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临剑眉微蹙。
今年大夏风调雨顺,九州各地五谷丰收,按照大夏规制,入秋便会将粮食尽归国库,听李姝这意思,似乎国库至今都不曾见到各地送来的粮食。
小内侍捧着奏折,呐呐道:“这.......”
小内侍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姝冷笑一声:“是郑家把粮食扣下了?”
小内侍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季青临挑了挑眉。
郑家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连国库的粮食都敢克扣?
他心中疑惑着,看到李姝执笔的手指微顿,声音愈发凉:“这些所谓世家,都是国之蛀虫,不满哪位天子了,推翻便是,大夏立朝百余年,天子不知换了多少位,世家们却还是屹立不倒的。”
“有时候本宫都在想,这大夏究竟是我李家的,还是这些世家的。”
“殿下太过杞人忧天了。”
小内侍只觉得今日的长公主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好陪着小心,温声劝道:“这天下啊,终究是李家的天下,世家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将天下篡了去。”
“是么?”
李姝不置可否:“荥泽郑家掌中原粮仓,姑苏林家掌天下财政,兰陵萧家掌海域,蓬莱季家握兵权......这些世家们,本宫哪个都不敢得罪。”
“季家问本宫要粮草,要衣甲,本宫只能问郑家与林家要,这两家世家不给,季家便觉得是本宫故意克扣军队物资,恨本宫入骨。而郑家与林家,又觉得本宫挡了他们的生财之道。”
“你说说,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本宫三头受气,却也三头不落好。”——L?K独家整理——
季青临微怔。
他一直以为这是李姝故意克扣物资的理由,哪曾想竟然是真的,李姝手里并无物资,只能向郑林两家讨要?
季家原来误解了李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季青临又觉得颇为荒谬,郑林两家若真有这个胆子,只怕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
李姝可不是甚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季青临敛了心思,又往殿里看。
小内侍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似李姝这种倒打一耙的人委实不多见了。
先帝在世时,郑家与林家的确如日中天,先帝都要忌惮几分。
可自从长公主长了权,便没少琢磨削弱世家们的权利,长公主多谋善断,世家们节节败退,如今的郑家与林家莫说与长公主分庭抗衡了,就连委实现状都颇为困难。
不过到底是百年世家,底蕴还是有的,外人看起来,这些世家仍是鲜花着锦的昌盛模样,至于内里的情况,也只有长公主的身边人与世家的主心骨知晓。
只是这些话是断断不能说的。
长公主这个人最爱干的事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若拆穿了长公主的话,只怕明日他的身体便会出现在乱葬岗。
小内侍搜肠刮肚半日,仍想不出妥帖话,最后只得道:“长公主为大夏委实操碎了心。”
季青临看到这一幕,听到小内侍期期艾艾的话,刚才被他否定的念头再度开始摇摆。
若李姝与朝臣世家的争斗中处处占据上风,小内侍大可不必将话说得这般干巴巴。
难道真的是他误会了李姝?
李姝并非真的大权独揽,所谓一手遮天,不过是世家诋毁她的说辞罢了。
想到这,季青临突然又想起被李姝救下的袁齐。
若李姝当真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又怎会救一个要杀自己的人?
可这样的李姝,未免也太善良可欺。
一个能从籍籍无名宗室女,成为扶持新帝登基的长公主的人,怎会没些手段在身上?
刚才的那一幕,必是李姝提前设下的圈套——救下他的暗卫,引他前来,刻意做出假象让他误以为克扣物资之事另有他人,将对李姝的恨意转移到郑林两家,成为李姝手中之刃,替她除去郑林两大世家。
好一出借刀杀人。
季青临冷笑。
这才是他所认识的不择手段的李姝。
季青临心中疑惑尽消,眸光如寒星,斜睥着殿内的李姝。
李姝批完所有奏折,放下御笔,微微活动着手腕。
她生得极白,比上好的白玉还要白上三分,大抵是因为长时间握笔,她的指腹处泛着红,在雪白肌肤衬托下格外触目惊心。
“新帝年幼,本宫若不帮持着他,还有谁会帮着他?”
李姝声音格外温柔,如三月的春风拂面而过。
她此时面上的表情也是分外柔和的,少了几分往日的咄咄逼人,浅浅一笑,如粲然绽放的花儿。
季青临忽而想起世人对李姝的评价——花中牡丹,公主李姝,二者皆是倾城国色。
殿里女子笑得温和无害,季青临有些不习惯,微微别开眼。
秦桧还有三个朋友,蛇蝎心肠的李姝大抵也是如此,对新帝有着拳拳爱护之心。
先帝死的突然,没有留下立皇嗣的话,新帝若不是与长公主关系好,怎会被长公主选中立为天子?
季青临这般想着,又听殿里的李姝道:“枣泥糕可做好了?”
小内侍答道:“做好了,只等您问呢。”
李姝笑了笑,道:“那便拿过来,本宫给新帝送过去,他最喜欢吃枣泥糕了。”
听到这,季青临有些意外。
一个小小的枣泥糕,也值当李姝亲自送过去?
看来李姝比他想象中的对新帝还要好。
小内侍道:“殿下,您日理万机的,好不容易得了空,还是养养精神为好。”
“至于这个枣泥糕,奴婢替您送过去。”
李姝笑了笑,道:“你送的和本宫送的能一样吗?”
说话间,她整理衣摆起身,从小内侍手里接过装着枣泥糕的食盒,凤目不见凌厉,只有温柔。
此时的她,与市井上关心幼弟的长姐没甚两样。
季青临挑了挑眉。
还别说,这样的李姝,比与朝臣们争执时的盛气凌人好看多了。
李姝拿着食盒正欲往外走,殿外突然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呀,陛下来了。”
李姝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小雀跃,提着食盒快步走出殿。
今日的李姝与季青临所了解的李姝大相径庭,这种情况下,他对李姝多了一分好奇——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摄政长公主,在面对新帝时,该是怎样的模样?
又或者说,他想知道长公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季青临目光追着李姝的身影,看到新帝没有坐天子銮驾,由生母陈太后牵着,一路走了过来。
新帝身后不过跟着几个宫人与卫士,与前呼后拥的长公主相比,侍从少得可怜。
新帝走至殿门口,便不再上前,陈太后推了推他,他方慢吞吞往前走了几步。
季青临剑眉微动。
不过做了几日天子,这便不将长公主放在眼里?
果然是仗着长公主的疼爱有恃无恐。
若换了旁人这般怠慢李姝,只怕早就被长公主身边的卫士一剑劈死了。
季青临心中腹诽着,见李姝扶着宫人的手快步走出来,繁琐的鱼鳞裙拖着长长的裙摆,如怒放的花儿一般好看。
李姝走至新帝面前,微微俯下身,与新帝说着话。
季青临纵然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得到,此时的她必是极温柔的,温声细语的,如阳春三月的风。
新帝想来也是笑眼弯弯的,看着她的眼里满是稚嫩的欢喜。
季青临微闭着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和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李姝对新帝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新帝的发。
下一刻,新帝惊恐的哭声打破了薄暮时分的宁静。
李姝伸出去的手顿住了。
季青临一怔,眯着的眼睛睁开了。
他看着李姝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的手,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李姝一手扶持百般维护的新帝并不依恋她,甚至还很怕她,对她如避蛇蝎。
陈太后抱着新帝扑通跪在李姝面不住磕着头,周围宫人卫士亦随着陈太后的动作全部跪下。
黑压压的叩首人群中,李姝孤零零地站着。
残阳如血,勾画着她想要抚摸新帝的手。
季青临静静看着,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姝慢慢收回手,整理着衣袖,像是甚么都没发生一般。
“太后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么?”
李姝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笑意里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砰砰砰磕头的声音停止了。
李姝扶起陈太后,从小内侍手里取过食盒,递给陈太后,道:“这是陛下最喜欢的枣泥糕,拿去给陛下吃罢。”
陈太后脸色巨变,身体抖得不行,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接不住食盒,食盒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精致的枣泥糕散落一地。
季青临知道,那是陈太后怀疑李姝在枣泥糕里下了毒。
满心欢喜送旁人点心,却被那人当做要人性命的毒。
季青临看了看李姝,忽而觉得她有点可怜。
“殿下!思儿只是一个孩子,殿下饶命。”
陈太后扑通又跪了下来,颤着声音哀求着。
原本被她哄好的新帝再次大哭起来。
李姝似乎在看枣泥糕。
陈太后又哭又闹,将散在地上的枣泥糕踩得满地都是。
枣泥糕粘在衣摆与鞋履上,已经不能吃了。
李姝笑了笑,收回目光,道:“太后这是做甚么?”
“陛下现在不喜欢吃枣泥糕了,不吃便是。”
她这次没有再将陈太后搀起来,只是淡淡看着她,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笑意。
陈太后见她没有动怒,慢慢止住了哭。
“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李姝笑着说道。
李姝转身回殿。
如血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季青临看不到李姝的脸,只看到她慢腾腾走进殿,整个人窝在长乐明光锦的锦缎上,微风袭来,她似是有些冷,裹紧了绣着云气纹的漆红色衣襟。
殿外立着一群卫士宫人,却没有一个人进来,她一个人在殿内坐着,身着华服,头戴珠翠,像是立在权利顶峰的艳鬼。
不知为何,季青临觉得她并没有那么可怕。
她有点可怜。
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作者有话要说: 季青临:我走过最远的路,是长公主的套路_(:з」∠)_
文的BUG今天晚上会修整一下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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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季青临自己吓了一跳——李姝可怜,那些被李姝害死的人难道不可怜?
若她心思不这么毒辣,新帝与陈太后怎会如此畏惧她?
她有今日结果,完全是咎由自取。
季青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着的莫名情绪。
再睁眼,仍然看向殿内的李姝。
拳头大的夜明珠一颗接着一颗,点缀在金碧辉煌的昭阳殿,夜幕笼罩下来,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
或许是因为夜明珠的光辉像极了皎皎月色,又或许是李姝敛着眼眉的缘故,她此时的脸分外柔和,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美。
她曲起双腿,双手环着膝,将脸枕在膝盖上,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夜风摇曳着她的衣襟,点翠凤钗上衔着的璎珞在她脸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真冷啊。”
她裹紧了衣服,小声说道。
季青临紧紧抿着唇。
理智告诉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姝能有今日结果,实在再正常不过——一个连自己父亲都能毒杀的女子,碎尸万段都不为过,但她现在不仅活着,而且活得非常好,她是扶持新帝登基的长公主,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她有甚么不满足的?
纵然新帝畏她,惧她,那也是她应得的。
可情感又告诉他,李姝再怎么狠辣,也是一个人,她有生而为人应有的三情六欲,她会难过,会悲伤,会在被至亲至近之人伤害之后,当做甚么都没发生一般,然后自己躲在无人的角落,将脸埋在双膝间。
她在哭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不过比他大两岁,今年才十八,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她生得花容月貌,却无人欣赏。
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世人都畏她。
她是吃人的鬼,杀人不见血的魔。
季青临闭了闭眼,轻手轻脚离开房梁。
李姝这个模样,再看下去也不会得到甚么有用的消息。
季青临身体掠过廊下,夜风拂面而过,略微有些凉。
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李姝刚才极轻极轻的话:真冷啊。
神使鬼差般,他以极快的速度关上了窗。
风窗被关上,季青临楞了一下,星眸明明暗暗。
艹,他一定是疯了。
季青临转身,想再把窗户打开,一抬眼,便看到整个人缩成一团的李姝。
金碧辉煌的宫殿,价值千金的夜明珠,寸缕寸金的华美衣服,她置身繁花似锦中,却叫人无端心疼,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
季青临打开窗户的动作停止了。
殿外的卫士到了接班时间,盔甲碰撞的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季青临抬起手,给自己一巴掌。
艹,就当他疯了。
季青临深深看了一眼李姝背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要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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