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年腊月邢家刚进京的时候,贾家还有人说邢家怕是来打秋风的,这会儿已经没人说这话了。邢岫烟的身份也跟着一变,从来投亲打秋风的贫家女变成了正经读书人家的小姐。
士农工商,
虽然本朝对商人不像前朝那么苛刻,可是商人终究是商人,跟读书人家是不能比的。
薛家固然是皇商,可是他们家做的是替宫里采买杂料的活计,而这种活计本来走的就是物美价廉薄利多销的活计,需要的是男人亲自去跑。如今的薛家,薛蟠那个人,哪里做得来这样的活计?更别说薛蟠的表现,贾家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
对比邢家,薛家虽然有钱,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家在走下坡路,而且资产还在迅速地缩水。
而邢家呢,看着不显眼,却是扎扎实实地一步一步地在走上坡路。大家都确信,来年邢忠过了院试,邢家改换门庭就在眼前了!
一个有钱,却是商家女的身份,家里还在走下坡路。
一个看着家境还不错,却是正经读书人家的女儿,家里还在走上坡路。
两厢里一比较,自然是高下立现。
而之后贾政对邢忠的评价更是重重地加重了邢家这边的砝码。
贾政最喜欢跟读书人交往,见邢忠过了县试和府试,自然是要给邢忠下帖子邀请邢忠作客啊。
可是邢忠呢?他已经听说贾家大房和二房不对付,自然是偏着姐姐这边。而且他也自家知道自家事儿。这次考试是运气,是人家林家帮他押题押中了,可如果他不努力,明年岁考没过被除了功名,那丢脸就大了!
所以,邢忠婉拒了贾政的邀请,每天窝在家里读书,就是有事,要么是去郊外巡视产业,要么就是赶着林如海沐休的日子去林家接受林如海的教导。
他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贾家吃酒?
因为邢忠拒绝了贾政的邀请,反而让贾政高看他一眼,贾政对邢忠的评价高,自然惠及邢岫烟。
最先体现出来的就是邢岫烟在贾家的住处。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儿,一般来说,她来贾家作客,要么跟着邢夫人住,要么跟着迎春挤。可是贾母嫌邢夫人住得远,而王夫人的荣禧堂后面的抱厦已经挤了三春,就吩咐人把自己正院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给邢岫烟住。
要知道,贾宝玉就住在贾母的院子里,撵茜雪的那一回,他在屋里砸了一个茶盅子,前面贾母就听见了。可见他的屋子跟贾母的屋子有多近。
贾宝玉的对门,是林黛玉的屋子。以前林黛玉没挪到这里的时候,史湘云过来小住,就住在贾母正房的碧纱橱里。后来林黛玉挪到这里的时候,史湘云过来小住就跟林黛玉睡一屋。
至于薛宝钗,她虽然会奉承,可是贾母从来就没有让她正儿八经地住进自己的院子。
可以说,除了史湘云和林黛玉,邢岫烟是独一份了。
贾母是这样当着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的面吩咐王熙凤的:“你别看邢丫头年纪小,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打小也是娇生惯养的,行事也讲究,可不能因为是你婆婆的娘家内侄女儿就怠慢了去。她爱读书,又喜欢画画,你去老库里找找,那画画的家伙什儿怕是箱子里还有。若是有缺的,开出单子让外头买去。宁可预备得富裕些也莫要短了,别让她不够使唤。”
贾母都这样吩咐了,王熙凤自然用心到了十分。
贾母正院的西厢房自然是高大阔朗的,屋子三间左右还带着耳房。王熙凤估摸着邢岫烟的习惯把靠南的那间做了卧室,而靠北的那间则做了书房,搬了两张大书案进去,其中一张放了一桌子的笔筒,插|得满满的,都是笔,书房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大书架,放着各式各样的纸、素绢和各种碟子、笔洗、笔山,堆了个满满当当。
更别说屋里的摆件和吃的茶,一应俱全。
到了四月二十三这天,邢岫烟果然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带着两个丫头丁香和篆儿来了。
然后贾家人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邢家和贾家的不同。首先就是起床时间,因为贾宝玉之故,贾家每日的晨昏定省的时间也晚,因为贾宝玉起床的时候,基本都过了卯时,等大家集聚贾母这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辰时末了。
可是邢岫烟呢?她早上天微微亮就已经起床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书桌前开始抄书,等大家到贾母上房的时候,她最少都已经在书桌前坐了一个半时辰了。
贾政知道之后,非常生气,一面夸邢岫烟:“这才是正经读书人家的孩子呢!”一面把贾宝玉叫过去臭骂一顿。
如果不是贾宝玉的生日将近,他绝对把这个儿子按倒打一顿!
在贾政面前,贾宝玉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回到贾母跟前更是蔫蔫的。
贾母知道前因后果,自然也不高兴了,未免多看了邢岫烟两眼。
邢岫烟度其意,笑道:“虽然说表哥年幼贪玩,因此惹得府上的二老爷恨铁不成钢跟着焦心,可是我却要说府上二老爷对表哥的要求未免太严格了些。”
王夫人手里一顿,道:“哦?这是什么说道?”
如果说得不对,看她怎么磋磨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邢岫烟道:“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天资卓越过目不忘之人,表哥我不了解,不过我知道林姐姐就是这样的人,因此小小年纪就学完了四书。这种人得上苍钟爱,一般人是学不来的。另外一种是我们这这样的普通人,只能靠着勤能补拙努力追赶。孔圣人曾经说过,因材施教,这钟灵毓秀之人又怎么能跟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一般教养呢?要我说,若是表哥能跟林姐姐一样,过目成诵,也不用做这些水磨工夫。还不如乘着年轻,多看些、多经历些,日后长大了,遇到了同样的事儿,也能如春风细雨一般,轻轻松松地避过去,或者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地化解灾厄,倒比约束在家里死读书来得强。”
听得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心中一动。
这话可不是说到她们心坎儿里头去了!
贾家如今是什么情况,没有人比她们更加清楚。贾代善贾代化在的时候,贾家是如何的富贵,贾母王夫人都是经历过的,而对比现在,贾赦的一等神威将军,贾珍的三等威烈将军,都是爵位,没有任何的职务,贾政的工部员外郎也是一个头衔,没有任何是实际差遣。
也就是说,如今的贾家就是一个空架子,外头体面空好看而已。
贾宝玉天资聪慧,自幼聪明伶俐,贾母和王夫人都对他抱有厚望。
可是贾宝玉生来体弱,也是一个弱点,这才是贾母不忍心强求的原因。
这方面的感受,王夫人比贾母更加强烈一点,她希望贾宝玉上进,能给贾家带来荣耀,却也因为贾珠这个惨烈的前车之鉴而犹豫不定。
如今听了邢岫烟的话,王夫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说,宝玉应该如何教养?”
邢岫烟笑道:“二太太这样问,倒是为难我了。我是一个女孩儿,年纪又小,就是知道一二,也只是皮毛。要我说,府上放着现成的人选,二太太何不请教他们?”
王夫人就问是什么人。
邢岫烟答道:“一个是府上的姑老爷,林姐姐父亲林大人。林大人是探花郎,三鼎甲,这学问上还用赘言?另外一位自然是东府的大老爷,府上四姑娘的父亲。我是小辈,不知道这位大老爷是为了什么缘故住进了道观。可是他的进士也是正经地考出来的。现放着正经的进士不去请教,却让表哥跟个老秀才读书,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白白地耽误了去?”
听得王夫人心中一动。
贾母虽然不喜欢贾敬,却也不得不承认邢岫烟这话说得在理。
邢夫人插嘴道:“邢丫头,你不知道,当年这府里何尝不曾请过老翰林?!”
只是都被贾宝玉使小性子给撵走了。
邢岫烟想了想,道:“大姑姑,这世上有的人是为了读书明理而读书,在他们的心中,读书就是为了干干净净的学问。有的人读书却是为了功名利禄,表面冠冕堂皇背地里干的却是鸡鸣狗盗之事。翰林的学问虽然好,可若是有真本事,怕是早就得了赏识升迁了。正经考上来的翰林,却来教导一个蒙童,他的心怕不是在用心教导上,而是想让府上帮忙活动,好让他升官发财!这样的人,别说是府上,就是我,遇到了也觉得腻味。”
听得贾宝玉立刻跳起来,对着邢岫烟抱拳作揖,道:“我与妹妹不过数面之缘,竟然不知道妹妹也是知己!”
贾母立刻意识到邢岫烟说中了。
她连忙搂了贾宝玉在怀里,道:“宝玉啊,我的心肝儿!你怎么不早说!平白的,受了多少委屈!”
既然是翰林,又是大人,要磋磨一个孩子那还不容易!想必当初的贾宝玉也是满腹委屈却不能说罢。
王夫人也回怒作喜,道:“我的儿,今日多亏得有你!我才知道我的宝玉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王夫人也许愚蠢,却是一个宅斗的高手,知道要毁掉一个孩子是多么的容易。
这事儿往轻了说,是那个翰林没有好好地教导她儿子,往重了说,却是贾宝玉读书的心和前程差一点就被毁了!
她能善罢甘休才怪!
第11章
不提贾母王夫人事后会如何跟贾宝玉沟通询问当年的事儿,之后又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她们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都很直白,邢岫烟帮她们解了心头之祸,她们就送上厚礼以示感谢。
可巧隔天就是邢岫烟的生日,跟贾宝玉同一天,贾母和王夫人就借着邢岫烟的生日,分别送上了四色厚礼以示感谢。
这些礼物都是首饰加摆设的搭配,其中的摆设之名贵完全符合贾家一惯的奢靡风气,不用细述。
贾母王夫人都如此表示了,其余各处自然不用说,薛姨妈、宁国府的尤氏、病重的秦可卿乃至贾家体面些的下人比方说赖嬷嬷、赵嬷嬷、周瑞之流都跟着送了厚礼。就连贾赦贾政两个也都送了礼物过来。
至于邢岫烟给贾宝玉和平儿的礼物,都是用贾家后花园里的花草现做的花艺:贾宝玉的花艺用了邢岫烟带来的一个小陶器,而平儿的那个则直接就用了柳条现编了一个花器。
不过,无论贾母多喜欢邢岫烟,邢岫烟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毕竟接下来就是端午节。
邢岫烟在贾家呆了七天,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包裹,回去的时候却多了一只红木箱子,她在贾家的这七天里抄写的书,画的画,能带走的就都带走了,说是没完工,无论贾宝玉怎么求都不肯割舍把字画留给他,惹得贾宝玉越发惦记。
端午节后,贾宝玉特意跑去邢家找邢岫烟,不想邢忠带着全家去庄子上避暑顺便巡视产业去了,让贾宝玉扑了个空。
邢忠在家读书,可是家里的产业,邢忠也要上心,对于邢忠来说,功课固然重要,可是作为一个拥有十多年经验的老农,到了这个月份,他总忍不住下地去瞧瞧。
林家给他预备的田地好,五百亩田地里面有一百五十亩是上好的水田,另外三百多亩是麦田。端午过后正是抢收冬小麦的时节,同时水稻眼看着抽穗灌浆,而水稻抽穗灌浆的好坏直接关系到秋天的收成,邢忠能不上心吗?这水肥的事儿,邢忠能不问吗?
所以到庄子上的第二天,邢忠就跟附近的老农去唠嗑儿了。
无他,了解一下情况。南北气候不同,有些事儿还是得请教当地的老农才好。
本来是很平常很悠闲的农家日子,可谁成想,这天邢忠打外面回来,看见的就是一脸愤怒的妻子和两个正在抹泪的妹妹。
邢忠当时就懵了。
这是怎么了?
邢岫烟道:“今日乡里的媒婆上门了,给两位姑姑说亲。”
邢忠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好事儿啊~!”
“可是那媒婆却说,我们家是放出来的奴婢,这门亲事也不算辱没了姑姑。”
“胡说八道!”邢忠当时就跳了起来,“我们是正经人家!”
“媒婆不信,说正经人家买不起这许多的田地,买得起的,只有高门大户的奴婢。旧年的周瑞就是一个例子。近的,把女儿卖去了贾家的南郊花家也是实证。”
邢忠当时就傻眼了。
他完全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他的两个妹妹毕竟年纪大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所以不会举行院试,他邢忠自然也就不可能在今年成为秀才。
就邢忠本人来说,他的水平不够,能推迟一年参加院试,他能过的可能性也大些,因此,对于今年大比一事,他是很高兴的。
可是对于他的两个本来就错过了花期的大龄妹子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现在她们就已经找不到什么原配娘子的亲事了,再拖个两年,她们说不定只能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做填房!
她们会愿意才怪!
如果真要做填房,还不如挟恩求报嫁给林如海呢!至少人家还是户部侍郎!
这才是今日媒婆忽然上门,而邢家二姨、三姨这对姐妹欢天喜地地让媒婆进门的缘故。
只是她们万万没想到,媒婆根本就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反而将她们羞辱了一番。媒婆都这样说了,她们怎么可能会答应?如果答应了,不等于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是奴婢出身吗?
这才是这对姐妹抱头痛哭的根本原因。
邢忠抱着胳膊蹲在门槛上不说话了。
两个妹妹是因为他被耽搁了的,是他对不起妹妹,他无话可说。
看着这样的邢忠,邢妻也有气,道:“那婆子说的可不止这些呢!她还说,以我们丫头的品貌,将来一定会被少爷收房!吃香的喝辣的!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邢忠傻眼了。
怎么还有这事儿。
他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们是怎么回的?”
邢妻道:“我当时就顶回去了,说,如果这个花珍珠是那贾家的荣国府的花袭人的话,我们家还真认得,因为她伺候的少爷是大姑的侄子,我们丫头上回去贾家做客的时候,这个花袭人就站在门口给我们丫头打帘子!”
上次邢家乔迁之喜的时候,跟着贾宝玉来的那个丫头就是袭人,因为是贾宝玉身边的大丫头,所以她认得!
邢岫烟是她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女儿,被人拿来跟花袭人比,邢妻会高兴才怪!
邢岫烟听说,不免又叹了一口气。
作意气之争又有什么意义呢?打铁要身子硬。世人都是笑贫不笑娼的,谁都知道那花家没有正经营生,花家能变成财主,这背后必有文章。可就是因为花家变成财主了,直说他们不是的人少不说,大多数人提起花家竟然只有羡慕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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