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托盘走出来的善条刚毅看着上官婉儿警惕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轻松的笑着,率先在木质走廊上坐了下来。
“外面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只能委屈你到我这个小院子坐坐了。屋子太小, 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见谅。”
他将粗糙的茶杯递向上官婉儿, 似乎在包容着她的敌意:“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走了这么久,喝口水吧。”
感受到来自善条刚毅努力释放出的善意, 上官婉儿锋利的细眉微动, 也随之坐在木质走廊上, 接过茶杯, 向他道了谢。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王的名字了。”
善条刚毅低着头, 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我甚至想要避免去回想那天发生的事。但是我不是傻子, 你来找我, 只可能是为了一件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不想让那个词从自己的嘴里吐出,但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迦具都陨坑。”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沧桑的面容夹杂着一丝悲戚, 让人不忍心过分严厉的对待他。
但是上官婉儿依旧无动于衷, 她冷淡发问:“你应该能猜到, 我来, 不仅是为了‘迦具都陨坑’事件, 更是为了前任青王。”
“在前任青王死亡,前任赤王堕剑之时,只有你在那里。据传闻所说, 是你亲手斩杀了前任青王,避免了前任青王随之堕剑,同时避免了双王堕剑所造成的叠加增幅反应,间接拯救了霓虹。”
“我想知道的,是当时所有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细节对话。”
善条刚毅表现出合作的态度,却没有按照上官婉儿的意愿,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我是我王的氏族,Scepter 4负责维持城市秩序,说起来,我也见过不少审讯和交易情报的场景。但是,无论是审讯的人,还是被审讯的人,或是交易情报的两方人员,女士,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无奈的笑着说道:“你这可怕的问讯技巧是谁教你的?会把人吓跑的啊。”
上官婉儿嗤笑:“就是要生效才叫技巧,你这不是愿意告诉我了吗?足以说明我的问讯技巧没问题。”
“不过,”她转头看着善条刚毅,难得好奇的询问:“你既然认为我的问讯没办法拿到情报,又为什么愿意告诉我?”
善条刚毅脸上浅淡的笑意消失,本微微温柔的眉眼重新垂了下来。他低着头,死死盯着手中茶杯里晃动的水面,却连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的微颤起来。
许久,他才声音沙哑的开口:“前任青王,羽张迅,是我亲手斩杀。”
“我杀了我宣誓一生跟随,以性命守护的王。”
“女士,没有任何一个氏族能承受这种痛苦。当我的王在我面前鲜血喷涌着倒下时,我就知道,我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但是。”
善条刚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任青王即将被选出,现任赤王在走上前任赤王的老路。我不希望,还有氏族会承担像我这样痛苦的罪孽。”
凉风贴地卷起,带来一丝雨水的潮气。
他一边空荡荡的袖管随风吹动。
上官婉儿垂眼看着那截衣袖,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善条刚毅眨了眨眼睛,仰头,努力想将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泪水憋回眼眶里。
“我……”他的声音颤抖到破碎。
但是他抖着嘴唇,仍旧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在你和我交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你,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是,失去了自己所效忠追随的王的可怜人。”
上官婉儿的身体猛然僵直,她转头看着善条刚毅。那双眼眸中,眸光慌乱无措,像是被挑破了最不想让人看到的伤口。
善条刚毅的话就像是致命一击,瞬息之间,仿佛所有的力气都从上官婉儿的体内被抽走。
她颓然的弯下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寂静蔓延。
远远看去,并排坐在木质走廊上的两个人,就像是被主人抛弃了的忠犬。
世界之大,却再无可以期待之处。
……
善条刚毅漠然的喝光杯子里已经凉掉的水。
他看着砸在地面上的水花,才意识到已经下雨了。
他不由得又想起上官婉儿在离开时坚决的身影。
“但是,我比你幸运,善条刚毅。我获得了第二次侍奉在我的陛下身边的机会。所以,我绝不会有半点松懈!在我从死亡的冰冷中苏醒,被陛下的光辉笼罩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这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次失去我的陛下!”
“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我的陛下!陛下的愿望,陛下的安全……哪怕要以我身躯做基石与城墙,我都要誓死守护!!”
上官婉儿离开时掷地有声的宣告,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善条刚毅笑了一下。
“那么,就请一定要守护好你的王啊,上官。”
“别像我一样……”
·
武曌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雪染菊理的‘追杀’。
雪染菊理是个好孩子,她绝不会打扰武曌和朋友们的小聚。所以她在将社团申请单交给武曌后,就离开了吠舞罗。
然后等在学园岛的入口处。
武曌才出现在学园岛入口的大厅内,就被已经等待多时的雪染菊理立即发现了。
“武曌同学!”
雪染菊理简直眼睛放光的向武曌扑过来:“我们继续去参观社团吧!那么多个社团,总会有适合你的!”
被雪染菊理抱了个满怀,连手臂都被这个柔/软的怀抱所禁/锢/住的武曌放弃了挣扎。
她无奈而包容的叹了口气:“走吧。”
“至于社团……算了,看缘分吧。”
而武曌不在的时候,终于抓紧时间处理好了第一轮资料整理青崖,也立即从无色之王那里赶了回来。
然而当他兴奋的冲进武曌的公寓的时候,却失望的发现武曌并没有回来。
青崖抽噎了一下,觉得自己可怜极了——他急匆匆赶回来,是想向他的陛下炫耀他终于拿得出手的厨艺,打算一雪前耻的!
在无色之王那里的几天中,都是由夜刀神狗朗负责几人的饭食问题。
青崖惊讶的发现,这个少年虽然看上去像一只冷漠又警惕的黑犬,但是却出乎意料的有一手好厨艺,就算是他尝试过夜刀神狗朗的料理,也要心服口服的说一句:好吃。
于是,青崖愉快的利用所有整理工作中的碎片时间,持之以恒的对夜刀神狗朗进行“骚扰”。
每次他做饭的时候,向无色之王奉上茶点的时候,在屋内独处的时候,采集或者处理食材的时候……青崖就会从墙后暗搓搓的伸出半个脑袋,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破译出他的料理如此美味的秘诀。
但是这对夜刀神狗朗来说,简直是酷/刑。
警惕的少年总是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无论是旷野深山,或者是庭院房屋。但当他猛地抽刀转身看去的时候,身后又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灵修者与自然同源的力量,本就决定了他们会更便于隐匿自己的身形和气息。尤其是在青崖的力量强于夜刀神狗朗的情况下,这个可怜的少年就更无法发现真相了。
次数多了起来,少年眼泪汪汪的扑进无色之王的怀里,带着哭腔的问他的王:“我们这里,是有鬼怪吗?”
无色之王难得的大笑出声。
然后他指了指对面资料室正襟危坐,在努力整理资料的青崖,冲夜刀神狗朗眨了下眼睛。
夜刀神狗朗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怒气冲冲的跑到青崖面前,质问青崖跟踪他的动机和阴谋。
但是,当少年得知青崖只是为了偷学厨艺的时候,他呆滞了。
“你既然想学料理的手艺,为什么不在我做饭的时候站在我旁边学习?就算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也是没有用的啊!”
夜刀神狗朗咆哮发问。
青崖就此愉快的获得了夜刀神狗朗身边的最佳位置。
而夜刀神狗朗,却被迫做了上百次料理,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消耗在了厨房里。
最后,当青崖终于处理好了第一轮工作,也学成了厨艺的时候,夜刀神狗朗热泪盈眶的送他离开。
少年发自灵魂的呐喊:“走吧!不用再回来了!”
——不过,青崖觉得这是夜刀神狗朗爱在心里口难开,于是故意说反话的表现。
踌躇满志的青崖并没有被武曌不在公寓的事实所击倒,他拎着围裙,自信满满的思考着要做些什么菜式。
阳台上传来雨滴落下的声音。
青崖抬头看了看,跑过去打算将玻璃门关上。
然后他就发现,上官婉儿低垂着头,站在阳台上。
“上官大人?”青崖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不是去见善条刚毅了吗。唔,难道说,这么快您就拿到情报了?”
上官婉儿半垂着眼眸,在她的身后是逐渐密集起来的雨幕,但是她的声音,却比雨水还要冰冷。
“我不会同意你的计划的,青崖。等陛下回来,我会向陛下进言。”
青崖愣住了,随即,他不可置信的反问道:“您既然见到了善条刚毅,就应该知道他是个多么有价值的人物!如果他向我们提供帮助,很多事情都会更顺利而且迅速。”
“您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在见善条刚毅之前,您是认可这个计划的。”
上官婉儿语气冰冷:“我现在认为,这项计划并不妥当。身为陛下的臣子,我有向陛下进言的职责。”
青崖皱起了眉,他开始被上官婉儿不说明原因就强硬拒绝的态度激怒了。
“但是上官大人,我同样也是陛下的臣子。恕我直言,相比于你护卫陛下安全的职责,我才是那个处理陛下一切俗务的!”
“制定计划,推进计划,扫清陛下前行道路上的障碍,这都是我的职责!!上官大人,请你不要干涉我的工作范围!”
音调不自觉提高,青崖在几乎是吼出最后一个音节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喘/着/粗气退后了两步,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打算转身继续进厨房开始料理食材。
“算了,我会向陛下说明利害分析的,至于最终决定,就交给陛下来做吧。”
但是上官婉儿明显不想就这样终止讨论。
她一直被挡在衣袖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青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怒火高涨。握紧的指骨间相互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终于,在青崖转身的那一刻,上官婉儿忍无可忍的一拳砸在一旁的玻璃门上。
“哗啦——!”
玻璃应声碎裂,散落满地。
青崖警惕回身看去。
上官婉儿眼眸阴沉,几近墨色:“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青崖惊愕。
但是上官婉儿不留情面的指责还在继续。
“你不过只是个因为陛下的宽广胸襟,才得以以诗句化形的灵修者。就算你因为陛下的仁慈,得以跟在陛下身边,你以为你就是陛下的臣子了吗?不,你才不是!!”
“你自以为了解陛下,但是当你化形的时候,陛下早已殡天千年!而你,你甚至连作为人类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你对陛下的了解,不过是依靠着那些荒诞虚伪的史书而已!多可悲啊,青崖,你甚至只能透过偶尔真实的零星碎片,窥到一点陛下当年的风采!”
上官婉儿冷笑。
她踩过一地的玻璃碎片,缓慢而咄咄逼人的走进公寓内,层层的质问和指责,向着青崖步步紧逼。
“但我不是那样可悲的存在,青崖。”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悲悯的语调透露着一股奇异的自豪感。
“我是英灵,是陛下的臣子,我在陛下生前就已侍奉陛下左右!我亲眼看着陛下建立起盛世大业!”
“我见证了陛下万国来朝、四海霸主的繁华盛景!”
“我触摸过陛下无限的荣耀和绝世的风采!”
“在陛下的传记里,甚至会留下我的名字。可是你呢?青崖,在歌颂陛下的诗歌和史书中,你的名字可有出现在哪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吗?”
青崖步步后退,上官婉儿却步步逼近。
每一句指责都像是铁锤一样,敲击在青崖的心上。钝痛沉闷,他却无法反驳。
因为上官婉儿说的没错,他没有亲眼见证过女帝陛下的辉煌。
但是。
“是,我确实没能参与陛下生前的时光,没能一直侍奉陛下,辅佐陛下创下盛世!”
青崖猛然抬头,向上官婉儿怒吼:“但是,如果是我在那里,在千年前的上阳宫!我绝对,决定不会搞砸了陛下的遗命!我绝不会让陛下的太平公主,凄惨的死于叛军!”
“上官婉儿,陛下不予追究是因为陛下的仁厚。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你的错误可以被原谅!!”
上官婉儿愣住了。
她僵硬的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气息的雕像。
在那一瞬间,所有气势惊人的语言和动作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像是吹鼓到极限却又被扎了个口子的气球,迅速而仓皇的瘪了下去。
上官婉儿颓然的垂下头,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眸。
被逼着释放了所有怒气的青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脑袋中嗡嗡作响。
当青崖的情绪终于回落时,他就看到前一刻还气势凛然的上官婉儿,此时如同失去了光亮的样子。
一墙之隔,武曌双手插兜,半依靠在走廊的墙面上。
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大概,是从争吵开始爆发之前就在这里了,然后听见了所有的内容?
公寓内的两人依旧一无所觉。
青崖终于想起了刚刚自己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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