翰却并不想要这上门女婿,面都不肯见,直接让佣人轰出去,连带着女儿一起。
崔泠不敢置信最疼她的父亲会如此绝情,干脆铤而走险,强逼着容昌汶一同玩先上车后补票,之后拿着七周左右的孕检单,再度逼婚。
不知怎么,她这些荒唐事,传到有心人耳里,继而便像是瘟疫一般,成了襄南平头百姓们口中的笑话。
崔育翰面子里子一同丢尽,被原本的联姻对象公开宣布取消婚事,又因为连锁反应股票大跌,资产莫名蒸发一半,气急攻心之下,干脆登报宣布脱离父女关系。
崔母倒是心软,无奈丈夫盯得紧,支票现金转不出来,只送了些首饰,让女儿安心养胎。
只是养胎二字,谈何容易。
崔泠胎像不稳,经常落红,没办法只能选择住院。
偏偏身处条件落后的城乡结合部,镇上的妇保所连个单间都没有,一排孕妇躺大通间里,各种土包子亲戚轮番探望,毫无隐私可言。
崔泠吐了哭,哭了吐,想喝点燕窝压压泛酸的胃,瞥见容昌汶犯难的神情,头一回有了异样感受。
贫贱夫妻之间,哪有这么多风花雪月的快乐,没了热恋期的冲动,对于崔泠这样吃不得苦的金枝玉叶来说,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感情下坡。
从犹豫,到煎熬,再到厌弃,短短半年而已。
容昌汶自知挽回不了,亦高攀不上,只求她把孩子留下,之后送她回家。
崔泠却连一天都不愿意忍受,半夜三更大着肚子从妇保所溜走,不凑巧中途肚痛难忍,出租车司机吓得够呛,将她送到临近县城的医院。
她在那里自然分娩,生出未足月的婴儿,联想未来种种可能面临的窘境,越发后悔当时草率怀孕的决定。
心一狠,趁着容昌汶未找上门,崔泠将亲生骨肉遗弃在医院,连夜赶回襄南,跪在父亲面前认错磕头,谎称孩子早已流掉。
崔育翰叹一声罢了,携妻带女搬至临城,打算重新来过。
崔泠有了秽土转生的机会,无比珍惜,哪怕家境大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依然可以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娇小姐。
甚至,凭借这张出色的脸,又有人傻钱多的年轻富豪对她示好。
经历过上次的教训,崔泠可不敢拿乔,一心只愿当个穷奢极糜的阔太太,至于感情,有没有都无所谓。她学会了伪装,迷得对方七晕八素,短短一个多月功夫,就成功闪婚办酒席。
婚礼当日,她穿着法国定制的手工婚纱,无名指上的戒指镶着传奇粉钻,满堂宾客,无不艳羡。
糟糕的是,有人不请自来,硬生生碾碎了她的豪门梦。
若是容昌汶没出现。
对于崔泠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局。
可惜了。
……
故事发展到这,后边的情节可想而知。
荆羡并没有好奇催问,她听着他从头到尾不带感情的诉说,语调冷漠,速度不疾不徐,真当像个旁观者。
仿佛口中那位被母亲遗弃在医院的早产儿,同他并无任何关系。
荆羡说不清是何感受,只感觉呼吸困难了些,冷空气混着雨水的潮湿,化成无形利器,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细密的痛楚。
她抬眸,看着他被打湿的额前碎发,水珠划过薄薄眼睑,沾湿睫毛,再顺着鼻梁两侧,缓缓滑落。
如泪水一般。
荆羡忍不住,抬手将那水迹拭去,顺便将他往里头拉了些许距离,“别站雨里。”
室内暖光透入,暂时照亮露台与客厅的边界。
容淮仍站在阴影处,看着目光清澄脸色粉嫩的姑娘,须臾,他挪了一步,垂眸看着两道同样沐浴在光明里的影子,俯下身,脸埋入她温暖的颈项。
他身上冰得要命,荆羡瑟缩了下,没躲,手搭在他腰侧,轻声:“所以你爸当时带着你去闹场了?”
“没。”容淮笑笑:“他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一觉醒来,怀了他孩子的女人连夜跑路,不知身处何方。一个穷教书的年轻男人,举目无亲,又没什么人脉,想打听远在临城的消息,太难了。
至于那家县城的小医院,本来位置就偏,拨了几次产妇留下的虚假号码未果,就把弃婴送到福利院去了。
荆羡怔了怔:“你们父子何时重聚的……”
“我三四岁的时候?记不太清了。福利院辗转太多家,那会儿交接手续记录不全,不容易追查。”容淮淡声:“不过等我回云离时,那女人也来了。”
荆羡沉默。
容淮直起身,撑着她身后的窗台,“觉得不可思议?”
可崔泠确确实实缠上了容昌汶。
原因也挺简单。
崔母在闹崩了的婚礼现场突发心梗,没能等到救护车就去世,崔育翰为这丧妻之痛再难原谅女儿。至于崔泠,再度成为临城圈子里的过街老鼠。
她生性好吃懒做,从前有家境光环罩着,没了这些,就是个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女人。
不肯工作,不肯付出劳动,穷途末路里,只有容昌汶那里才是唯一可能的去处。
荆羡:“我认为最离谱的地方是,你爸居然还肯收留她。”
容淮笑了笑。
就为这点,他曾经无数次质问过父亲,然而每回的答案总是出奇相似。
要么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要么是没有我的出现,她本来可以过得更好。
年幼时的他始终无法理解,后边年岁长大,在容昌汶珍藏的铁罐子里翻到无数张泛黄描摹的画像,上头巧笑倩兮的少女全是同一人,或静或动,栩栩如生。
他终于懂了。
再多的愧疚也只不过是借口。
思来想去,逃不过一个情字。
荆羡皱着眉,她实在难以接受容昌汶这种愚蠢的痴情。她张了张口,想批判的话几乎就要冲出喉咙,联想到对方是男朋友的至亲,又勉勉强强咽下。
容淮笑了笑,反手将人带到怀里,“没事,我也觉得挺蠢。”
尤其是在他每一回被迫和血缘上的母亲独处一室的时刻,这种感觉尤甚。
他曾被关在暗无天日没有出气孔的橱柜里差点窒息。
也曾被恶意抓着头发撞击墙壁充当她的出气筒。
甚至被反折了双手绑起吊在房梁中央惹她哈哈大笑。
在这漫长的折磨里,他越惶恐害怕,她便越爽利,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为何非得存在,为何不肯胎死腹中。
时日多了,他也就渐渐麻木,学会冷眼相对,即便惹得这女人歇斯底里,也不肯再吭一声。
只是午夜梦回,当他缩在小小的木板床上,总会不自觉联想到白日学校里那些同龄的小孩,放学后扑向母亲怀抱的场景。
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别人的妈妈,同自己的不一样。
为什么别人的妈妈,能笑得这样温柔。
是他太会惹她生气?
是他学习不够努力?
还是他真的。
不配活在这世上。
他始终。
想不明白。
年幼时的回忆席卷而来,直至天边落雷再度响起。
容淮捏了下眉心,余光注意到怀中姑娘惴惴不安的眼神,终于意识到这一晚不该这样漫长。
“去睡觉。”
他抱她回房,顺手熄灭灯,又从后边搂住她的腰。
黑暗中,荆羡翻个身,脸贴着他的胸口,联想到崔泠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家境,有句话如鲠在喉。
过了很久,她才闷声:“高三你来医院看我时,我哥同你说完话,你便走了,当时……”
容淮一顿。
她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补充:“当时的我,让你记起崔泠了对吧?你是否在担心,若以后生活不如意,我也会日渐崩溃,变得和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容昌汶虽然痴情,可也无形之中害了儿子。
崔泠也曾想过要和容昌汶天长地久,但没了金钱和荣誉,爱情不值一提。
然后说下淮宝。
我觉得都可以理解对吧。
高三没进病房看她,确实会有点顾虑。
毕竟年少时有这样可怕的阴影。
但他仍然抵抗不住,从未放弃过忧忧。
忧忧对他,也不是崔泠对容昌汶那样的头脑发热。
爱你们~
明天见~
高潮差不多写完了。
等淮宝纽约回来,马上快进到喜闻乐见的情节。
第67章 回礼
窗外雷声渐收,雨势也跟着小了些,滴答声响稀稀拉拉落在窗台外的檐边,在这黎明前最浓重的深夜里,平添几分寂寥。
荆羡等了很久,没能听到他的回答。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将心比心,若她替换成他的位置,恐怕连去医院探望的勇气都没有。
毕竟崔泠与容昌汶这对怨偶的经历,同他们如此相像。
先是一见钟情,再是穷小子与富家千金不管不顾的纠缠,至于后边发展,谁能保证一定是happy ending?
人心会变,爱情也是。
荆羡忽而想到荆焱半年前质问自己的话——【如果姓容的小子如今不是衣锦还乡,仍然挣扎在泥泞的底层,你还愿意同他在一块?】
可能所有人都是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年少时的心动,脆弱如纸,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
可她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是一时脑热。
她承认一开始被外表吸引,然而随着时日渐长,这份冲动并未退散,只因她爱的少年,从未叫她失望过。
荆羡曾在他破烂的住所里见过叠成山高的习题册与旧试卷,笔记本上的标注密密麻麻,足以颠覆全校师生对他的印象。
也曾在鱼龙混杂的会所里撞到过他通宵打工,即便薪水全用来支付父亲的日常看护费,他从未抱怨,那双眼始终清清冷冷。
即便到了最后关头,在容昌汶急需换肝的绝境,他依然凭一己之力,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筹到了染血的三十万。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让她震惊又由衷钦佩。
荆羡高中三年的日记本里,满是对他的仰望。
爱他聪颖勤奋无所不能,爱他眉宇间的桀骜,更爱他不肯服输的倔强。
这样的少年,长大成人,又怎会是平庸碌碌之辈?
再退一步,哪怕如今他暂时光芒未现,那又如何?
她所欣赏的有关他的优点,在八年后未曾消失,甚至较之过去更甚,也更让她迷恋。
这就足够了。
一念及此,荆羡便不想再拘泥于先前提出的愚蠢问题。
荆羡将自己往他怀里贴近些,手绕过去,轻轻勾着他的脖子,一字一顿:“我不是崔泠,也永远不会变成崔泠。”
贴得很近,彼此呼吸交融。
没有月光的夜里,房间一片漆黑。
容淮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听到她细声细气的嗓,缓慢却如赌咒一般,无比真挚地同他保证。
他心底的坚硬盔甲寸寸塌落,用力将她抱紧,哑声:“我知道。”
思绪渐渐回到那个阴霾的午后。
在病房外,荆焱似乎早查清了他的底细,少年坦坦荡荡拦在过道处,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说出的字眼亦如淬毒利刃:
【你能给她什么。】
【债务?仇人?还是日夜为生计发愁的争吵?】
【省省吧,你们家那点破事还不够你反思吗?】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话,让他有过片刻迟疑与煎熬,但也仅仅是片刻。
在他夜不能寐,梦里充斥着她纯真甜软的笑容,反复惊醒后,在他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透过窗望着逐渐发白的天际后,他一败涂地,再无法自欺欺人。
直到那一刻,他忽而能理解父亲珍藏崔泠画像的心情。
不是不懂得割舍。
而是做不到。
可他终归还是幸运的。
手臂收拢,切实感受着怀里姑娘的体温,容淮犹豫很久,轻叹:“我那时打算,处理完崔泠的事情,再去Z大等你。”
荆羡没说话,迟疑着将手放到他腰腹间,触到那道狰狞的长疤,喉间苦涩。她吸了口气,努力克制翻腾的情绪,低声:“我没出现,让你很失望吧?”
他低低嗯了声,有几分无可奈何:“我在新生宣传栏站岗的事儿,整个Z大都知道。”
荆羡一愣,没忍住笑意,微微勾了勾唇:“你当时怎么想的?”
“我想,你大概真是一时脑热才喜欢我。”
“……”
“但也无所谓。”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指尖穿梭在那片丝滑里反复游移,“我所认定的,我一定会得到,早晚的事情。”
老实讲,这台词挺像小言里的霸道总裁,中二又自负。
荆羡笑了会儿,又挺没出息地被甜蜜俘虏,主动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巴,促狭调侃:“你还挺能等。”
容淮:“我需要时间。”
荆羡怔住:“什么?”
容淮笑了笑:“事实上,我确实如你哥所说,一无所有。”像是难以启齿即将到来的内心剖析,沉默良久,才慢吞吞开口:“我知道你同那个女人不一样,但我没想过让你改变惯有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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