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木凳在青砖上摩出的细微动静,这是她在锦凳上坐下了,玉镯手串碰在一处的清冽脆响,她抬了手…应当是动了动头发,插了石青说的珍珠钗,妆台上与木头相撞发出略显沉闷的声音,嗯,这是梳子被搁了下来,看来头发已经准备妥当了。
再往下,就又是衣裳料子悉悉窣窣的声响,凳子也又动了动……
唔,苏磬音,这是在换衣裳了。
才刚听到这,齐茂行的面色便又是忽的一僵。
他微微倒吸了一口起,自个倒是想不再多听,但不同于眼睛嘴巴,耳朵这个东西,却是没法子自个就合上的。
耳听着这些微小却又清晰的声音,仍旧在一声声传来,齐茂行僵了一瞬,才又猛地反应过来,立即伸手去推着轮椅,一刻不停的出到了屋外。
木轮滚动的声音立即盖过了屏风内的一切细碎,等到齐茂行出了屋门,确定除了屋外的风声鸟声,里头明面夫人更衣的声响是再也没有了,他这才将从方才开始凝住的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许是被这一口气憋的,等到了院内,齐茂行方才还很是憔悴的苍白面颊上,便活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然泛起了两抹红晕,直到现在还隐隐发热。
他伸手试了试自个面上明显热了几分的温度,一时间也忍不住紧紧皱了眉头。
从侯府到皇庄,他与苏磬音打从成婚就同住一屋,这种情形不说日日,隔上几日都总是能遇见的,可放在从前,这些对他,分明就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动静,压根不值得一提!
为何到了现在,这些寻常的声响听在耳里,就叫他这般的坐立难安,脸红心跳?
这……也是男女之情?
齐茂行忍不住紧紧攥了拳头。
那这男女之情当真是害人不浅!
它怎么能如此霸道?
自个住就是有这个好处,不用晨昏定省,要出去作什么,也不必去和谁打招呼、得批准,只自个换身衣裳,整理妥当,抬脚就能出门。
“收拾好了?那便走吧。”
苏磬音走出来,看到等在院外的齐茂行时,便发现他还在低着头看着自个的袍角,虽然也对她开口说了话,但是头也不抬,仿佛是那普普通通的金线云纹上忽然长出了一朵花儿一般,看的格外专心致志。
苏磬音跟着他的视线也看了眼那金线云纹,有些莫名的眨眨眼,也只笑道:“好,久等了。”
听到苏磬音出声,齐茂行忽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上身还是一早的丁香色对襟半臂衫,露出一截素色的袖子,只是下头换了一条染着夕颜花的百褶裙,没有多加装饰,只是将在屋里里编的两条发辫一圈圈的绕在了两侧鬓角,不像是正经发髻,失了些庄重,却透出几丝灵动俏皮,发间压着两支同色的绒花,手腕上也带了一支紫玉髓手镯。
紫玉镯清澈通透,套在腕子上,竟好似隔着它,都能看出底下手腕的莹润光滑,细腻白皙——却更胜玉髓的清润。
齐茂行的目光只在苏磬音的手腕上闪了一眼。
一息功夫过后,他便又像是被烫了似的,飞快转头,重新低眸,只是看向了自个的眼前的地面。
提早得了齐茂行的吩咐,奉书早已在外头备好了车马,只不过却是两架。
注意到苏磬音有些疑惑的目光,齐茂行微微低眸,只是十分严肃的低声道:“咱们还是一人乘一车,这般也宽敞些。”
苏磬音这人,虽然前后两辈子都在学业上很是优秀,为人也能称得上一句聪慧,但她到底从来没有过谈恋爱的经验,甚至于因为上辈子过于听话,一心学习,对其它影响学习的各种其它信息渠道都接触的并不大多。
说白了,就是非但没有吃过猪肉,甚至都没怎么见过猪跑。
这样的苏磬音,若是齐茂行像是之前那样,对她处处殷勤,见面就满面带笑异常温柔,体贴到过分……
她是多多少少能看出些什么,知道怀疑对方的意图的。
但是像眼前这般,满脸僵硬,处处别扭,以苏磬音的眼光阅历,就完全不必备看破表象直达本质的本事了。
听着齐茂行这话,苏磬音非但没有觉着不对,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是,说起来,我也不好总这般耽搁你的时间。”
“若不然,二少爷还是回去吧,奉书也知道地方,叫他与我带个路,我自个过去就成了。”
苏磬音说这话当真是十足的真心。
她刚刚从葛大夫那算过,齐茂行剩下的日子,最多也就是剩十个月!
只剩下不到十个月的生命,这时间是何等的宝贵?
最后的日子,不论想干什么,都该精打细算,实实在在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就这么白白耽搁在陪她看房子上头去?她当真有些耽搁不起……
可听着苏磬音这话,齐茂行的眸光却又是微微一紧。
他握了握自个的手心,仿佛是在握住因着这话,又忽然空荡起来的心口。
在心口这一股分辨不出来的复杂滋味里,他张了张口,连他自个都说不出清楚自个到底是想怎么着:“我没什么事,还是,叫我陪你一起罢?”
苏磬音闻言一顿,不知道是不是她自个的错觉,总觉着齐茂行这个话,声音莫名的有些发涩,竟像是带了几丝求肯的味道一般。
应该是她感觉错了……多大点事,他想去就去,哪里用的上一个“求”字?
还是对着她?
这么想着,苏磬音暗暗摇摇头,只叫自个撂下了这个错觉,便也开口道:“那就麻烦您了。”
听到这句疏远的客气,齐茂行又是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之后一言不发,只叫奉书带人推着他,径直走向了停在后头的马车旁去。
苏磬音不明缘故,也只带了月白石青一道上了前头的一驾马车。
齐茂行之前就已经说过,从这里去此刻还属于张家的庄子宅院,只需不用一个时辰的功夫,苏磬音默默留意了一下时间,果然,到了庄子门口时,也就是大约六七十分钟左右。
这个距离,距离京城不远不近,果然,是很合适的。
等到下了车,苏磬音的心神都只放在眼前的这一处宅院上头,自然更是顾不得留意齐茂行的情形,只等着庄子上管事迎出来,相互介绍了几句之后,便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带了月白石青,一路往内查看了起来。
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后面连着后山,还带了一处挺大的后院,往后的园子直接通向山林。
庄子是打太-祖开朝那会儿建起来的,原是为着冬日里过来泡温汤,只因十几年前起了一场地动,宅子人倒是都没事,只是泉眼却是自此干了,便从此废了下来,
当然,屋舍院子放得久了无人居住,诸如年头失修、凌乱沧桑的毛病总是有些的,但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一些小事,毕竟苏磬音来看这处宅院,原本也不是为了用来休闲度假的。
叫苏磬音觉着合适的,是当初建这宅子的张家先祖也是一名新起的武将,没有那许多亭台楼阁、雕梁画柱的细致讲究。
这宅子,就是前后四面围起的宽敞大平房,平平整整,方方正正,格外的实用。
最妙的,是在后院临近山下的地方,开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来,另修了一所大屋当作练武场。
内里除了立柱什么摆设隔断也无,窗户宽大明亮,地上铺了规整的厚实石板,外头也留了一片一样的空地,更加空旷,只靠着屋檐竖着一派放刀枪剑戟之类的木架,显然,是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在外头对练的。
可不论这地方原本的作用是什么,这会儿放在苏磬音的眼里——
又宽敞又明亮,这地方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教室啊!
只为了这一处“教室,”苏磬音心里就已经是十二分的满意,甚至都已经在心里盘算起了自个的家底。
她嫁的匆忙,家里没来得及给她置办铺子田地,便直接给了她一千两的压箱银,祖父私下里又给了她不少古物与书籍孤本,当然,这些东西虽也值钱,但不到万不得已,她是决计不会动的,倒是当真开了学堂的话,可以考虑腾出一间屋子来放着,当作一个阅览室。
还有齐茂行那边的赔偿,买这一处宅子,不论怎么算都够了,剩下的还能再把这些破损的地方重新修补修补!
只不过,就算苏磬音心里再愿意,身为侯府这样的皇亲权贵,是没有正经主子与商贾一般,与人一分一厘的商量价钱的事的。
瞧着苏磬音看罢了,庄子上的管事就又客气恭敬的领着他们又送了出去,至于后续的价钱琐事,自然会有下头的人去忙。
因着这缘故,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的苏磬音直到出了门,都还有些忍不住的激动,眼里都闪出了奕奕的光彩来,
这欣喜连一旁的奉书都已瞧出来了,只笑嘻嘻道:“您当真瞧着这般合心意?”
苏磬音也是笑的毫不遮掩,点头应了下来,瞧了奉书先小跑出去赶车,她等了一阵,便随口与身旁的齐茂行开了口:“二少爷今个不解毒,回去要忙什么?”
齐茂行闻言一顿:“我?我……没什么事。”
“怎么能没什么事呢?”
或许是因为自个的心情很不错,苏磬音看着面前的齐茂行,再想到那十个月的寿命,一时间便忍不住劝了起来:“自然是要去干你想干的事情了,不论是什么事,也不论该不该,莫管那许多,只要是你自个想的,只管去干就是了。”
听着这话,齐茂行却忽的抬了头,声音里满是不确定的犹豫:“当真,可以吗?”
又来了,这种十分接近恳求似的,仿佛是在征求她的允许一样的感觉。
这样的疑惑在苏磬音心里一闪而过,只不过处在看到满意房子的欣喜之下,却叫她却并没有多想。
她嫣然一笑,只回得掷地有声,又清脆又断然: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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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一日之计在于晨, 这话说的的确是没错。
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讲,睡醒之后的清晨这段时间,不论记忆里还是思维, 都是最清楚的时候, 撑得上是一天里状态最佳的时刻。
苏磬音虽因为爱睡懒觉, 这清晨与她来说略微短了些,但正因如此, 才更显的难得可贵。
尤其这会儿进了夏日, 天亮的早,前几日又才刚小满,即便是在山中,天气也是眼见的热了起来。
最近这几天, 虽未落雨, 但天气却也是闷闷的发沉, 一过了辰时,待在屋里就会有些难受了,人也难免恹恹的, 若是想要有精神的干点什么, 也就是只有清早的这段时间里最是合适。
因着这个缘故, 苏磬音的作息都稍微调整了一下,每日都要早起小半个时辰,趁着这一段时间,或读书或写字,总是要干一些正事,免得等到张家的宅子买下,适龄的学生也已收好, 她自个这头却是关键时刻抓瞎。
就在这样的大好清晨里,苏磬音坐在雕花窗下的木桌前,手里也拿着一本《春秋》,但她却偏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不是因为她自个偷懒走神,而是因为就在她身旁不远,齐茂行正在坐在长榻前,一目不错的盯着她看!
————————
自从昨天从张家的庄子里回来,她就已隐隐发现了这个问题。
她的明面夫君齐茂行,之前三天是忙的压根压根见不着,可自打昨天回来之后,就又忽然像是闲的要死一样,就是待在屋里无所事事,除了必要的衣食住行之外,剩下的所有时间,就都是这样的看着她!
不过,昨天回来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没过太久,吃了晚膳之后,就也睡下了。
苏磬音虽也觉着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只当是齐茂行昨天不用解毒,估计是也没什么别的事,闲得无聊罢了。
但是今天一早,她起床之后,迷迷糊糊的才刚绕出屏风打算去隔间洗漱,迎面就撞上了头戴青纱幞头,身穿崭新的暗绣团纹锦衣常服,腰间束带上间镶了琥珀透犀,脚上踏着白底金纹单层靴,满面斯文,端坐在轮椅上的齐茂行。
看见她之后,浑身上下都整齐的,活像是下一刻就要出门去赴什么文会似的明面夫君,便忽的面上一亮,眼眸都仿佛在发光一般的与她笑了起来,极有活力的与她打了招呼:“你醒了?”
苏磬音当时就愣住了,站在原地生生的怔了好几息的功夫,才终于能张了口,愣愣道:“二爷这是有事要出去?”
齐茂行闻言,虽有些奇怪,但却也毫不耽搁,立即很是清晰的回答道:“没有,我没事,不出去!”
“哦哦。”刚刚起来,还有些发蒙的苏磬音连连点头,越过他,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你今日不出去练箭了?”
齐茂行便又笑了起来:“已练过回来了。”
苏磬音抬头看了看天色,按着之前的习惯,这个时间,齐茂行应该是还在林子里锻炼没回来呢,今天这么快回来,还都又换了一身衣裳……
这是他身体跟不上,把锻炼的时间缩短了,还是天长了,齐茂行也起的更早了?
脑子里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苏磬音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略微紧了紧披着的半臂,便又径直出门去了隔壁的暗间洗漱更衣。
但只是这一件事却还没完。
收拾妥当之后,到了该用早膳的时辰,以往齐茂行都是练箭回来才吃饭,与她也并不在一处。但今天因他回来的早,便可以开了口叫把他的早膳也一道送上来,要与苏磬音一道用。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等着早膳都送上来之后,她就又发现了不对。
她早上起来通常都没什么胃口,就只吃些清粥小菜之类,但齐茂行却与她完全不同,莫看他身材虽一点不胖,但是或许是青春发育期还没过去?胃口却大的很,一大清早的,一海碗那么大的鸡丝面几口下去,都只是小菜一碟一样,肚子仍旧平平坦坦,一丝儿略微鼓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还能再配上一大碗的油条豆汁。
但是今天早上,长夏提了食盒过来,摆出来的碗碟里,盛的却是一碗碧米粥、一叠滚熟之后用香油香醋拌好的鲜瓜丝、带了些甜口的糟鹅掌,主食就是特意吩咐过了,不用加糖加馅,昨日刚蒸出来的无味山药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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