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那白团子似有所觉,倏然回眸。
她脑中微有混乱,但第一反应竟是不能让他发现自己,顺着本能飞速闪身,穿墙而过消失于房中。
回眸的男孩将目光落在方外姬愉所站之处。那里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于是他未在意地转身从榻上拾起寝衣,缓缓向身上套去。
闪身而出的女鬼站在墙角,她对着沉黑的天空,脑中浮起那一晃而过的画面。
寂静的房屋中,灯火闪烁着柔光,照在那侧身对着她的男孩身上,也照在他雪白肌肤上错落攀爬着地难计其数的疤痕上。
大多数已然结痂,长出粉嫩的新肉,有的正在脱落,渐至愈合,也依然有几道被水汽泡得微微泛红。应是旧伤杂新伤,累积到他小小的脊背上,胸口上,像是生出细密的倒刺,一拥而入地扎进她眼底。
月光温柔落人间,光辉点亮世界万物,也好似点亮了黑暗中隐藏的刺目狰狞。
姬愉顷刻闭眼。
☆、第27章
她终于知晓归来之日,那霜雾中如雪若化的人儿,为何会比以往苍白脆弱。
三月时光,他所历为何?又为何负伤而归,却不言不语。姬愉一概不知。
但她知自己不能刨根问底,所以她才会在见到那伤痕累累的小少年时,第一反应是消失,而不是以自身为剑划破他心上伤口。
姬愉缓缓睁开双眸,在暗夜中无声一叹。
她不忍戳那少年伤口,应是无法亲自向他询问清楚,然也不能不管不问,当做不知,该是换个方向入手了。
思索一瞬,她转身离开。
黑夜中,凉风习习,阵阵寒意刺骨,只余那屋中灯火摇曳,可见人间温暖。
在女鬼离去不久,又有一人穿庭而过,径直来到巫浔房门口。
高探立在门口,抬手轻敲了敲门,很快便听见从房中传来一道清澈稚嫩的嗓音:“进。”
他推门而入。
冬日寒冷,呼口气都带着凉气。高探在外面呆的久了,忽然进入房中,就感受到若瞬间冰消雪融的春日暖意。
屋内放置了个精致的掐丝珐琅熏炉,没有烟雾,但暖融融间还能闻到清淡的香气。
而在这片暖意中,一矮几上跪坐着一个小少年。
他内穿寝衣,外罩狐毛披风,手内书卷正低头看着。低头时,恰好将洁白尖细的下巴,埋入裘衣帽沿处柔软的狐狸毛中,而那露出的圆圆的眼睛轻垂着,长睫静谧地向上弯成两条弧度,脸颊上的肌肤许因屋中热意泛着微红。
整个人褪去冷意,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柔软无害。
他身后奴仆正轻柔地为他绞着发,见到高探弯腰行了一礼。
巫浔这才缓缓抬眸,放下手中书卷,示意身后奴仆先出去。
待奴仆离开后,他站起身来对着男人微行一礼,而后坐下问道:“先生何事深夜前来?”
高探本是怀着责问的目的,此时到了他面前,又身处这温暖静谧地氛围中,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柔:“郎君为何将那女鬼留在身边?”
巫浔略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在意这个。他轻言反问:“为何不可”
“如何可以!”高探声音加大:“鬼怪阴物怎能留在身边,日日相处,更莫说与她同吃一食。郎君你尚年幼,不明那些阴物的野性恶毒,焉知她们不会加害于你。”
“而且鬼怪之物,天生阴气,与它们相处久了,难免不会身体有亏,届时若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郎君你该知道,你被天阴巫氏给予厚望,巫氏一族未来的兴旺就寄托在你身上,可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啊。”
“她不会。”巫浔垂眸。
“什么不会?”高探没听出他在反驳那句‘焉知不会加害与你’。
他继续切切言之:“郎君你可不能犯糊涂,被那些邪物虚假的表面所蒙骗。这女鬼可留不得,最好是将她驱逐出去,或是找人来收服了。”
见巫浔没搭话,高探补充道:“郎君若是心善不忍,可交由我来处理,也可禀报摄政王,由他定夺。总之还请郎君慎思!”
要是以往,巫浔听到有人竟妄想将小鱼驱逐出去,他定会十分生气,绝不允许此事有发生的可能。
然而此刻他只静静听着,一言不发,没答应却也没拒绝,只浑身的气息渐渐变凉,那颊边捂出的浅红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有散发着冰雕一般的剔透冰冷。
许久许久,久到高探等得快不耐时,才听到他呓语般的声音:“是啊…她不该留在我的身边。”
那般好的小鱼,怎能留在他这样的人身边。
似雪般苍白的小少年缓缓抬头,他的黑眸清透若汪湖水,然湖水下满是粗粝的沙石。
他应答,音调极轻:“…好。”
“然由我来,你不必插手。”
高探满意一笑,抬手行礼:“是。”
……
冬日渐深,天气寒凉。
这日晨间,姬愉从睡梦中苏醒,抬眼间窗外天地白茫骤然入眼——她见到入此间世界的第一场雪。
姬愉是个地道的南方姑娘,未曾真正见到雪。因此,初见到雪,难免生出几许新奇与喜悦之感。
她惊叹一声,而后迫不及待地出了屋子。
院外飞雪漫天,片片轻盈洁白,落地无声,积了一层又一层。庭院中有棵茂盛的常青树,是这莹白天地中唯一的颜色,然依然落上不少雪色。
静默欣赏片刻,感受纯净的自然。姬愉踏入雪中,然后蹲下身子,五指聚拢便抓了一捧雪,感受不到温度,握在手中细细软软。
她咯咯一笑,就地而坐,双手捧起一大捧雪,然后兴致盎然地堆起了雪人。
巫浔晨训归来,入庭院后就见一个半人高的雪人立在院中,大脑袋胖身子,加之憨憨的微笑,看着还挺可爱。
他身旁为他撑伞的小少年赞一声:“好漂亮的雪人,是谁堆得?”
小少年四处环顾,院落空空,并无人影,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却见巫浔的眸光一眨不眨的落在那雪人身上。
许久才听他道:“平映,你先回去吧。”
“是。”平映将伞递给巫浔,便转身离去。
坐在雪人背后的姬愉轻眨了下眼:平映?
她没忍住从雪人后探过脑袋,想要看一下幼年的平映生得何种模样,结果只见到他离去的背影,比巫浔高上许多,年岁应也较他大些。
姬愉摇头收回视线,转眸就对上巫浔静望来的目光。
他手中拿着把油纸伞,冰肌玉骨立于一片纯白之中,像是个漂亮的白瓷娃娃。
应是为了方便,男孩穿得是件窄袖便装,墨发高束扎了个马尾,较之往昔多了几分干练与英气。
巫浔持伞而来,他走到雪人面前停下,轻碰了下雪人扬起的嘴角,道:“不冷吗?”
话音刚落,对上女鬼圆圆的杏眸,他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轻垂眸子,躲避她的视线。然静默片刻,还是顺从心意将油纸伞挪到姬愉的头顶。
落下一片安逸,造就这小小天地,隔绝风雪,即便她并不畏惧。
姬愉弯唇一笑,站起身子,抬手拿过他手中的伞,细心地将他遮掩,而后两人同行入了屋子。
屋中春暖雪融,依稀可闻清香阵阵,似雪中寒梅冷香萦绕。
她抬眸,果然见细颈瓶口斜插一束红梅,花姿清艳,叶片饱满,与窗外飞雪相映,落入眼中融合成一副充满诗意的画卷。
“这是平清放这儿的,他说这样好看。”巫浔上前,对她解释。
姬愉笑着点头,并未在意平清是谁。他有自己的朋友,有相识相近的人,这是好事。
她来到窗前,抬手打开窗扇。
冷风侵入,裹携着几片轻薄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眼睛一抖,便有水雾落入眸中,却无任何感觉。
姬愉叹一声,转眸却未见到身边的巫浔。她回头,见他不知何时退后几步,黑眸看着那漫天的飘雪时,没有她见到雪时的惊叹与欣赏,只有无边的冷漠与沉寂。
甚至有几分...厌恶。
她眨眨眼睛,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因再看去时,那抹厌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眸色沉静,气息平和,还缓缓向前与她并立,一同看向那白雪天地。
怕他受凉,姬愉又将窗户掩上,而后借着这难得的静谧,暖屋话闲暇。
“这些日子...累吗?”
他摇头,默片刻又点头。
她继续问道:“那些人...都是什么人?”
巫浔知道她问的是那些白衣人,他思索片刻,终是答道:“家中派来跟随我,授我学识,护我安危,伴我成长之人。”
跟随他,授他学识,护他安危,伴他成长...吗?
闻言,姬愉淡淡笑起,细碎记忆忽地在脑海浮现。
卧榻之前,她眉眼盈盈对男孩许诺:“你若认我做姐姐,姐姐就罩着你,护你长大哦~”
男孩因她戏弄而气恼时,她拥其入怀,揽住他小小身子:“我会陪着你的,即便不做姐姐,我也会陪着你的。
还有月色之下,高楼之上,她那一声:“还有我。”
会陪着你的,不仅是白毛兔子长耳,还有我。
在此刻,一幕幕愈发清晰。
原来她也会真心许诺,想要好好守护一个人。可是她的守护,不仅没能拉进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疏。
这一切是因为那了了三月吗?还是他那满身伤痕。
姬愉太想知道了,这些日子因他种种反常,她生出各种猜想,思索为何如此,然并无所得。她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突破口,来打破那冰封的湖。
于是她蹲下身子,杏眸望进他眼眸深处,想要求得一个解释:“还是那个问题,你这些日子为何躲我?”
巫浔这次没有避开她。
他圆圆的黑眸像是两颗墨石,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巫浔终于用静静地,哀怜的,又满是歉意的眼神看着她:“...对不起,小鱼。”
“因为你是鬼,人与鬼是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的。”
姬愉笑容变淡。
“先生说了,鬼是没有善心的,你们的关心皆是虚情假意,皆有所图。我不知道你想要从我身上图谋什么,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男孩看着她,目光片刻不移:“而且...鬼生为至阴之物,你的存在对我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他的小手垂在身侧,渐渐握成了拳头,面上的血色变得浅淡,但声音清晰且沉重:
“所以,请你离开。”
☆、第28章
请她离开?
姬愉笑容消失,而后又重新展露,她仿佛没听见男孩的锥心之言,反而用手轻点了点下巴,笑得有些危险:“你这先生还真是会胡说八道啊...”
“也许我该教教他该怎样为人师长,好不至于最后误人子弟。”
“你也是...”姬愉点点他的脑袋:“平时看着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孩,怎么到关键时候就犯糊涂呢?”
顿几秒后,她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然而眼中却没什么笑意:“还有,他说你就信?还什么鬼是没有善心的?鬼和人成为不了真正的朋友?全他喵的放屁!我看他脑子是让他自己吃了,语言功能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得是什么屁话!”
童言无忌,孩童年幼骂不得,姬愉就将乱说话的高探狠狠骂了一通,发泄自己心中的郁气。
骂了几句,感觉心情好多了,她才转头平静地看向巫浔,一本正经地叮嘱:“别什么都跟你那先生学,我看他能说出这些话,定不是什么好德行。”
“你要学会明辨是非,跟他学学知识就得了,其它的千万别学。”
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巫浔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无力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暗自松了口气,并生出几分欣喜来。
然很快似想起什么,欣喜瞬间褪去,他握了握拳,垂眸道:“不怪先生,其实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以前被鬼伤害过,他和你一样,起初对我很好,后来原形毕露,凶残至极。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他低着头,语气难得又快又急,像是此刻不说,下刻就说不出口。
直到最后一句,语气才缓和下来:“所以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
“请你离开。”
姬愉告诉自己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计较,他还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伤人,她不能计较。
然再一次听到“请你离开”时,她觉得即便是小孩子,也不能这么惯着。
就算是泥人,被人一再驱逐,也有了脾气。
于是,待他说完,姬愉莫名一笑,扬起下巴干脆应声:“好啊。”
“你不能...…哎?”巫浔抬头,见女鬼笑盈盈地看着他,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不见丝毫悲伤。
他轻抿起唇,突然生出一脚踏空的感觉,满满都是失落感。
巫浔觉得他不值得女鬼留在身边,所以一心想让她离开,方才见她未答应,不能否认他还是有些开心的。他甚至暗自希望即便自己多说几次,她依然不要答应,这样他就能安慰自己说,是小鱼想陪着他的,不是他自己的私心。
然此刻,她应答地这般干脆,好似很欣喜能摆脱他这个麻烦。
这般干脆……
巫浔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遮掩住眸中突然涌上的酸涩。
姬愉抱着手臂,不动声色地睨着男孩的神色。
见他白着一张小脸,颤动了几下睫毛后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姬愉答得无法干脆,她看着窗外雪花,满不在意地道:“反正我空着手来,无尘一身轻,自然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再说你都这样赶我了,我怎能再厚着脸皮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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