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示意般舀起一只饺子吹了吹,方送入嘴中。
闻致自然不会做这般幼稚又有失体面的事,只抿着唇线,将嘴里的饺子囫囵吞下,喉咙中滑过一线食物的滚烫,落在胃中,随即荡漾开难以言说的暖意。
灯火阑珊之际,街上浪荡的行人已渐渐稀少,摊贩们也准备收摊了,唯有路边的马车候在光河之中,安静地享受一碗宵食带来的暖意。
闻致只吃了三四个,便搁了碗。
很晚了,纵使恋恋不舍,心有遗憾,明琬也只能随着马车回家。
到了永乐街,再拐过一条长而僻静的夹道便临近宣平侯府的侧门。
马车驶入夹道,正此时,忽的一支火光冲天而起,砰地炸开一团荼蘼。
今天是吉日,不知谁家燃放了烟花,随着噪耳的“砰砰”声,大朵大朵的烟火绽放在黑蓝的夜幕上,如繁星聚集,如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映亮了半边天。
长安城只有在节日才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烟火,明琬忍不住撩开车帘朝外望去,眼睛里盛着光,回首向闻致分享喜悦:“闻致你看,有烟花!”
闻致坐在轮椅中,狐裘矜贵,岑寂清俊的脸上掠过烟火交叠的光影,忽明忽暗,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
但仅是须臾之间,他脸上的平和化为寒霜戾气,眼眸倏地变得凌厉,伸手一把将明琬攥了过来,铁钳似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肩压下,喝道:“趴下!”
明琬来不及痛呼,几乎同时,一支闪着寒光羽箭擦着她的头顶钉入马车壁上。
箭……为何会有箭?
她瞪大双眼,好在闻致及时按下车壁上藏着的机关,随着机括转动,立即有木板嘎吱升起堵住门窗,将马车围得固若金汤,以阻挡箭雨的袭击。
为了节省空气,闻致吹灭了车内唯一的烛台,视线陷入一片诡谲的黑暗。
明琬感觉自己被关在了棺材中,又黑又怕,压抑得慌。耳边尽是箭矢钉在墙壁上的“笃笃”声,伴随着车外几声闷哼,想必是侯府随行的侍卫不敌劲敌,受伤甚至死亡……
闻致的呼吸声很浅,显然对这种境遇习以为常。
可明琬是第一次遭遇这种危机,她没法像闻致那般冷静。紧张中,她忽然想起第一次随闻致入宫的路上,他曾冷冰冰地恐吓:“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若是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原来,那不是恐吓,而是真的。
烟火还在继续,似乎是专门为了掩盖箭矢的动静而放,竟没人发现这场藏匿在无人小巷中的刺杀。
明琬趴在闻致怀中,紧紧揪着他的衣袖,竭力平复颤抖的呼吸,用气音道:“他们……是刺杀你?”
黑暗中,闻致淡漠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不然呢?”
“为……为何?”
过了很久,闻致才沉声回答:“因为,我知晓一个秘密。”
那群人本来想让他同那七万将士一同死在雁回山,将这个带毒的秘密永久埋藏,可惜并未如愿,闻致活着回了长安……
明琬屏息,可闻致并不打算继续解释所谓的“秘密”是什么,语气一如既往地阴冷,告诉她:“他们来的人不少,马车抵挡不了多久,待会你自己找准时机跑。”
“那,你呢?”明琬问。
“他们要的,只是我的命。”依旧是淡漠的声音,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听不出丝毫对活着的渴望。
明琬忽的有些生气。
她费尽千辛万苦将他从藕池里救出来,原以为他多少能懂得共情和惜命,谁知竟还是这副破罐破摔的消极样子!
他到底知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可贵!哪怕有一线希望,也绝不能轻易放弃。
正想着,箭雨停了,一阵令人心慌的寂静过后,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马车车门被刀剑大力劈开,四分五裂!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蒙面的黑衣刺客立在马车车辕的横木上,而原本车夫和侍卫的位置,只剩下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首。
刺客跳上马车,步步逼近,朝闻致举起了染血的屠刀。
可闻致依旧不为所动,仿佛黑暗中的一座没有生气的石雕。
明琬心中既悲哀又难受,下意识抓住闻致的小臂,黑暗中杏眼紧紧地望着他,眼中水光闪烁,蕴着超越了恐惧的坚定……
在藕池中捞起他时,救落水的小孩儿时,她眼中都是闪烁着这般坚定的光彩,那是对生的无限渴望。
她想让他活下来。
读懂了她的眼神,闻致不由心神一动。来不及多想,刺客们的弯刀已悬至头顶……
噗嗤——
一声清晰的皮肉绽开的声响,鲜血四溅。
第15章 复燃
举刀的刺客身形一顿,应声而倒,颈项处插着一支极短的玄铁小箭。
电光火石的一瞬,情势陡然逆转。明琬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身侧的闻致,视线落在他抬起的右手上。
他护腕上有改良的袖箭,藏在宽大的衣袍中,故而能出其不意,一发制敌。他此刻的眼神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映着凌厉的寒光,毫不迟疑地扣动腕上暗藏的机-弩,解决随后扑上来的刺客。
袖箭小巧隐匿,便是经过改良,最多也只能容纳三支短箭。马匹几度受惊,挣脱缰绳狂奔而去,呆在马车中如同瓮中捉鳖,形势越发雪上加霜。
闻致并不恋战,按下车壁上隐藏的机关,只见整块马车后壁朝后倾倒,抵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缓坡。
黑暗中,闻致的视线准确落在明琬身上,似是权衡,问道:“能站起来吗?”
明琬不住深呼吸,调整惊悸的心跳,艰涩道:“能。”
“听号令,推我下车。”闻致冷寂的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睥睨尘世的强者融入骨髓里的骄傲。他压低嗓音,指挥身边娇弱的‘同盟’:“下车时将身子藏在我后面,不用管别的,只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拐角的荫蔽处。”
“好。”有了权宜之计,明琬反而镇定些了,遂躬身站起,调整姿势,冷汗涔涔的手掌握住闻致轮椅的扶手,定神屏住呼吸。
烟火停了,四周湮入一片无底的黑暗。
冰墨般的冬夜,星月无光,闻致索性闭目,仔细捕捉风中传递的细微声响。
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坊墙上移动,大约三四人,正朝着马车潜行而来……
就是这个时候!
“走!”
他一声令下,明琬霎时浑身一紧,心跳如鼓,推着他顺着缓坡大步冲出马车!
咻咻——
还未跑到树后,身后数支冷箭已追逐而来。闻致将最后一支袖箭射出,一名弓-弩手翻身从树上坠下,摔在身后不远处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明琬推着闻致一路狂奔,在拐角的树干后藏起,还未喘匀一口气,便瞥见闻致左臂上插着一支羽箭。
明琬心中一惊,忙跪在他身前,借着微弱的夜光摸到他的伤处,声音发紧道:“你中箭了!”这么深的伤,他竟是一声没吭!
闻致沉默不语,反手将箭矢拔出,鲜血淌出,晕开好大一片黏腻的湿。
明琬手忙脚乱地给他按压止血。
闻致毫不怜惜地拂开她的手,鼻尖挂着冷汗,微微喘息道:“趁现在,你赶紧滚。”
明琬仿若不闻。
闻致推她,她只是按着伤口不肯动。
闻致没了耐性,冷郁道:“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留下来又如何,碍手碍脚……”
“你这么希望我走,是不是想利用我奔跑的动静为你引开刺客?”明琬忽的抬眼,直视他道。
夜太黑,明琬看不清闻致此刻的表情,但从急促的呼吸声中可以猜出他是何等的愤怒。
“你说什么?”他咬牙,满是隐忍的委屈和愤恨。
明琬知道他并非此意,只是故意激他,平缓道:“我并非练家子,不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若仓皇奔逃,必定会引起刺客的注意,到时候一箭射来,我根本避不开。所以,若你不想拿我当诱饵,不想让我死在这儿,就让我和你呆在一起,我能帮你!”
闻言,闻致的呼吸缓和了许多,但语气依旧生硬,别过头低声道:“袖箭,已经用完了。我如今这副模样,根本做不了什么……”
“你能。”明琬脱口而出。
她的视线越过闻致的肩头,落在不远处毙命倒地的弓、弩手身上。
从她藏身之处到弓、弩手的尸首之间,大概是七八丈远的距离,两侧夹道松柏憧憧,不知剩余的刺客藏匿在何处。明琬在心中飞速盘算,而后心下一横,起身对闻致道:“你等我一下。”
“站住!你要做什么?”似乎猜到她的想法,闻致皱眉低喝。
然而已经晚了。
明琬已将拾起一颗石子朝身侧扔出,刻意弄出声响,刺客的羽箭立刻追随着石子的方向咻咻飞去。趁着敌人分神的间隙,她借着夜色的掩护悄声冲了过去。
她如灵巧的猫儿般飞速摸到刺客尸首身边,拾起掉落在旁的大弓,又伸手去解尸首背上的箭筒。然而尸首实在太沉,她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傻子!”闻致握紧双拳,咬牙低咒。
“吧嗒”,一声极轻的皮扣解开的声响,明琬面露喜色,将弓箭往肩上一背,便朝闻致的方向跑去!
她甚至没顾得上隐蔽自己!
几乎同时,藏匿的刺客发现上当,箭矢已追随她的脚步而来!
还有六丈远,五丈,四丈,三丈……
咻咻——
破空风响如毒蛇吐信,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闻致瞳仁微缩,眼睁睁看着明琬脸上的惊喜凝固,化作仓皇,而后骤然朝前扑倒,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摔倒在地没了动静……
数支羽箭笃笃笃钉在她的身旁,像是一个夺命的牢笼。
……死、死了?
闻致仿佛又看到了雁回山战场的尸骸,冰封的心叫嚣着要冲破桎梏,血液沸腾,勾起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回忆,只恨不能拔剑起势,屠出一条血路。
可他的腿就像是生长在轮椅上的一截死木,重重枷锁,将他的身心彻底禁锢。
正失神间,趴在地上的明琬缓缓撑起手臂,竟是重新站了起来,背着弓箭朝他一路狂奔!
黑灯瞎火,暗处的刺客只当她中箭死了,放松了警惕,等到反应过来时,已失了先机。
黑暗中用尽全力奔跑的少女,衣裙如落霞翻飞,明亮的眼中盛着光,比星辰更耀眼。最后一步,她猛地扑向阴暗中,扶着闻致的轮椅不住喘息,颤巍巍将弓箭奉上,断续道:“我知道,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轻松淡然的语气,仿佛方才生死一线的并不是她。
闻致险些窒息,晦暗的眼中渐渐幽光浮现,复杂道:“射中你哪?”
“啊?”明琬愣了会儿,才小声道,“方才天太黑,没看清路,被石头绊了一跤而已……没射中。”
“你!”虚惊一场,闻致怒不可遏,“你有病!”
你才是真的有病!
来不及腹诽,明琬瞳仁一缩,指向闻致身后:“有刺客过来了!”
闻致倏地回头,弯弓搭箭,朝着明琬所指的方向拉弓如满月,刻在骨血中的记忆被唤醒,以心指箭,箭矢离弦——
扑通,一条黑影从檐上栽下。
“谁要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滥好心,我就会感激你吗!”他狠声发泄着方才的担忧,又是两箭射出,箭无虚发。
明琬呼吸不稳,心脏鼓噪,面前的闻致仿佛和那年春猎的红袍武将重合,箭尖指天,射九霄云雁,眸中尽是目空一切的强大。
最后一支箭,最后一个敌人。
那名刺客很狡猾,无论闻致如何挑衅也不露面,如食腐的豺狼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事到如今,已成了拉锯战,就看谁最先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
闻致不敢轻敌,时刻保持着拉弓的姿势盯紧坊墙上摇晃的松柏树影,鼻尖上冷汗折射出清冷的光泽,一颗颗滴落在下裳上。
他臂上本来就有箭伤,长时间使力,伤口崩坏,鲜血将狐裘都染透,箭尖也轻微抖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用极低的气音吩咐明琬:“轮椅朝西偏两寸,慢些,莫发出声响。”
明琬忙照做,区区两寸的角度,她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一点一点挪移。
黑暗中,眼睛所见终究有限,闻致再次闭上眼,侧耳捕捉风中细微的声响……
四丈余远,树梢传来极其微小的衣料摩挲声,很轻,几乎与树叶的婆娑声混为一起。闻致倏地睁眼,用力拉弦,指节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轻微的闷哼,对方中箭了。
闻致握紧了手中的大弓,凤眸死死地盯着坊墙上,可是并没有等到尸首摔下。
片刻,一只带血的箭头叮当坠地,混着血液在黯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森寒的弧线……对方中箭了,但没有射中要害。
闻致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大半。
一个走不动的残废,再如何也不会是刺客的对手,更遑论,还有明琬……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刺客伤到左肩,拉不开弓弦,索性舍了弓箭拔刀跃下,如秃鹰腾空而起,劈向藏在角落的闻致!
闻致握紧了手中的弓弦,心中飞速盘算若以大弓挡下这刀,能有几分胜算。明琬则下意识握住闻致轮椅后的把手,准备推他避开这一击!
刀并没有落下,刺客倏地瞪大眼,低头看着自己胸膛处冒出的半截剑尖,满眼的不可置信,然后如沙袋一般重重扑地……
刺客倒下,露出了他背后站着的一道人影。
是个一袭黑色武袍的……鬼??!
黑袍男子脸上罩着半截青面獠牙的面具,站在婆娑的树影下,阴森森鬼气无双,比刺客更像刺客!
还有人要取闻致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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