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静拗不过她,只好顺从她答应了下来。
他俩之间的亲事不得任何人的祝福,婚礼也十分简陋。
没有媒人,便不需要媒人。
没有父母双亲,便到月老祠拜月老。
没有宾客,有他们二人就足够了。
斜阳时分,月老祠前点上了灯,烛火幽微。
照着描金重彩的月下老人慈眉善目。
石阶前已苔藓斑驳,藤萝与桃花掩映着雕甍绣槛的月老祠,两幅大红的对联上写着:“红绳牵就千里缘,婚牍配成百年姻。”
月老祠内只有他们两人,她与常清静拜了堂成了亲。
她穿着件匆忙赶制出来的嫁衣,两人对拜时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对上了彼此炽热又明亮的视线,不由扑哧齐齐笑出声。
成亲后常清静对她很好,第二天就带着她去了蜀山见过了张浩清。
“你紧张吗?”常清静牵着她的手低声问。
“紧张。”桃桃心里砰砰直跳。
“别怕。”少年故作小大人的模样,沉声安慰了一句。
又过了半天,自己倒先是绷不住了。
末了,又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小小声说,“我也紧张。”
好在张浩清笑眯眯地也认下了她。
他们在蜀山小住了几天,之后便结伴又像从前那样,天南海北的到处跑。
少年夫妻初相处也是跌跌撞撞,鸡飞狗跳的。焦头烂额地忙着学习要如何维持一个家庭的运转,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一都要精打细算。
初春时,春雨霏微,如贯珠自檐下垂落,随风飘洒。
桃桃在太初学会念书,家里的纸笔用得很快。
随手一抽,竟然摸了个空。
常清静想都没想,抄起雨伞,沉声道:“我去买。”
他快步出了屋,消失在两溜青篱外。
不知道为什么,这春雨让她坐立不安,看着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了薄雾中,桃桃攥紧了衣摆,深吸了一口气。
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回来常清静。思来想去,还是踮起脚尖,拿起了墙上的斗笠,墙脚的桐油伞,出门找他。
她没有走多远,就看到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多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少年怔怔地拿着伞,低着头,游荡在田埂上。
他没有撑伞,乌发凌乱地垂在额前。
唇薄,鼻挺,眸色淡而远,浅淡漂亮的眸子前朦胧着股冷冷的雨雾。
见到这一幕,宁桃喉口仿佛被梗住了,她愣愣地走上前,将雨伞撑在少年乌黑的发顶上。
“常清静。”
常清静抬头看了她一眼,苍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而是从袖中摸出来一叠干燥柔软的宣纸。
这宣纸用灵力包裹着,一点儿都没被雨水沾湿。
“桃桃,我将纸买回来了。”
而他这一开口,灵力散去,顺着他眼睫滑落的雨水,啪嗒落在了宣纸上,氤出了一点湿痕。
看着这样的常清静,桃桃大脑里几乎一片空白,莫名地,心底就浮现出了个念头。
他……想起来了吗?
桃桃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然而常清静却什么都没说,他的嗓音很冷,好像泛着山间冷冷的雾气。
“桃桃,我们回家吧。”
宁桃心里几乎一团乱麻,她怔怔地走回家,替常清静拿来干净的衣服,伸手想要替他擦头发的时候。
常清静却微微侧身躲开了她:“我来。”
“嗯……啊……好好。”她用力挤出个欢快的笑,嗓音轻快道,“你的手好冰,我去给你倒杯水暖暖身子吧。”
她端来了热茶,可常清静却没有喝。
入夜,两人沉默不言地合衣而卧。
宁桃的心终于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常清静他想起来了。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常清静。
第二天,常清静起得很早,宁桃伸手一摸,身旁的被褥已经冰冷没有余温。
她点起灯,屋里也没有了常清静的身影。
桃桃呆呆地坐在镜子前,披散着头发,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面目可憎过。
她接受了魔鬼的馈赠,必将迎来坠入地狱的惩罚。
桃桃难过地几乎快喘不上来气了,愧疚的眼泪滚滚而下。
可她不敢问常清静,不敢问他是不是想起了苏甜甜,不敢看他的神情。
“桃桃。”
少年清朗的嗓音忽而在脑后响起,微含迟疑。
宁桃一个激灵,猛然扭过头,手足无措道:“常清静,你、你回来啦。”
“嗯。”常清静神情依然是紧绷着的,眉眼依然萦绕着山间的冷意,“我出去练了会剑。”
“你没事吧。”他的目光落在她眼角,微讶。
“我没事。”桃桃飞快地摇了摇头,欲盖弥彰道,“睡了这么久还是好困,眼泪都流出来了。”
常清静不疑有他,或者说是故作不知,匆匆换上干净的衣物后,走进厨房帮她打下手。
她做饭的时候他就帮着摘菜、洗菜、切菜、生火,饭后的碗也都由他捋起袖子,一人承包。
他换了件白色的上襦,淡青色的下裤,束着马尾,只余几缕乌黑的碎发垂在颊侧,伴随着忙碌的动作,曳出泠然的弧度。
看着常清静这副模样,桃桃又迟疑了。
常清静他真的想起来了吗?这会不会只是她不作数的猜测。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常清静依然对她很好,除了与她的肌肤接触少了,依然对她体贴入微。
可这一切,终于在苏甜甜与吴芳咏的到访下打破了。
那天也下了雨,她前几天坐在桌子前念书的时候,忘记了关窗,到夜里就开始烧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常清静三人便一道儿外出给她买药去了。
桃桃拥着被子,头重脚轻,鼻子里堵塞得难受,脸上烧得发烫。
一摸眼角好像也是烫的。
常清静还没有回来……
宁桃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大脑,努力支起身子坐起来,摸索着床上了鞋。
想出去看看。
她终于在药坊门口找到了他们。
吴芳咏已不知去向。
常清静与苏甜甜站立在伞下。
苏甜甜仰着头,同他说着些什么。
他一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提着药包,手指修长如玉。
雨雾太大,掩去了少年脸上的神情,也盖住了两人的话。
两人就像是在大雨中亲昵的恋人,在这个世界中只剩下了彼此,兜兜转转之下又走到了一起。
少年腰杆儿挺得很直,天生生就一幅冰雪之姿,白色的上襦被雨水氤湿了,隐约透出肌肤轮廓。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同她说着些什么,脸上掠过了微不可察的紧张,浅淡的眸子里倒映出苏甜甜的轮廓。
大雨倾盆,苏甜甜的裙角却半分微湿。
桃桃转身就走,脚步很快,眼泪顺着眼角接连不断地涌出来,
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明明是她做错了。
桃桃面色潮红,大脑昏昏沉沉的,只剩下了个冷静的念头。
她要与常清静和离。
她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趁人之危,趁虚而入。
恍惚中,苏甜甜站在廊下冲她露出个苍白的笑。
“宁桃,你会后悔的。”
“他永远都不会忘掉我的,早晚有一天,他会想起我。”
现在,她说中了。
她后悔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卑鄙又如此又滑稽。
就像是一本小说,哪怕有恶毒女配从中作梗,男女主角也终将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现在。
桃桃平静地坐在桌前提笔,匆匆写就了一封并不正式的和离书。
头更痛了。
桃桃抽了抽鼻子,浑身上下烫得像个小火炉。才搁下笔,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
可她还不能够停下,她还有事情要做。
强撑起身子,桃桃咬着嘴巴,翻出几件换洗的衣服,几两碎银,几本书,匆匆打包了。
她做不到回家再面对常清静与苏甜甜,她要走。具体要走到哪里,她不知道。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叫嚣,她要走,她要离开。
……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恨她?”苏甜甜的嗓音飘飘的,在雨中愈加显得飘忽不定。
“桃桃是我的妻子。”
常清静的这一句话表明了他的态度,苏甜甜忍不住笑起来,眼泪涌了出来。
“可你明明是喜欢我的啊。她明明也是知道这一点的。”苏甜甜语无伦次道,“她明明就是趁着你失忆,故意的。”
常清静:“即便恢复了记忆,于我看来,当初那段记忆实在没有值得存在的意义,也没有回想起来的必要。”
“我的答案永远不变。”
刚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说不茫然是不可能的。
他在替桃桃买纸的时候突然恢复了记忆,纸张散落了一地。
忘情水强化了大爱大恨。
那一瞬间,他满脑子都是苏甜甜,一会儿是苏甜甜的哭,一会儿又是苏甜甜的笑,是她火红的身影强硬地闯入了他的生活,打乱了他的秩序,打乱了他的一切。
那一刻,他对她的感情复杂到了极致,或者,也可以说是随之而来的爱意也汹涌到了极点。
可幸好他还没有忘记,他是桃桃的丈夫,他已经娶了桃桃。
他还没有忘记喝下忘情水的初衷,这一切的初衷是因为苏甜甜的两面三刀,讹言惑众,是因为桃桃。
他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被忘情水影响的大脑终于渐趋冷静。
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拨开纷乱的迷雾,从最初的最初,这一切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因为桃桃,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的胆怯,他的求而不得。
常清静顿了半秒:“抱歉。”
为与她纠缠而感到歉疚,为不能回应她的心意而感到歉疚,为她曾经背着他走出扃月牢而感到歉疚。
一阵风雨吹来,他将伞稳住,又往苏甜甜头上多移了寸许。
替她遮挡风雨的歉疚是他最后能为她的做的。
想到桃桃还在家中等着他,常清静一路加快了脚步,不顾浑身湿透,将药包贴着胸口放好。
朦胧的雨雾中,两溜青色的篱笆大敞着。
常清静脚步一顿,心里登上升起了股不详的预感。
少年如风一般迅速掠入了屋内。扶着桌子,看清了桌上的书信后,常清静一阵目眩,勉力稳住了身子,脸上血色顿失。
这是和离书。
他无暇多想为什么桃桃突然要与她和离。
眼前好像有大片黑暗漫开,少年飞也般地蹿了出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他找不到她。
他被冻得浑身发抖,脚步一深一浅地行走在旷野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雨幕中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桃桃?”
他头晕目眩地飞快抿了一下唇角,追了上去。
小姑娘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踉跄着往后躲。
她眼睛红肿得像个核桃,呆呆地看着他,忽而开口道:“常清静对不起。”
他僵在了原地。
桃桃抽噎得越来越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自私的……”
她一扭身,跑开了。
常清静:“你去哪儿?”
她能去哪儿?
桃桃茫然。
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躲开常清静,躲得越远越好,她只是想躲开他。
她跑得越来越快,裙角飞溅了一串泥巴点。
她太想躲开他了,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跑到了河边,没有注意到少年骤然大变的脸色,他在喊她,猫眼里掠过了深深的恐惧。
“桃桃!!”
下了雨的河岸泥土湿滑,她脚下一个踉跄,坠入了滚滚的河水中。
宁桃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
入目是灿烂的日光。
桃桃略一晃神,大脑空白了一瞬。
又是梦吗?
直到张琼思推了她一把:“桃桃醒醒,在这儿睡该着凉了。”
“你怎么了?”张琼思皱起眉,摸了摸她的脸,“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觉得你这几天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张琼思转身倒了杯茶递给她,担忧道,“桃桃,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去跟常清静说把婚期推迟两天?”
宁桃眨了一下眼。
推迟婚期……这四个字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
捺下心头的意动,桃桃意识终于慢慢回笼,她摇头:“我没事,琼思姐姐。”
“我就是觉得……有点儿累。”
“对了,”桃桃摩挲着茶杯,犹豫地问,“苏甜甜会来吗?”
张琼思彻底顿住了。
“桃桃……苏甜甜已经死了。”
宁桃有点儿不知所措,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抓了抓头发:“我睡迷糊了。”
竟然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了。
迎亲前一日,由女家将家具器物送至男方家中,铺设新床,挂上帐幔。
张琼思将这些东西送上蜀山,常清静接过手:“我来吧。”
张琼思惊讶地睁大了眼,看了半天都没把这仙气出尘的常清静和家务活联系在一起。
“你能行吗?……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晓,让我来便好。”常清静一边低眸弯腰铺床,一边道,“我与桃桃生活日久,知晓她生活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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