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柿蒂花襦裙的小姑娘笑着从他身旁跑过。
他似有所觉地微微侧目,又平静至极地移开了视线。
这么多年来,他错认了她身影无数次,早已经习以为常。
如今的常清静不再是当初那个优柔寡断的蜀山小道士。
他冷得像一块儿坚冰,再也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动。
——
回过神来后,心里翻涌着的只剩下了滔天的冰冷与怒气,猫眼里爆发出冲天的戾气。
“这个称呼,你从何处听来的。”
仿佛冰碴子下落一般的嗓音响起,常清静淡淡垂下眼睫,那把散落灼灼桃花瓣的长剑,在手中不安地嗡鸣,几欲脱手而出,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剑击杀。
一把扯开头上的帷帽,露出来的是,一层白纱。
桃桃:……
常清静面色果然更加不善,眼看着这剑就要刺过来了,桃桃急得差点儿跳起来。
等等!!
然后用力一扯,扯开了这一层白纱。
白纱后面还是一层。
桃桃:……
围观众人:……
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不怕死的“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试剑坪上噗噗噗地笑成了一片。
置身在这片笑声中,常清静视线微微一转,眼睫一颤,唇瓣抿紧了,冷峻清寒的脸上并无任何多余的表情和波动。
好像旁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宁桃绝望了。
完全变搞笑剧了啊!!
不管三七二十一,桃桃胡乱地将脸上挡脸的东西,统统都扯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我是宁桃。”
常清静大脑空白了一瞬,几十年来,无数次梦回的故人,俏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那双猫眼死死地盯紧了面前的少女,脸色骤然泛白。
少女的眼瞳黝黑,脸蛋因为激动微微泛红。
样貌在这美女如云的修真界并不算多美,胜在清秀可亲,小家碧玉。
肌肤每一寸都好像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丰沛的活力,整个人就宛如一轮闪闪发光,温暖却不晒人的小太阳。
随着这姑娘扯下了脸上的遮蔽物,蔺卓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转动眼珠,清楚地看到常清静僵立在原地,那挺直的脊背僵硬得好像再也不会动
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冷冽的冰雪寒气,就像是一座冰雕。雪白的长发被夹着雪粒的山风吹起,宽大的袖摆中,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宁桃是死在他怀里的,他清楚地看到血浸透了她身上的柿蒂花襦裙,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焦距。
在那之后,他又不知斩杀了与她容貌相同的妖怪多少次。
常清静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中,断然将行不得哥哥收起。
他闭上眼,不欲让这样貌搅乱自己的心神,沉声吩咐身后的吕小鸿。
“带走。”
他并不相信面前的人是宁桃。
这么多年,幽冥中的故人,已经成了他的求而不得,成了无法触及,也不敢触及的伤疤。
故而当宁桃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扮成宁桃的样子,不可否认的是,对方赢了,这一次的“宁桃”格外逼真格外熟悉,他出不了剑,他做不到,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从容地一剑击杀。
常清静心头平静,偏又如鲠在喉。
吕小鸿也惊呆了。
他跟随仙华归璘真君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看到过真君这般失态。
“带回蜀山。”常清静上下唇一碰,又强调了一遍。
吕小鸿这才如梦初醒,走上前,忙定了定心神,朝着桃桃行了一礼,迟疑道:“这位道友……”
宁桃大脑也空白了一瞬,懵了半秒,旋即反应回来。
“等等!!我不走!”
桃桃一边警惕地看着常清静,一边步步往后退。
皱着眉道:“你不信我就算——呃!”
后背猛然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手腕旋即一痛。
不知什么时候,常清静已经闪身到了她身后,牢牢攫住了她手腕。
桃桃抬起眼。
风从两人间呼啸而过,吹动了常清静雪白的发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情冰冷,察觉到落在他脸上的视线,他垂下眼睫挡去了眼里晦暗的情绪。
正因为不会再期待,故而震动之后,他心里再没了任何波动,看着宁桃的眼神漠然地如同再看着一个什么死物。
只这一个动作,桃桃几乎快僵成了一块木头。
这个体型差导致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简直就像玉山倾覆一样压了下来。
桃桃有些恼了,眼睛匆忙一转,正好在人群中撞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谢溅雪!
宁桃眼睛一亮,踮起脚尖,不顾手腕还被常清静抓着,大声叫了出来。
“谢道友!!”
“谢道友!!”
第68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十三)
谢溅雪这时候也正在找她, 听到这声音,青年脚步猛地刹住了,目光相撞的刹那间, 宁桃清楚地感到了谢溅雪眼里的震动。
“芝桃……?”
不,是宁桃。
无怪乎谢溅雪震动。
一是没有想到刚刚言谈甚欢的小姑娘竟然是宁桃。
二是没想到早就死去的少女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三则是震动于宁桃这和记忆力分毫没有改变的容貌了。
宁桃露出个苦笑。
谢溅雪的反应明显冷静许多,心念电转间,方才小姑娘的鬼鬼祟祟,“欲语还休”都因为“宁桃”这个身份, 如同拨开了乌云阴翳, 真相大白。
短暂的骇然之后,谢溅雪一眼就看清楚了宁桃如今的处境,忙压下眉毛, 神色匆匆地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看到谢溅雪走了过来,宁桃差点儿又跳起来, 只是一动,察觉到身后这白发男人将自己的手腕攥得更紧了。
谢溅雪终于赶到了两人面前,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动了动浅淡的薄唇,却没有开口。
青年裹着貂裘, 长身玉立, 青簪束发,袖口肩头落了些山中潮湿的雪水。
怎么, 不说话?
宁桃茫然地看着谢溅雪。
谢溅雪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桃桃一头雾水地看着谢溅雪:“谢道友?”
谢溅雪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了,而是看向了常清静,抬起眼,目光不躲不避, 一字一顿地说:“常道友,你弄疼她了。”
常清静无动于衷地垂着眼,沉默了半晌,手却握得更紧了点儿:“我要带她回蜀山。”
谢溅雪:“宁姑娘不想和你回去。”
常清静置若罔闻,神情冷淡。
眼看这谈话就要进行不下去了,没有办法,宁桃只能努力自救,她费力地举起另一只手,那双葡萄一般的眼认认真真地盯紧了常清静:“我和你回去也行,但是,你必须放过蛛娘。”
她的眼神不闪不避,眼里像是有细碎的星芒。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就算是做好了面前这人是假的的准备,常清静还是猝不及防地仿佛被刺痛了眼。
眼前这穿着柿蒂花襦裙的小姑娘缓缓地与记忆中的脸重合了。
他移开了视线,看了眼眼前的蛛娘,竟然真的,收了剑,叫吕小鸿把她带出去。
这回试剑坪上的众人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一向最厌恶妖精的仙华归璘真君,竟然为了带一个姑娘回去,放过了一个蜘蛛精。
“这姑娘什么来头?”有人好奇地压低了嗓音问。
“常清静认识她?”有人皱眉。
还有人一脸了悟:“呃,原来常清静好这口?”
这些年给常清静送美人的原来是力气都使错了方向!!有人恍然大悟。
原来仙华归璘真君爱的是萝莉!
蔺卓张了张嘴:“真——真君!”
到底是没敢多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蛛娘被送了出去。
匆忙赶到这儿的张琼思和宋居扬看到这一幕,急得额头直冒汗。
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张琼思赶紧把蛛娘往自己身后一拉,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太大问题之后,这才心神稍定。
桃桃朝张琼思使了个眼色,示意张琼思不要担心,又抬起脸去看常清静,抿抿唇再度举起手:
“我饿了,我能先去吃点儿东西吗?”
……
阆邱城,一处眼熟的破旧面摊里。
桃桃、常清静、谢溅雪三人相对而坐。
另外几张桌子上分别坐着张琼思、蛛娘、小扬子,以及蜀山蔺卓为首的一干弟子。
在掉马之前,宁桃经常会想要是又遇到常清静是怎么一副光景。
但没有想到会是像现在这样,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面。
常清静变了很多,他光是坐在这儿,就嗖嗖得直放冷气,身形挺拔如山,垂落的白发增添了几分风霜感。
谢溅雪明显就温和多了,岁月好像将他打磨成了一块美玉。
坐在这儿,桃桃有点儿像叹气,戳着碗里的鸡蛋面。
面是细细的龙须面。加上鸡丝,撒上葱花,晒干的虾米,又盖了个金黄的煎鸡蛋。
汤白浓郁,鲜美得让人胃口大开。
可是现在她却没多大胃口,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人来人往,桃桃叹了口气。
她本来以为再见到常清静,她会逃避,会嚎啕大哭,然而,她心里却平静得有些超出了她的意料。
宁桃不自在地想。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能恨人恨个三四年还念念不忘的,叫她高贵冷艳地细数常清静种种对不起她的事,她做不到,可是叫她就这样和“杀她凶手”把酒言欢,她还没那么贱。
宁桃张了张嘴,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没出息,摇摇头,努力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了脑子里。
看了眼筷子都没动的常清静和谢溅雪,桃桃奇道:“你们……都不吃吗?”
常清静没有搭理她。
谢溅雪倒是笑了笑:“我不是很饿,桃桃你不吃吗?你不是说饿了吗?”
宁桃用力点点头,不再啰嗦,利落地拿起筷子开始嗦面。
还没动筷子呢,附近桌的宋居扬突然捧着面碗跑了过来。
小和尚脑袋光秃秃的,长着青色的发茬,眉眼俊秀。
小扬子跑了过来,将碗往宁桃面前一伸,夹起自己碗里的蛋就要放到桃桃碗里,凑到桃桃耳朵身边小声地说:“桃桃!给!”
“给我干什么?”
“我这是溏心蛋!”
宁桃眼睛蹭地一亮,赶忙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蛋换了过去。
小扬子不喜欢吃溏心蛋,但她喜欢吃。
两人捧着碗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亲密得有些晃眼。
一偏头的功夫,却看到谢溅雪与常清静都在看着她。
桃桃茫然:“看我干嘛。”
看着不亦乐乎和宋居扬换蛋吃的桃桃,常清静再度垂下了眼帘,不自觉地错开了视线。
不管面前这姑娘是不是宁桃,这个打扮和这个样貌的她实在是太像了宁桃了,也太小了。
她还停留在十几岁的年纪,穿着件柿蒂花的齐胸襦裙,鬓角装点着嫩黄色的迎春花,系着浅绿色的发带,梳着双髻。
少女的头发并不算顶顶乌黑的,泛着些栗色,动起来的时候发尾好像也跟着跳了起来。
都说美食是能舒缓心情的。
雾气蒸腾间,桃桃吃得酣畅淋漓,额头和鼻尖都冒出了点儿细密密的汗珠。
当初那个纤细清瘦的小道士已经长大了。
可是小姑娘却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谢溅雪轻轻皱起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宁桃和从前比,好像过分活泼了点儿。
就像是河豚,遇到危险时会膨胀,显得自己更加庞大一般。
而这样过分活泼的少女却好像在掩饰着什么东西,这些飞扬和跳脱好像都成了粉饰太平的一种手段。
至于另外两桌,气氛也一样的僵硬。
蔺卓死死地盯着蛛娘那一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脸上青青白白的,明明白白写着“怀疑人生”这四个大字。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和一个妖孽坐在一起一块儿吃面。
“我吃完了,谢谢。”
谢溅雪也有些出神,隔着缭绕的雾气看着吃得脸色潮红的宁桃。
他们如今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青年。
而桃桃还是当初那个眉眼尚显生涩的小姑娘。
谢溅雪定了定心神,看着宁桃空落落的腰侧,随口问道:“桃桃,你的刀呢?”
宁桃搁下筷子,摇摇头:“我这刀刚交给琼思姐姐了。”
她这是情况紧急这才带着刀,一般情况下,非但不能带刀,王先生还给她下了死命令。
宁桃无奈地擦了把脸上的热出来的汗。
不能一个人走在高处,如悬崖边,阁楼上,不能一个人走在河边、湖边,水深的地方。
凡是容易被杀和自杀的地方,她都不能去。
还没等谢溅雪开口,常清静忽而又站起身,冷冷道:“走了。”
“啊、啊!”宁桃慌忙站起身,拍了拍热得红通通的脸,扯了扯裙子,又扶正了耳畔的迎春花簪子,慌忙跟上了常清静的脚步。
她答应了他,要和他回蜀山来着。
“要去蜀山也行,但是我想先回客栈打包个行礼,上个厕所。”
这个要求确实有点儿得寸进尺了。
对上常清静的视线,宁桃心脏跳得厉害,又忙告诉自己。
怕什么呀,反正是常清静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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