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致收了自己的礼物,含玉扭了扭身子,攀着明琬的肩坐起,用自以为很小实则车中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神神秘秘道:“娘亲,他喜欢我们呢!”
明琬赶紧捂住了这张童言无忌的嘴。
阳光透过飘动的窗纱漏进来,打在糖马儿上,呈现出琥珀般通透的光泽。
到了永乐街街角,已能看见枯枝后耸立的闻府青檐,一切恍若隔世重逢。
快到门口,明琬的心中方后知后觉地泛起些许涟漪。车停,她没有立即下去,而是望着闻致道:“闻致,有几句话,我想和你约法三章。”
闻致坐得很直,闻言调转视线,道:“你说。”
“其一,近半个月,我会将草药图经的编撰事宜收尾,若非急事不会离府,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呆在府中方能放手去做之事,最好在这半月内完成。”
“好。”闻致不假思索。
“其二,待图经医书修纂完毕,我需与太医署及诸位前辈沟通订正,那时你若再需要我配合,定要提前与我说明白,如若冲突难以协商,我会按照自己的办法处理,你不得加以阻拦。”
“嗯。”
“其三,据近来脉象所看,你身体劳损颇多,双腿更需巩固呵护,方不至于在阴冷潮湿气节疼得下不来地。”
明琬直视闻致深得能溺杀人的眸子,清越道,“你虽是高高在上的一朝首辅,于我而言也只是个病人而已,一切诊治手段、用药之事,你都得听我的,再不能像以前那般任性为之。若固执不配合,我便不管你了。”
闻致习惯于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掌心,故而听明琬提及和“离开他”有关之言,他的神色有一瞬难以控制的僵硬。很快,他压抑住心思,喉头几番滚动,终是姑且应允:“好。”
明琬放了心,抱着小含玉下了车,首先扑过来的是青杏。
这个小丫头长高了些,瘦了些许,眉目都长开了,只是依旧是个憨憨的哭包,抱着明琬便哭得惊天动地,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在呜咽些什么。
她依旧唤明琬:“小姐……”
小含玉被挤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明琬只好将小孩儿放下来,轻轻抚了抚青杏抽噎不止的后背,轻声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小姐,你太坏了!呜呜……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离开?这五年来,我每日都在想你……”
青杏一边说着“我再也不理小姐了”,一边又将明琬抱得死紧,弄得小花一直在旁边念叨:“哎呀,杏儿别哭了啊!哭起来多不好看呀,把嫂子的衣裳都弄脏了,别哭了,乖。”
好说歹说,小花总算是顶着闻致幽深冷冽的目光,将青杏拉开了,明琬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止青杏,丁管事和下人们都迎出来了,其中还添了几张新面孔。
丁管事还是五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鬓角添了几缕银霜,交叠手朝明琬行礼,又将探究的目光落在躲在明琬身后的含玉身上,笑容微不可察地一顿,小心翼翼道:“这位女公子是……”
明琬知道他大概误会了,便低声解释道:“丁叔,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唤作含玉。”说罢,又牵着含玉的手将她引出来,温声示意道,“小含玉,快叫丁爷爷。”
“丁爷爷~”小含玉脆生生唤了声,大概有些认生,直往明琬身上贴。
丁管事依旧是好脾气的模样,忙摆手温吞道:“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抱歉,因我年少妄为,让大家担心了。”说罢,明琬率先朝众人一礼。
丁管事等人立即回以更大的礼,纷纷道:“夫人不可!”
进门期间,丁管事悄悄摸了好几次眼角,连声道:“这下可圆满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闻府的第一顿晚宴,灯火如昼,佳肴美馔目不暇接,操办得如同什么盛大的喜宴,桌上大半都是明琬年少时最爱的蜀川菜式。
丁管事道:“夫人尝尝这川菜如何?可否地道?”
明琬尝了一口酸汤鱼脍,的确正宗,便连连颔首。
丁管事于是很欣慰的样子,道:“是闻大人特意从夫人故乡请来的厨子呢。”
“丁叔。”闻致似乎很不喜欢丁叔刻意邀功的模样,皱眉打断话茬。
但他大概是开心的,因为明琬发现席间他一直在浅酌酒水,微微眯着眼,惬意的样子柔和了他那双过于锋利的眼眸。
用过膳,明琬依旧回了曾经的厢房居住。据芍药所言,五年来这间房日日打扫,闻致从不让任何人占据,就为了等她归来。
晚上,哄着小含玉在外间暖房中睡下,明琬便梳洗完毕,同青杏一起躺在榻上聊天。
分别五年,两人各自有太多话想要诉说。
“……先前他只是生气,料定能将你抓回,谁知后来听说船沉了,前去查探的侍卫让他前去认领尸身,小姐不知道,那时的他有可怕!光是看着便令人心惊胆寒,谁敢说小姐已遭遇不测,他都能红着眼去和人家拼命。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有一夜醉酒醒来,他开始学着重新站起,我本来一刻也不想见着他,但他不准我走,说让我替小姐看看他过的是何日子。”
帐中,青杏侧着身子,向明琬娓娓道来,哼道:“一开始,我觉得他只是在做戏,等时间长了便不会记得小姐了。但是,我又期待他不是做戏,因为若是连他都放弃寻找小姐,小姐定是再也不愿回来了……”
说到这,青杏哽了哽:“等过了半年,一年……小姐还是没有消息,连丁叔都觉得没有希望了。他开始隔三差五唤我去书房,让我和他聊天……”
“聊天?”明琬抚了抚青杏的披散的头发,微微失神。
“嗯,他让我聊聊和小姐相关的事情,譬如小姐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从记事起的事开始聊,一直聊到无话可说,反反复复,有些事件我都已经说腻了,他却依旧听得津津有味……就这样过完了剩下的三、四年。”
昏暗的烛光中,青杏红着眼看着若有所思的明琬,带着孩子气的不甘道:“我本来很讨厌他,因为他欺负走了小姐。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可怜……”
明琬笑了笑,纠正道:“你不懂。‘可怜’这个词,并不适合闻致。”
无论何时,他永远都是孤傲强大的。
“因为,我觉得他大概疯了,小姐。”青杏有些焦急,咬着唇几经犹豫,终是小声道,“有一次我路过书房,看见他在和空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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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仇人
回到闻府最大的好处, 便是有人争着抢着为她带孩子,乐得清闲。
厢房东侧的耳房已经改造成了宽敞通透的药房,书架、药炉等物一一俱全,芍药说, 这间房十二月初便改好了, 专供明琬使用。
十二月初……明琬盘算了一番日子, 那时闻致还未在她面前现身。
换而言之, 在闻致南下杭州之前, 便已做好了定会将她带回的准备。并且,他也的确做到了。
这么多年过去,闻致已由随时会爆发喷火的熔浆, 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冰山,唯有执拗倔强的性子一点也没有变,想要得到的东西便是拼命也会握在掌心,至于得到后能否懂得怜惜,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琬看着满屋全新的陈设物件,若说毫无动容, 那必定是假的。
花厅外倒还是老样子,秋千静静地垂着, 木架上摆着数盆深绿的忍冬,藤蔓蔚然攀援,和她离去时没有太大区别。但听丁管事说,她当年种下的忍冬早已相继死去, 为此, 闻致还伤神了许久,后来又从别处移植了一样的栽上。
明琬听这些小事之时,心底十分诧异, 因为无论是青杏嘴中“发疯”的闻致,还是丁管事所说“伤神”的闻致,都与明琬记忆中那人的性子相差甚远。
正恍神间,府中来了不速之客。
身后忽的传来一个清灵骄傲的女音,似是好奇般质问道:“你就是闻致那个离家多年的夫人?”
明琬下意识回身,看到了一个极为鲜妍贵气的女子。
女子红裙似火,乌发半绾成髻,腰间挂着一卷绞金长鞭,柳眉凤目,微抬着下颌打量人的样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明琬不认识她,闻府中也从未有过这般跋扈飞扬的女子。
明琬看了她身后一眼,见无人阻拦,便问道:“客人非是府中之人,又无拜帖,如何进来的?”
女子似笑非笑,挑着柳眉哼道:“闻致在求我祖父办事,他们不敢拦我。”
这时,丁管事闻声快步而来,目光在红裙女子和明琬之间巡视一圈,这才朝明琬躬身道:“夫人,这位是鄱阳郡公家的嫡孙女,元乐乡君。”
……原来是她。
丁管事看起来颇为紧张的样子,又笑着朝萧元乐介绍明琬:“乡君,这是我家主母。夫人刚从外地归来,舟车劳顿,不便见客,乡君若不嫌弃府上粗茶淡饭,便请移步正厅休憩,首辅大人稍候便回来了……”
“少拿闻致来压我,本乡君根本就不怕他!”萧元乐仗着贵客的身份挥退丁管事,自顾自迈上石阶,围着明琬转了一圈,打量她道,“也就普普通通的样子嘛,还以为是个什么绝色大美人呢。”
这姑娘怕是被人惯坏了,说话如此随行妄为。明琬怔了怔,而后接上话茬谦逊道:“似乎,让乡君失望了。”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等眼界狭窄的妇人,消失了几年又骤然回到长安,定是被闻致抓回的吧?”萧元乐揣摩道。
见明琬露出疑惑的神情,萧元乐又嗤地一声,叉着腰说:“这般看着我作甚?早听闻你与闻致性格不和,虽说明面上你是回蜀川为父守灵,但仔细想来,这个说法根本就是不攻自破。想想也是,闻致那种目中无人又生性冷血暴戾之人,怎会有正常女子甘心待在他身边受虐嘛!你又不是傻子,定是逃跑不成又被他给捉了回来。”
明琬越发疑惑了,想了一番措辞,忍不住问道:“乡君究竟何意?不妨直说。”
“我问你,你想不想离开闻致?”萧元乐一副自来熟且蓄谋已久的样子,左右四顾一番,鬼鬼祟祟问明琬。
离开?
明琬还不至于被一个刚见面的外人牵着鼻子走,遂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眉眼,反问道:“我与闻致相安无事,为何要跑?”
萧元乐目光古怪地盯着她,眼里的撺掇化作薄怒,重重哼了声:“看来,是我看错你了!你与那些被夫权驯化的女子,并无区别!”
萧元乐满脸“怒其不争”,明琬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好半晌才试探问:“乡君不喜闻致?”
“喜欢?他?!呸呸!”萧元乐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叉着腰来回走动,满脸都是愤怒的绯红,“便是全天下的男子都死绝了,我也不会看上他!都怪祖父在寿宴上乱开玩笑,弄得长安城风言四起,让我蒙此大辱!”
她好像很厌恶闻致。
这可出乎明琬意料,她原以为萧元乐是来示威的,但现在看来,更像是仇人。
“为何要帮我?”明琬是真的想不明白:把自己从闻致身边弄走,对萧元乐有何好处?
萧元乐有一瞬短暂的静默,而后扭头,抱臂不甘道:“我就是见不得他得偿所愿的样子!他这等靠踩踏他人尸骸上位的肮脏之辈,最好做一辈子孤家寡人才解气!”
“乡君言重。闻致确然性子冷傲,却也并非如此不堪。”
明琬很好奇她到底与闻致有何深仇大恨,然而话还未问出口,便听见一个冷沉的嗓音传来:“乡君不请自来,叨扰内子,意欲何为?”
这话相当不客气,若萧元乐是一只猫,此时尾巴毛定是炸得如同扫帚。
庭院中,闻致穿着一袭绯红绣仙鹤的官袍缓步而来,玉带乌帽,玄色的披风垂下小腿。因其腿疾复发的缘故,不能长久站立,故而拄了一根刻有简洁铭文的玉柄手杖,双手交叠握在手杖上的样子,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气势逼人。
萧元乐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搭在了腰间的鞭子上,却仍梗着脖子道:“女眷聊天,与你何干?”
闻致眉头皱起,这代表他已有动怒的前兆。
“乡君是自行离去,还是一刻钟后,郡公府的人亲自来将你接回去?”他冷冷道。
丁管事以如释重负的姿态,把气得脸发青的萧元乐送出了门。
闻致的脸色也不好。他转首低声吩咐了小花几句什么,而后沉着脸朝明琬走来,如果不是腿疾复发,他大概会三两步冲上台阶。
但他不能,只是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沉稳缓慢地走着,背脊挺直如松。
明琬见不得闻致这副唇色苍白还要逞强的样子,主动下了石阶,听见他压抑着焦躁和急切,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萧元乐试图将明琬从闻府弄走。
可明琬没有告诉闻致实情,他如今的状态并不适合受刺激,到时候吃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两人好不容易用五年时间换来了暂时的妥协和安定,怎能因一个外人而轻易瓦解?这点道理,明琬还是懂的。
“她说了你很多坏话,真是令人莫名。坊间传闻不可尽信,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明琬避重就轻,果然瞄见闻致的神色轻松了些许。
闻致凝着郁色道:“大可不必理她。”
明琬道:“她看起来很仇视你,为何?”
闻致的身形一僵,隔着三尺距离,明琬都能感觉他内心的抵抗与紧绷。
“若是不能说,便不说好了,我也就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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