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的声音很轻,细细劝解,带着一点威胁和一点讨好,就像当年他犯了一点小错时候一般。
“不然这样好了,我答应你,我旗下所有妖魔在仙灵界内,都避开归源宗的地界活动。毕竟我也是归源宗出身的弟子。怎么舍得眼见着师门因我而毁灭,让那些年轻的晚辈们无家可归呢。”
“师兄,我在魔灵界见到了好几个门中晚辈,他们都好可爱呢,就和你我几人当年差不多。”
“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我都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师兄放我一马,不要这般不顾念同门之谊好吗?”
徐昆讨饶的声音不断响起。
丹阳子充耳不闻,紧闭双目,专心控制法阵一圈圈慢慢向内收缩。
“不过是逗你玩罢了,你还以为我真的怕了你?”浮在黑水中露出半个脑袋的徐昆突然笑了,“师兄或许能斩断心魔,不受影响。但你以为你请来的这些蝼蚁也可以做到一般无二吗?”
黑色的池水翻滚起泡,从中慢慢浮现出一具婀娜的女体,那女子绕着了凡大师转了一圈,性感的双臂便缠上了他的脖子,娇声软语在和尚的耳边细细说起了话。
了凡双目紧闭,额头冷汗滚滚溢出。
空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扭曲,黑水在大地上蔓延开来。
一个体型巨大化的妇人,脸上绘着夸张的浓妆,从黑水中钻了出来,伸手高举藤条,向着天衍宗的那位修士抽去,“商儿,你又偷懒!看娘怎么罚你!”
坐镇山头的修士,紧闭双目,不搭理这似幻还真的人影。面色全整个变得青了。
鲜血淋漓的躯体,扭曲怪异的动物,一个个从漆黑的水底浮出,向四面八方的山头爬取。混沌的空间中遍布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些镇守在山峰上的修士,一个个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
那位修道多年的高僧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在混沌不清的状态下被众多体态妖娆的魔女拉入了黑水之中,彻底地沉入一片黑暗之内。
那位天衍宗的修士,身躯不断颤抖,终于被越来越巨大化的母亲抓在手心里,挣扎着向池底沉入。
此刻的法阵之内,已经成为地狱一般的景象。一座座光芒璀璨的山峰开始熄灭。黑塘之上,异像丛生,那些由人心中欲望幻化出来的诡异的红鱼在天空游荡,池水中浮浮沉沉着诡异的躯体,池岸边开满了如血的鲜花。
苦修多年的修士,逐一被自己心中幻想所败,明亮的九连峰座座熄灭。
唯独余下清净峰的光芒还在苦苦支撑。
最终丹阳子也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睁开双目,一脸悲愤不甘地看着眼前的徐昆。
“干嘛这样看着我呀,师兄。”徐昆笑了起来,他慢慢从黑水中冒出整个脑袋,浮上半空,面容依旧苍白,黑色液体构成了新的身躯,还在滴滴答答向湖面滴着如墨的水滴,
“没办法呀,你的法阵中隔绝了天地灵力,我也使不出什么招式来。可惜他们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自己心中的欲望。”
“你也看到了,人欲本不该抑制。不论是色欲,贪婪还是恐惧,你越是压抑它们,爆发出来的时候都更为变本加厉。”徐昆从黑袍之中伸出他苍白的手臂,向前抓来,
“他们都输了,现在也该轮到师兄你了!”
耗尽了灵力的丹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苍白的手掌向自己靠近。
反转的护山大阵,隔绝了天地灵气。在这其中战斗,体内的灵气消耗极快。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抑制住强大的天魔,有那么一点点希望能够将他封印。
毁了师门的护山大阵和多年的根基,害得这么多道友牺牲性命,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最终还是失败了。
身为归源宗的掌门,丹阳子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和无力。
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道消魔长,或许这一切都是天命,无法更改。他悲哀地想到,只希望在自己死后,那些远离门派的孩子们不要再赶回来,受到天魔的迁怒。
就在徐昆的手掌居高临下抓向丹阳子之时,一道彩色的门楼出现在清净峰顶。
门中跨出一人,那人二话不说,出刀如电,巨大的刀光交错划过整片湖面,将半空中徐昆污水凝聚的身躯撕碎,重落回黑塘之中。
“又是你。”徐昆苍白的面孔又一次慢慢从黑水中浮现,冷森森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岑千山,“倒是挺可爱的,这么几天就结成元婴了?”
“毁灭一位天才,更能让我感到兴奋。”他嘴角勾起一点恶意的笑,“等我毁了你,再从这里出去,把你和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变成匍匐在我脚边乞求的魔宠。”
丹阳子看着那位突然出现,挡在自己身前力战天魔的年轻男子。
此人功法玄妙,境界极高,竟能以一己之力,暂时逼退天魔。
他的身后,虚空开启,轮转现出六道中的天人恶鬼,用那些修罗鬼物和天魔相交,显然他使用得不是仙灵界任何一家功法,而是一位修为高绝的魔道修士。
虽然是魔修,可他却在一边出手连创徐昆的同时,又同时祭出高阶傀儡,将九座山峰上还未气绝身亡的两三位修士搬运回来,从那道彩玉门口中丢了出去。
“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敢问道友尊名?”丹阳子服用丹药,简单调息之后,努力站起身来,向这位出手相助的恩人道谢。
战斗中的岑千山分了一下心。
这个人就是师尊口中掌门师伯,那我是不是该称他为师伯祖?
“我……”明明是在极其危险的战斗中,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兴奋的感觉,“我是张小雪的——道侣。您不用和我客气,这里交给我,请您先避出去吧。”
“那怎么行,让你这样的年轻人在前面战斗,而我们一把骨头,却躲去安全的地方。”鹤发苍苍的掌门重新直起了脊背,站回山顶的阵盘之内,“还请你拖住天魔,他已经受了伤,等我重启法阵,加把劲将他彻底封印。”
小雪的道侣啊,丹阳子这样想到,难怪那个冷清的孩子这一次回来之后,像是花一般地彻底绽放了。这样高兴的事,也来不及为她庆贺。至少,要让她的道侣平安从这里出去。
巨大的莲花越合越紧,渐渐成为大地上一朵收拢紧闭的花苞,花中世界天塌地陷,琼楼玉宇的清净峰不见了,闲庭自在的逍遥峰溃散崩塌。
那些传送法阵上巨大的金蟾掉落进深渊,一度扬帆起航的大型渡舟倒覆倾斜,培育了无数年轻子弟的化育堂分崩离析。
千万年传承的红砖玉瓦,书籍古鼎纷纷在天毁地绝中消亡。
被岑千山一次次斩杀的天魔已经聚不成人形,只有浑浊的黑色液体在半空中时聚时散,那些黑色的液体,发出了原始而愤怒的低吼声。
在封闭的世界中,补充不到灵力的岑千山也已经汗如雨下。
血液混杂着汗水,从他的额头不断滴落,混杂了视线,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已经可以了,现在让我来拖住他,开启你那道彩门,出去吧。”丹阳子来到战斗中的岑千山身边。
喘着粗气的岑千山抹了把脸上的血,看了他一眼。
“小雪是最好的孩子,她找的你也是好样的。”年迈的师长这样和他说道,“听话,从这里出去,好好待她,别让她伤心。”
岑千山:“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开门。”
……
穆雪几人辗转传送,一路飞奔,赶回师门的时候,师门外已经汇聚了不少匆忙回来的同门师兄弟。
占地广阔连绵不绝的九连山脉,已经凭空从大地上消失了,围绕着群山的大江也彻底的干涸,徒留下一道空荡荡的河床。
覆盖九座大山的莲花大阵收拢成了只有一栋房屋大小的花苞,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闭合,静静停留在一片乱石碎瓦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中任何动静。
回归门派的弟子们,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家,更看不见主心骨一般支撑着门派的掌门,个个心急如焚。
素来稳重的逍遥峰主苏行庭,沉着脸色站在那花苞前,攥紧的拳头上爆出了道道青筋。
“师尊,现在里面什么情况?”从云端跃下的穆雪赶到苏行庭身边。
苏行庭紧皱眉头,将自己所见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那位魔修进入之后。不足片刻,那道彩门再度出现,从中推出了两三位身负重伤的前辈,随后又迅速地闭合了。现下法阵之内,只有掌门和那位不知敌友的魔修岑千山,根本不其中知情况如何。”
“岑千山,岑大家?彩色门楼?”丁兰兰几人吃惊地张大了嘴,
“有岑大家进去总归是能稍微放心一点,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仙灵界?”
花苞状的结界微微振动,一道五彩的裂缝瞬间闪现,混身是伤的掌门被从中推了出来。他踉跄了数步,飞快转身扑了回去,似乎想要掰开那道缝隙拉回什么人。
但那道勉强撑开的细窄门缝已被打断,迅速地在所有人的眼前彻底闭合了。
冲到门边的穆雪来不及进去,含恨一拳打在那巨大的莲花花瓣上。
“掌门,千山呢?那个魔修呢?”穆雪问道。
丹阳子弯着腰,扶着赶上来搀扶他的卓玉,吹着胡须喘气,许久也没有看穆雪的眼睛。
他只是深深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莲花法阵,似乎期待着它再一次裂开哪怕小小的一道缝隙来。可是等了许久,那朵巨大的青莲,依旧紧紧闭合,银光闪闪,一动不动,静寂无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穆雪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不明情况的同门师兄弟们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议论纷纷。
“怎么办啊,山门全毁了,还牺牲了这样多的前辈。我这心里真是太难受了,呜呜呜。”
“没事没事,山门毁了还有重建的一日。只要掌门无碍我们就放心了。”
“是啊,刚刚可把我吓得半死,掌门您怎么能和其它门派的几位前辈一起瞒着大家,悄悄干这样危险的事呢。”
“幸好现在被关在里面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魔修。”
“可是那位魔修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你们说那是谁?岑千山?”
“小雪。我本来想让他先走的。可是那孩子竟然在最后关头,将我先推了出来。”丹阳子转过头看着穆雪,慢慢地说,“我被推出来的那一瞬间,回头看去,他的腿正好被那黑色的液体缠住,被那天魔拉了回去。”
他轻轻伸手,摸了摸穆雪的头顶,“小雪,那孩子,说他是你的双修道侣。”
穆雪的眼眶在那一瞬间红了。泪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滴落到了脚边的瓦砾上。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响起了年幼时母亲对她说的话。
“此秘法可护你轮回转世,元神清明,百世无忧。唯有一点,万万不能告知他人。若被他人得知,便是以言灵破法。这个法决就相当于传授给了你第一个告知的那个人。你自己也就永远用不上了。”
当年的穆雪完全不能理解母亲所说的话。
这样事关修真大道,性命攸关之事,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愿意透露给他人知晓呢。
那时候,她还不解地问母亲:“既然如此,为什么母亲会将此法决传授给我呢?”
母亲却看着她只是笑:“如果有一日,小雪你也遇到了想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人,你自然就会明白是为什么了。”
穆雪祭出映天云,飞到那缩小至房屋大小莲花法阵的顶部,云层漫起,遮蔽了她的身形隔绝了所有人的神识。
端坐云间的穆雪取出了临走之前交给岑千山的那枚传音符,引火焚符。
符文上亮起了相互勾连的光芒。
“小山,你怎么样?”穆雪小声问道。
符文静寂无声,过了片刻,才传来岑千山熟悉的声音,
“嗯,我没事。你等我出来。”
那声音温和而简洁,云淡风轻,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是他平日里坐在工作台前,随口回答的一句话。
穆雪的心尖却像被掐了一下,瞬间就酸了。
她太了解岑千山了,从小时候开始,这个男人伤得越重,就越会在自己面前刻意表现得平静。
穆雪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显得不那么激动,“小山,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你集中精神,认真地听我说。”
让穆雪意向不到的是,燃烧着的符箓里却迅速地传出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要听。”那个声音因为说得急促,没有控制好,泄露了一丝痛苦的喉音,“我知道你一旦说出来,就会发生什么不好事。我不想知道,更不想在这个时候知道。”
“千山……”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问?”那声音压抑着微微咳嗽了声,“我早早反复查过。但有轮回转生之术,皆是窃天道之机,违命数之道,不能轻言破。”
他不再说话,任性地就这样切断了符文之间的联系。
熄灭了火焰的符文中,只传来岑千山最后一句轻轻的话音,
“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等得很久……”
穆雪盘膝坐在云端,双手结印,默默等待。
她表面平静,一颗心像却像是被放在火焰上,煎来烤去,反复灼烧。比起这样的煎熬,她甚至更甘愿忍受九天神雷灼身之痛。
不过只等了这半日时光,自己已经几乎忍耐不住了。
穆雪看着脚下那寂静无声,一动不动的法阵,千山他从前,到底是怎样熬过这一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穆雪的元神坐在黄庭之中,伸出的手抚摸匍匐在自己脚边的水虎。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焦虑的时刻,似乎连自己黄庭中的水虎都失去往日的活力。它只以白虎的模样奄奄趴在自己的腿边,一动也不动。
她心烦意乱,手掌下意识地摸过白虎的脊背,在那一刻,突然从手心传来一道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情绪。
穆雪的心在瞬间抽紧了,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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