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惜月微微颔首,端着姿态,一步一行自沧云暖和沧云兮的身旁走过,来至玉阶前停下。
跪身,俯首,行礼。
再称臣:“臣白惜月,敬受天帝册封。”
这是孟怀枝生平第一次,听见仙子那般平静,毫无起伏的声音。
好似一切情绪都已被她深深掩埋,她行向了天帝,也变得...愈来愈像一位天帝。
高坐殿前的寂遥,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知道白惜月不会让他失望,却不知,她竟会表现的这般完美...
完美的,让他近乎绝望。
心底的某根弦,突然就断了,本是攥紧的手掌,于袖间慢慢松开了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一旁的宁笙递去了一个眼神。
绿衣女官会意,启声:“众仙家肃静,聆听圣谕!”
众人默立垂首,静听礼官宣旨,只有天帝神色莫名地睇着跪在玉阶前的华服仙子。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母亲一身凤冠霞帔,就跪在同一个位置,郑重受下了天后之位。也同样状若恭敬的跪谢了天恩,只是...在起身之后,她就双手奉上了一杯,精心准备的毒酒。
他的目光在白惜月的面上逡巡良久,试图找出一丝半毫的不忿与怨毒,然而没有。
淡漠的脸庞有如一张精致的面具,看不出半丝的情绪裂纹。
不知为何,他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仪式已毕,人潮汹涌而来,又渐渐退去,大殿上最终只余下寥寥几人。
在看到沧云静的那一刻,沧云兮一时恍惚,不想一朝回归,自家姐姐的女儿...都已经这般大了。
什么叫恍如隔世,她如今算是深得体会。
通过方才大殿上的只言片语,她隐隐知道这几千年来,发生了很多了不得的大事。虽对御座上的人还有诸多留恋,但还是决定先随阿姊回西天沧云宫,弄清楚状况之后再做打算。
沧云家的三位仙子一走,大殿又空了不少,白惜月对旁人的去留浑不在意,只是睁着一双美眸,牢牢注视着天帝。
而一旁的孟怀枝,则紧盯着仙子的反应,目露担忧。
昊天帝亦转身离开,在经过他身边时,轻声说了句:“走吧。”
孟怀枝回神,沉默地点了点头,随仙人步出了凌霄殿,绿衣女官向来是识时务的,道了声“宁笙告退”便径直退下了。
如此,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白惜月和天帝两人。
彼此僵持着,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良久的静默之后,终是天帝缓缓启唇:“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凌霄殿确然不是说话的地方,白惜月以为天帝会带她回紫微宫,然而没有,两人一个闪身,落在了一间满是书架的宫室内。
寂遥一指殿前的一张乌木长案:“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初见你的母亲...”他顿了顿,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将才缓缓道出那个名字——
“婉露。”
一万六千年前,天帝寂遥,还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小经文官,掌管着无人问津的藏经阁。他一人上值下值,平日里无事可做,便沉湎于修炼,直至...一相貌温润的蓝衣仙子,闯入他的眼帘。
那时婉露初上天庭,被分配给寂遥做仙侍,仙子甫一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惊为天人。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守着这荒僻的藏经阁,然一次因缘际会,莫名结识了镇南府的府君南泽,他亦是你干娘的大哥。恰好当时的天帝已不受神族的掌控,南泽便打算扶植我登帝,经过数千年的绸缪,我终于一步一步...登上了帝位。”寂遥环顾四周,说道,“登帝之后,我大笔一挥,改‘藏经阁’为‘琅嬛阁’,立誓定要大有作为,名留青史。”
“之后,我移居紫微宫,而婉露作为天庭第一掌事女仙,她的寝殿与我只隔了一座莲池。”接过白惜月投来的视线,寂遥点了点头,“是的,就是你现在居住的婉华宫,在翻葺之前,名为‘朝露殿’。”
呵,朝露殿,婉华宫...可不就是,娘亲的名字吗?
“这么听起来,陛下似乎对我的母亲,用情至深啊?”
仙子的语气很是嘲讽,寂遥闻之一黯:“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娘,我满心眼里,只有另一位仙子。等我意识到,我真正爱的人其实就是婉露时,她已经...不爱我了。”
“从小小经文官到手握实权的天帝,她爱我整整一万年了,不过遇见白钰才几天,她就不爱我了。”寂遥深深闭眼,长叹一口气,“惜月,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吗?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爹爹就在人间纠缠我心爱的仙子,他或许用了好几年才得到了仙子的心,而我失去她,不过就几天时间...你知道我有多惶恐,多愤怒吗?”
“所以...你就要杀了她?”白惜月冷笑。
“不...”天帝摇头,“我对她所做过的,比杀了她...更恐怖。”
“方才昊天帝离去之前,曾传密音于我,让我将真相都告诉你,你听过之后,是去是留,由你选择。”
天帝的语气十分严肃,白惜月不禁心下一坠,竟是有些不敢...去听这所谓的真相了。
“我承认,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得知婉露和白钰在青丘私定终身后,我就将仙子召回天宫,并囚禁于朝露殿。白钰上天宫来寻,我借机挑衅逼他与我交手,又主动撞上他的剑口,再大肆宣扬青丘狐帝刺杀天帝的消息,你爹无法同青丘众长老交代,只能引咎退位...”
“别说了,别说了...”白惜月抗拒地连连摇头,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事情,只会更加的骇人听闻。
可如今沧云兮已然回归,沧云宫势必旧事重提,与其被旁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挑拨,还不若他亲口托出。
“我自损仙体,一是为了留住心爱的仙子,二是为开打青丘做舆论造势。你知道的,那时是没有员峤和岱屿的,人间灵气愈发衰竭,我忧心道仙的未来,便打起青丘那数千匹仙山的主意。我本以为,婉露会与我统一战线,一同为道仙的将来谋算,不曾想...她却坚定的站在了青丘那一边。”寂遥摇头一笑,语气感慨,“她的心思真的太好勘破了,我装聋作哑,她虚与委蛇,我们倒也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时光...然而变故就发生在,孟阙和南袖,大婚的那天。”
“义父和干娘...大婚的那天?”
“是的,你爹娘和你义父干娘,他们四人之间的感情一直都极为要好,作为新郎新娘各自的傧相,他们顺理成章的见面了。两人一见面就情难自控的忘情拥吻,而我...就在云端远远看着,然后我将婉露召回天庭,就在紫微宫中...强/暴了她。”
天帝说到最后时,语气极轻,却好比千钧巨石,狠狠砸在了白惜月的心头。
那颗本就越跳越慢,愈渐衰竭的心脏,终是被毫不留情地,砸了个粉碎...
她一时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
然而天帝仍无情地,缓缓地,继续说着:“我知道,我得到了她的人,可我永远的失去了她的心,一连三天,我都没敢踏入紫微宫一步。等我鼓起勇气回去的时候,只等来她满目的杀意和锋利的剑刃,为防她自戕,我将她转移至琅嬛阁,也就是在那时,我得知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只可能是我的孩子...”
言行于此,天帝那静如止水的面容,终于泛起了一丝丝涟漪,他有些激动地说:“我想,我们都有孩子了,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婉露竟将保胎药中的离魂草分离出来,为我精心炮制了一杯毒酒,意欲与我,同归于尽。”
“然后呢?...”白惜月冷声问道,掩于袖间的手掌是越攥越紧,连指节都开始泛白。
“然后,我一边日日留宿琅嬛阁,一边筹备封后大典,在婚礼的前夜,终于被沧云兮撞破。她质问我,问我是否爱着婉露,我默认了,我以为骄傲如沧云兮,定会愤然退婚,那我联合沧云宫攻打青丘的计划就会落空...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迎接称帝以来,最大的政治危机,那一整晚,我都未曾阖眼...”
“然而没有,直到天亮,都没接到沧云兮悔婚的消息,我终于放下心来,却被人告知,天后失踪了...得知这个消息,由震惊到愤怒再落回至隐隐的庆幸,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迎娶婉露做我的天后,又能趁机攻打青丘。”
“什么方法?”白惜月追问。
“我将婉露替嫁的消息传给白钰,我料定他会上天庭来抢婚,如此,我就能以青丘欺人太甚为由,开拔青丘。而由于沧云兮的临阵逃婚,沧云宫于天庭有愧,亦会全力助我攻伐。”
白惜月怔怔地听完,她再一次的钦佩,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仙人,手段之毒辣,心思之诡谲,无人能出其右。
寂遥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一切皆如我所料,在我正打算一剑重伤白钰,并以此相挟带回婉露时...却没想到,仙子竟一心求死,挡在了白钰的身前,生生受下了那一剑。”触及心中最深的伤疤,太上忘情的天帝,眼中竟隐隐泛出泪光,“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孩子,本来唾手可得的一切,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你活该...”白惜月冷笑,“在你拆散别人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也会有,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那天!...”
“呵呵,呵呵呵...”天帝低笑出声,“惜月你说得对,这都是我的报应,我这样的人...活该孤独一生。”
第81章 去或留,见父母
“若是当年, 你和我娘亲的那个孩子能够降生,那么此刻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就不是我了...”仙子声线冰冷, “届时你一定会,眼睛都不带眨的,亲手杀了我...”
天帝默然不语, 因为白惜月所言, 的确是事实。但凡他有自己的孩子,都会为其铲除一切可能的障碍, 助他顺利登帝。
“寂遥,你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你利用别人至死不渝的情意, 来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如此不择手段,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仙人笑了, “我就是天帝, 我说的话就是天意, 我怕什么天谴?我只怕天道不公,我只怕神族只手遮天, 我只怕我的同族同胞, 再次沦为别人手底的玩物!”
神情激昂的天帝, 却是语气一转:“不过今天, 我还是要感谢你, 没有让我当众下不来台...”
“诚如你所言, 我根本别无选择,只能与天庭同气连枝,神族清算了你, 兴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天帝褐色的瞳眸中,流露出一丝激赏,虽非亲生,但这份果断狠绝,倒像是与他一脉相承。
她会是一个合格的天帝,如此,就算恨他一世,也无妨。
毕竟这天下,恨他的人太多了,仇恨——才是不断督促自己变强的,最好的催化剂。
“后面的事情,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到了,言尽于此,是去是留...”天帝顿顿,继而说道,“自己做决定吧。”
之前,二人之间虽已产生隔阂,但到底没有伤筋动骨的矛盾,是以,他能拿捏得住白惜月。
而如今,两人隔着血海深仇,寂遥已经没了那份自信。仙子背靠孟怀枝,相当于背靠苍龙阁,随时可以反戈,联合神族绞杀道仙。
他并不指望白惜月能全盘接受他的政治愿景,毕竟,连同为道仙的婉露都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背叛自己的种族...
但凡拥有道仙的血统,就会拥有人性,而人性——是这世上最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他知道,仙子沉默的过程,亦是她思考的过程。
他心无旁骛的,耐性十足的,等待着她的答案。心境平和的,如同某位狂放的词人所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终白惜月一个字也没说,而是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睇着她头也不回的决绝的背影,寂遥深深合上了眼睛。
甫一踏出琅嬛阁,便见一锦衣仙君候在门外,轻声唤了一句“月儿”。
白惜月立在门槛上,不管如何咬紧牙关,都止不住双唇的抖动,鼻头一酸眼眶一热,竟是滚滚落下泪来。
“孟怀枝...”
她奔向那人,奔向那个...待她始终如一,矢志不移的人。
“别哭,月儿别哭...”
孟怀枝给予她的爱,广博沉静有如空气,风平浪静时,她甚至会粗心的忽略...而此刻溺水就快要窒息了,她才惊觉这个人,这份爱,对她有多么重要!
将心比心,想来爹爹和娘亲当年,也是这般情深义重,生死不弃吧?天帝他如何能,凭何能,拿对彼此的这份珍惜做筹码、当武器...肆意伤人,大杀四方?
这太残忍了,太残酷了...
“别哭,我在...”轻抚着仙子的后背,孟怀枝柔声劝慰着,“月儿别怕,有我在,你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确的,不要有任何负担...”
是吗?怎么选都是正确的吗?
神族与道仙结合的后代,说好听点,兼顾神性和人性,能为双方考虑;说难听点,就是个边缘人,没有中间地带可以避难,无论选哪一边,都像是在与另一方为敌...
所以,怎么选都是错的,怎么选都举步维艰,她知道,孟怀枝也知道。
和她在一起就是这样...
后患无穷。
似是能知道仙子此刻的想法,孟怀枝风轻云淡地说:“我的小狐狸,自然怎么闹腾都是可爱的,哪怕是与全世界为敌,我都会拈花带笑的陪着你。”
“孟怀枝,”她自他怀中抬起头来,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她说,“陪我去一趟...峨眉山吧。”
他探手,细致为她将面上的泪痕拭去,轻声答了一个“好”字。
......
人间·峨眉山
又是一年初雪日。
此起彼伏的黛青色山脊上,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纱,时光在人间总是紧凑,千山万林,倏忽就白了头。
清音阁外,有一条奔流的山涧,一定要在初雪时节来涧中打水,壶炉煮沸再配和两勺雪芽,静置半刻,便得一室兰馨茶香。
趁着婉露还未转醒,青衣仙人轻手轻脚下了榻,撷了一支水壶,出门而去。打得山涧水归来,却见蜿蜒小径的下端,正静静立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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