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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和鹿原——薛蝉

时间:2020-10-26 10:09:29  作者:薛蝉
祁淑英抬手将手里一张卡鄙夷地扔到她身上,声音漠然:“这卡里是你租房子给的十万块,一分不少,给我拿走,我祁淑英不要你们鹿家的脏钱。”
卡砸到脸,如刀割一般刺痛着鹿原,她垂眸,看着银行卡打了个圈,掉在手边,内心一片荒凉。
耳边听祁淑英轻声问:“鹿原,你现在怎么有脸住我们家?”
心被扎得漏了一个大洞,悲寂的风正从那个大洞里肆无忌惮地吹过她的全身。
感觉全身的血都冷了。
鹿原绝望地垂下眼眸,一颗眼泪砸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磨得她手指已经发红。
“给你一天时间离开我们陆家,”头顶传来祁淑英声线颤抖但坚定的通知,“还有,离我孙子远一点。”
***
“陆元!你跟你们班主任请假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找人沟通吗?啊?出入酒吧?滋事打架?这就是你嘴里说的沟通?”
九山高中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吴国庆正痛心疾首地骂着陆元,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看了看,脸上表情扭曲纠结,半天不知道是惊是喜。
好一会,他吐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搞什么,耍人玩么?”
陆元在一旁始终一个姿势,表情看不出喜怒。
“行了行了,你回去上课吧……”吴国庆觉得再来一出自己就要老十岁了,“刚刚上面打来电话说你们这些都是误会?”
说完他自己都不信似的,嘴角抽了抽,抱着胳膊凑过去端详陆元:“我说,陆元啊陆元,你跟冯家的那个大少爷这是玩什么游戏呢?昨晚他家坚定地要开除你,现在又说是误会,你们年轻人这一出出的,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老头子能不能顶得住?”
陆元看他一眼,没说话。
“行了,行了,赶紧上课去,别再让我看见你的脸,我头痛。”吴国庆摆摆手,开始撵人。
陆元沉默地走出办公室,大厅楼梯口处蹲守的高骅和陈晨程抱着鹿原的书包迎了上来。
“陆哥——”
陆元已经看见了鹿原的书包,皱眉问:“鹿原人呢?”
“原姐听说你要被开除,拔腿就往大门外跑,然后她接了个电话,拦个车就走了,”高骅挠头,这一天是怎么了,兵荒马乱似的,他担忧道,“原姐没请假啊,会不会被记旷课?”
他话没说完,陆元已经把自己身上的书包脱下来甩到他怀里。
高骅傻了眼:“陆哥,不是吧?”
陈晨程也急了:“学校大门关了啊陆哥!”
“都回去上课。”
陆元迈开步子出了大厅,头也不回。
***
冷风呼啸,乌沉沉地云朵又聚拢过来。
暴风雪来临的前兆。
翻上学校侧边的墙头,身后传来保安匆忙的脚步:“哎——给我下来?哪个班的?”
“高二九班。”陆元利索地跳下墙。
这个时间鹿原会去哪里?
陆元掏出手机。
“嘟嘟嘟……”鹿原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陆元收起手机,站在路边,第一直觉是回家一趟,仿佛有股力量莫名牵引着他。
回到陆家,一进客厅,就看到祁淑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出破镜重圆的老旧戏码,电视里的人夸张地哀呼惊叹,但祁淑英面无表情。
甚至听见陆元回来的声响,她也没回头,盯着电视机的眼神空洞无物,像一株枯萎的植物。
陆元静静地走过去,看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工工整整地搁着一张银行卡。
“奶奶,鹿原回来了吗?”
祁淑英点点头。
陆元往楼梯口看去:“她在楼上?”
祁淑英又摇摇头,轻声说:“她走了。”
走了?
“我没碰到她啊。”陆元纳闷,九山村到九山中学就一条道,他一路上也没见到鹿原的身影。
祁淑英“嗯”一声,还是不看他。
陆元原地站了两秒,看看枯木一般的老太太,又看向那张卡。
似乎哪里不对劲。
他蹙眉,指着茶几,问:“这是什么?”
祁淑英轻轻地答:“十万块,她之前给的房租。”
陆元一愣。
祁淑英终于转头看过来,陆元这才见到她哭过。
陆元顿时呼吸一滞:“奶奶——”
祁淑英也正望着他,苍老的面庞上是失望和心伤编织在一起的苦笑。
陆元瞬间咽回要想要问的话,他瞳孔孔急剧收缩,脑海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可能。
“奶奶——我……”
“把钱还给她,”祁淑英缓缓站起身,打断他的话,留给他一个苍凉的背影,“只要我活着,不准姓鹿的一家人再进我的房子。”
陆元望着老太太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迈上了二楼,再也看不见身影。
楼梯上方的窗口大开,天空愁云惨淡,北风呼啸,有雪花飘进来。
陆元站在客厅,感觉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离自己而去。他紧紧闭上眼,不敢细想,额头青筋跳起,沉沉呼吸几番之后,再度睁开凌厉的眼眸。
掏出手机,又一次拨通了鹿原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那头传来机械的电子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六十七章
雪下得越来越大。
天光昏暗,路途漫长,似乎没有尽头,但拐个弯马上就会有新的路。
鹿原垂着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远到已经开始看见低矮的平房和大片的庄稼地。全身被汗湿,北风一吹,浑身过筛一般打了个狠狠的冷颤。
疲累和消沉裹挟全身,她又累又渴,喉头腥甜,终于走不动了。
抬头茫然四顾,路边的田地里的绿色作物已经白了一层,眯着有些肿胀的眼睛,盯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田间地头看了好大一会,鹿原突然开口,喃喃自语道:“是小麦啊……”
可话没说完,她又紧紧闭上了嘴。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路边有一颗高大的柳树,这个季节光秃秃的,没有丁点遮挡。她走过去,倚坐在树下的大石块上,颤抖着喘着粗气。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鹿原心里一酸,感觉泪意又上涌,她慌忙眨眨眼。
别哭了,鹿原,她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命。
偶尔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过来,车上的女司机一身军大衣裹得严实,分出眼神来看路边这棵枯树下呆坐的少女,对方满身都是雪,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冻成一座碑。
好奇怪的人……女司机扭脸问身边的同伴:“要不要报警啊?”
说话间车子已经从鹿原身前开过。
同伴回头,看清树下的人,皱眉:“她掏出了电话,应该不用吧?”
“是吗?我还以为是想坐那把自己冻死呢……”
女司机闻言想扭头再去看,无奈风大雪急,已经看不清了。
车子“突突”终于开远了。
鹿原手冻得僵直,手里的手机刚掏出来就冻得直接黑了屏。
屏幕上倒映着一张憔悴落寞的脸。
鹿原舔舔干涸的嘴唇,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丑得不能看的时候。
她想笑自己,唇角还没扯动,眼眶里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
别哭了,鹿原,别哭了。
***
天色越来越黑。
鹿原闭着眼,雪花落在身上的感觉已经丝毫感受不到了,她脑子里时而清明,时而混沌,这短短十七年来,她所遇到的人事物的种种统统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飞速而杂乱地闪过——
火光和李叔大声的呼喊,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听到真实身世的晃神,走出蔡家那晚的孤勇,来到合汀时候的茫然,决意租房子时的坚定……
有个少年打开大铁门,半阖着眼,面色漠然,对自己说:“你找错了吧?”
鹿原眼皮抖了抖,记忆里那个少年又换了一副温柔的眉眼,将自己揽在怀里,低声呢喃:“说好了,高考结束后,我们就在一起。”
像是被瞬间敲醒,鹿原缓缓睁开眼。
心脏“噗通”一声,重重掉落回胸膛,鹿原大口呼吸了两下,还好,心跳还在。
一辆车又“滴滴”地开了过来。有人跳下车,甩上车门,踩着雪跑过来:“小妹妹,你怎么还在这啊?”
鹿原慢慢抬头,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穿着军大衣,带着大皮帽,站在自己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我下午从这过就看见你坐在这儿,这都几个小时,你怎么还没走?”
鹿原艰难地点点头,一个动作,身上的雪扑扑往下掉。
“现在没事了。”一开口,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一般粗哑。
女司机不太信:“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可千万别想不开。”
想不开?鹿原想笑,脸上却冻得做不出这个表情,她咬咬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不会想不开。有人在等我。”
女司机见她终于起身,忍不住上前帮她把身上的雪掸了掸。
“那你想去哪?我送你吧?”她问。
她问完,只见小姑娘又垂头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小姑娘只是摇摇头,说:“我走回去……就可以了……谢谢。”
“哎——你是真想死啊!”女司机脾气压不住了,揪住鹿原的胳膊,口气凶了起来,“不行,我送你回家!”
鹿原腿没了知觉,冷不防被她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倒抽一口气:“姐姐,我腿麻了。”
女司机也吓一跳,赶紧又松了手:“哎呀,不好意思啊。”
鹿原扶着膝盖缓了一会,认真想了想,说:“那您送我去合汀市体育馆附近,找一家私人旅馆,行吗?”
***
车上空调温暖,鹿原将手机重新开了机,蹦出来陆元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鹿原看了一眼,又把手机装回口袋。
在合汀市体育馆周围绕了两圈,二人终于在一处小区后方的旧巷子里找到了一家私人旅馆。鹿原费了点口舌,又提出多付小费,老板见她一个小女孩,终于同意让没带身份证的她租了三个月的房间。
女司机将她送到房间,四处检查一番,热心道:“你确定要住这?”
鹿原点点头。
“真不回家吗?”
鹿原又点点头。
“行吧,好歹有空调有热水,比在郊区的大马路边上强,”女司机笑笑,扯开围巾,露出一张爽朗的笑脸,“我叫廖峰,就住在你今天呆的那个地方前面不远的地方,以后有机会了,可以去那边找我玩,但是可不能再想不开了。”
廖峰猜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应该是跟家人吵架之后,离家出走了,又忍不住劝道:“三个月太久了啊,等到跟家人和解了,就让家人来退钱啊!”
鹿原始终只是点头:“嗯。”
廖峰摆摆手:“不早了,那我回家了。”
鹿原站在门边,喊住她,轻声道:“廖峰姐姐,谢谢你……”
廖峰冲她笑笑:“不客气。”
“我叫鹿原。”
“鹿原,”廖峰念了一遍,表示记住了,“好,鹿原妹妹,有缘以后再见!”
“嗯。”
***
多了廖峰的这段插曲,鹿原整个人已经完全清明了过来。她想,自己本来就算得上伤痕累累,如今再多这一刀……挨过去就好了,忍过去就不会再疼了。
她坐在床边,掏出手机,想了一会,咬咬牙,拨通了陆元的电话。
几乎是一秒就接通了。
“鹿原!”车水马龙的背景声里,第一次听到电话那边的少年声音颤抖而慌乱,“你到底在哪里?”
鹿原轻声说:“陆元,我想见你。”
陆元声音拔高:“你到底在哪?”
鹿原把地址告诉了他,陆元说:“你不要挂电话,我这就到。”
鹿原轻声说:“好。”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保持着通话,于是鹿原全程听到电话那边——陆元招手叫车、与司机交谈的声音。
还有熟悉的鼻息,密密呼吸间,顺着电流爬进耳朵。
鹿原在陌生的房间里放松下来。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和电话里的重合,有人敲门:“鹿原。”
鹿原举着手机,打开了门。
一个高大的身躯上前一步,一把死死抱住了她。
两个人的手机同时掉在了地毯上。
陆元身上的雪已经化成了水,打湿了他的外套。
熟悉的气息散发着冷冽的寒气的味道。
被陆元紧紧抱在怀里,鹿原怀念地闭上眼,她想,这或许是这么些年以来,自己得到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白天那种想逃离一切的心情被这个人的拥抱粉碎地一干二净。
鹿原反手揽住陆元的腰。
陆元身形顿了一秒,脖颈处的呼吸更重,贴着肌肤传来他闷闷的声音:“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天。”
陆元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鹿原却感到一丝扭曲的欣慰——真好,原来这一天不是她一个人在苦痛和煎熬。
陆元捧起她的脸,见鹿原眼皮肿着,脸颊还是冰的,心里又痛又恨。
“鹿原……”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眼角,喊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鹿原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元知道她问的什么,他看她的眼睛,说:“跟你并没有关系。”
“可是我姓鹿,”鹿原说,“他是我爸,我身上始终流着他的血。”
出身即是原罪,以前电视里这么演,鹿原还觉得夸张,现如今搁在自己身上……难怪说艺术取材于生活。
陆元摇头:“这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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