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直视着金鱼眼,透过他的躯体去注视他的灵魂。
“我不接受事情就这样结束,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结果。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说实在的,全世界都欠我一个结果。”
……」
卢克继续在小镇上寻找着所有与右拉有过交集的人,一点一滴地拼凑出右拉在人世的形象。但是,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人的理解比他的理解更深。
是右拉在他们分离后的改变微不足道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他会没有预料到右拉会自杀呢?
在寻找线索的过程中,卢克也认识了一些和与右拉一起殉情的那个女佣相识的人,其中,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某个家族的管家是如此评价卢克的。
「“我觉得你不是在寻找她和右拉殉情的理由,你是在寻找别的什么东西,或许那是一个信徒在寻找他的圣地……又或许,你只是想要靠这个方式来消磨内心中对友人死亡的悲痛。”」
卢克不这么认为。
“一个人死了,当然需要一个理由。连最疯癫的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死。先生,您认为一个人活着有意义吗?”
“当然有。如果没有意义,神就不会赠予人生命。”
“可是所有的生命都将终结。”
“这是神的恩赐,若生命没有尽头,那就意味着苦难也没有尽头。”
“若生命有尽头,那么所有的意义都将消失,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个连死亡也无法夺走的活在世上的意义。”
“……你想要找,你想要从右拉的死里找到的,就是这样的意义吗?他是殉情而死的,他的生命最后的意义就是爱。”
“不,不可能。”
卢克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露安娜,右拉曾发狂地爱过她,甚至,依旧爱着她。
“如果真地爱,就不会去死。爱不会让人去死,得不到爱才会让人去死,不爱才会让人去死。正因为不爱,所以才会殉情。右拉不爱她,所以才会让她和自己一起死。”
“说不定在那个小天才心里,死亡是一种解脱呢?”管家猜测道。
卢克确认了自己无法从管家这里得到更多东西,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不,不是这样的,右拉不具备这样的傲慢,他绝对不会如此傲慢。”
一步一步走远的过程中,管家拔高的音调从身后传来,好似一道闪电击中了卢克。
“你知道吗卢克?你这样子看上去和右拉一模一样!你和他都在否认着什么我们习以为常的道理,但是这不会让你们显得更聪明你知道吗?卢克,听我一句话吧,会去求你老板把工作找回来,你到底还是要活在这个右拉否认了的世界上的!——人总要活下去的!”
好在,触电只是一瞬间的事。
卢克继续着自己的调查,他在其中投入了全部的生命热情,仿佛这就是他选中的,无法被死亡夺走的意义。
对右拉殉情的考证行为仿佛能够平息他灵魂中那些只能用回忆来平息的饥渴。
他仿佛是在不断地回溯时光,一步一步地走进轮回,创造轮回。
如果不经历轮回,怎能超越轮回?
只有穿过地狱才能到达天堂,为此人类建造了无数人间地狱。
但是,他们搞错了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之间的区别。
只有穿过地狱才能到达天堂。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神与人类立约:只要你经历地狱,就一定能到达天堂。
所以,所有出现在地狱里的人,最后都留在了地狱里。
在故事的末尾,倒数第二个场景,卢克再一次站在右拉的卧室里,凝视着满满当当的地狱。
他想要知道右拉是不是妄图描绘天堂,所以才创作了这么多地狱。
但是他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就算问遍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留在了地狱里。
而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一个留在地狱里的人能够回到人间。
地狱与人间之间的距离比地狱与天堂的距离还要长的多。
但是,除了这个问题以外,卢克认为自己的考证已经完满完成,可以毫不亏心地标上句号了。
完成一件事后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包含了怅然若失的复杂心绪以及难以言喻的感动,卢克在这些感情的驱使下漫步到了他和右拉少年是常去的那处山谷。
他想要在那里画一幅画,而这幅画就是句号。
第142章
真是奇怪啊。
太宰治凝视着空气中清晰的灰尘。
他一直以为只有在浓烈的阳光下才会有这么清晰的灰尘。
可是他现在难道不是在Lupin酒吧里, 坐在吧台边,发着呆吗?
这样的情景中也能有浓烈的阳光参与吗?
他有点受不了这个。
耳边依稀响起了不知道是坂口安吾还是织田作之助的声音,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来着?
哦。对了。是坂口安吾日益繁忙的工作以及连最新科技都救不了的发际线。
“昨天我试着用书里说的方法, 喝了一大杯清洁剂自杀。”
不愿意再看空气中的灰尘,太宰治孩子似地趴在了吧台上, 凝视着威士忌里的冰球慢慢地、慢慢地融化。
“结果呢?”织田作之助问。
这是只有织田作之助才能问出来的话, 后面跟着的应该是坂口安吾的吐槽。
“如果有其他结果的话我们难道是在和鬼喝酒吗织田作???”
果然。
虽然猜中别人的心思几乎都算是太宰治的日常工作了, 但他此刻还是感到了一丝高兴的情绪,流露在声音里就显得有些轻佻。
也有可能……是他刻意将其扭曲为可以不必负责的轻佻。
“然后吐了好久噢, 可惜呕吐物不是青青黄黄的颜色……不过哎你们知道吗?清洁剂中毒患者的视野, 世界确实是一滩呕吐物。故而,经过我的实践!基本可以证明金鱼眼也是个自杀爱好者啦~北极星先生埋的彩蛋真深呐~”
“不……我觉得这只可能是巧合……”坂口安吾无语地推了推圆框眼镜,随即想起上次聚会时他们也提到了北极星, 不过上次提到的事就显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在太宰治口中,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世界上有织田作之助这么一个人的名作家北极星亲自找到对方的住所,用守株待兔的坚韧情操一直努力和对方“偶遇”,为了拉近距离甚至不惜数次吃下那堪称生化武器的超辣咖喱,在织田作之助那能把人噎死的交流风格下依旧笑脸盈盈地不停主动搭话——任何一个旁观者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什么三俗的痴女剧情。
太宰·旁观者·治当时就特别感兴趣地“揭穿”了这一“事实”。
于是,被港口黑手党中最恶劣的男人太宰治盯上的可怜文人登时面红耳赤, 支支吾吾地说:“不是追求, 读、读书人的事能算追求吗?我是在为壮大文坛努力贡献……”
balabala……
误会弄明白了——话说回来,当时真地是误会吗?只是太宰治的恶趣味吧?——北极星也没有继续拐弯抹角, 直截了当地开口挖墙角,丝毫不介意织田作之助是港口黑手党的一份子,真诚不已地恳请他尽快退出黑手党拿起纸笔开始创作, 说什么时间不等人文思泉涌要靠命剩下的全靠不要命云云……
可以说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带着一种乌龙、无厘头的滑稽感。
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当事人是织田作之助, 否则他们估计能笑得更来劲一点儿。
可惜当事人是织田作之助, 嘲笑这种事,如果没有当事人的配合的话是很没劲的的。就像最近流行的那句话——只要我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其他所有人。金玉良言。
“说起来,这段时间北极星先生有继续找你……呃,劝你弃暗投明吗?”坂口安吾找了个普世意义上非常正确的词语来形容。
太宰治正凝视着冰球外层缓缓融化的水,没有留心这么微小的细节,反而很积极地帮织田作之助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哦,又找了两次呢,一周一次,特别规律,还有一次是她丈夫转交的便条,说是北极星先生和以前的朋友久别重逢所以出国了,大概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叫织田作千万别误会她是放弃了。”
枕着手臂的绷带少年轻笑了一声,用手指敲了敲杯壁,一声清脆却虚弱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也像游过了一趟酒池,“说真的织田作,为什么北极星先生会知道你的梦想啊?她说是一个文坛前辈告诉她的……你原来还有这么高大上的背景吗?!我看当干部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啊!”
“呃?太宰你居然要当干部了吗?”坂口安吾惊讶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太宰治不感兴趣地动了动脑袋,没有细说。
织田作之助其实也有些烦恼,但因为历史原因,所以他很少露出表情,此刻也只是平淡地端详着酒杯中的液体,语气一如既往,“只是因缘际会而已,只能说有一面之缘,如果说文坛背景的话,说不定未来我还要靠北极星老师提拔。”
(哎?)
(咦?)
两位友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正中间的褐发青年。
太宰治没有缠着绷带的那只眼睛被能够照出空气中的灰尘的灯光给闪烁,闪烁出了很多像是清澈的灰尘的东西。
他注视着自己的友人。
“你要接受北极星先生的建议吗?”
这句话、这个问题……这种提问方式以及其内容,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其背后到底包含了少年多少情绪呢?
因为是太过聪明的少年,所以,说不定,谁也没办法完全解读。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友人能不能解读。
“目前做不到,但是总有一天会去做的。北极星老师应该能够理解。”
织田作之助如此说道。
太宰治于是不说话了。
坐在最里面的坂口安吾也没说话。
坂口安吾没有亲眼见过北极星其人,只从两位好友口中取其真实弃其虚假地拼凑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像。从他对北极星的印象和片面的理解中,他并不觉得北极星是一个“能够理解”的人。
因为是热门的明星作家,最新作又获奖无数销量喜人,更别提还是旅日的外国人,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无论是从舆论还是国际关系角度,官方都不会对北极星不闻不问。
坂口安吾作为真实身份是官方卧底,且近水楼台就在横滨的工作人员,当然也粗浅了解过对方的生平以防不时之需——社畜的人生就是这么悲惨。再加上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转述,对方闹出的“追着求着要你踏入文坛”这桩滑稽剧……
坂口安吾不觉得北极星能够理解。
能够理解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出现。
是因为不理解所以才会出现的。
正如北极星自己书里写的,正因为右拉不爱女佣,所以才能拉着对方去死。
如果爱的话就不会殉情。
坂口安吾特别、特别赞同这一点。(1)
织田作之助在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前是一个杀手,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被划分为孩童的时候就是一个杀手,还拥有异能力,直到阴差阳错之下才放弃了杀手这个职业,不再杀人,转为港口黑手党的底层人员,矜矜业业领工资养活自己领养的孤儿。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能称为“洗心革面”、“回头是岸”的男人。
但所谓的“岸”,是相对于那充满了黑暗与血腥的杀手生涯而言的。
对于那样的人生而言,当一个黑手党组织的底层人士,处理尸体解决哑弹等等工作都显得非常普通且日常,一周还能吃三次爱吃的咖喱,下了班还能和养子们交流感情,和好友在酒吧闲聊。
这样的生活,对于曾经的人生而言,已经非常平静且珍贵。
然而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岸”,在白天的人看来,只是海浪中一块发霉朽烂的礁石,散发着闲腥腐臭的味道。
北极星确实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她敢一遍又一遍地注视战场,凝视战争——她不必这么做,甚至不应该这么做,为了她的心理健康。
但是她这么做了,所以是值得尊敬的,没人会否认这一点。
但是,能够治疗鼠疫的药难道就能治疗一场小感冒吗?
若是织田作之助说出了自己种种的顾虑,解释为什么他的“岸”在当时只能是港口黑手党而不是干脆彻底洗白变成一个普通人,那么曾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北极星会理解吗?
她会吗?
如果会的话就不会贸然出现了。
如果会的话就不会持之以恒地出现了。
说不定当她知道了,她还会觉得那种种顾虑种种不得已都显得很轻巧,不足以和能够提升人类文明和人类精神的伟大的文学相提并论。
并因此对没有向文学付出一切的织田作之助感到失望。
不会吗?
坂口安吾并不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刻薄世俗,正因为是世俗,所以才更有可能。
这也是北极星本人一直在强调的。
写书就是写人,她无论写了什么,最后都是在写人。
如果她不是一个扎根在人类社会中最常见的人,那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呢?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偶尔有时候不想当个普通人,但到底还是一个和世间息息相关的普通人。若非如此,我就不会写了。哪怕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毫不相干,我都不会再写了。文学于我而言至高无上,但写作是我的息息相关。」
坂口安吾也读过北极星的不少书,或许内容主旨甚至于核心都各不相同,但那些书都是精于人情的作品,甚至连思想都只是一种锦上添花的点缀。
能够写出那些精于人情的作品的人,不可能不是一个“俗人”。
若是北极星对一切的事物都采取宽和悲悯,宛若神明般的慈爱,那么坂口安吾反而会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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