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没办法, 谁叫他的老祖宗菅原道真作为历史上唯一一个以才学而登相位的大文学家, 死后甚至被祭拜为学问之神。被后人直接封神的光辉太过伟岸, 所以作为他的孙子的菅原文时虽然也是名噪一时的学者, 会做汉诗, 文采也很出众, 从侍书学士一路升迁最终官拜从三品,但终究还是只能作为他家祖宗光辉人生的传记注脚在史书上占上那么几行小字。
家里已经立了一座永远翻不过去的丰碑, 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自家祖宗了, 所以这位菅原文时大人年少时比较放浪形骸, 也是可以理解的。
源博雅:“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时候, 菅原文时大人迷恋上了一个舞姬, 还和她有了一个孩子。”
安倍晴明微笑, “那时候菅原文时大人也有四十多岁了吧。”
“嗯,四十二三岁的样子吧。”
对于平安京的贵族来说,他们对于会情人这项活动的热情, 大概是直到他们躺入墓地之前都不会停止的。更何况二十多年前菅原文时才刚过不惑之年,所以他有这样的一段往事完全不会有人觉得意外。
源博雅于是继续说,“那位舞姬生下菅原大人的儿子之后,就住到了上贺茂山里,菅原文时大人也经常会去探望他们母子。”
“大概在一个月前,菅原文时大人家的家人替他将一封信送到那位女子手中。他们当时走了夜路,在经过舞姬结庐而居的草庵前的小路时,怪事出现了。”
那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两个随从穿过森林内的小径,在路过树墩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的树墩上站着一个童子。深夜中突然出现的童子□□着上身,冲他们“嘻嘻”地笑,问他们是不是要通过这里。
虽然觉得很诡异,但是家中主人布置的任务是必须要完成的。于是两个随从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要通过。”
“不行!不能通过哦!”童子恶作剧一般大声说道。
然后,在两个随从鼓足勇气举起佩刀准备冲过去的时候,童子大吼一声变成了一个十尺多的巨人,抬脚就把他们踩在了脚下。
两个随从背着沉重的身躯重量□□了一整晚,直到天幕重新亮起时才恢复了意识。清晨的晨光透过枝叶洒下,两人惊骇地发现压在他们身上的只是两根桧木枯枝,而夜间遇到的那个童子也不见了踪影。
“自那以后,只要有人从那条路上经过,童子都会跳出来,问他们是不是要通过。”源博雅继续道,大阴阳师端着酒杯露出了有趣的笑容。
“如果说‘要通过’,童子就会大声喊着‘不许通过’。来人硬闯的话他就会变成巨人把他踩在脚下。”
“如果路人说‘不想通过’,童子反而会说‘好,我让你通过’。但是即便他说了这句话,路人也还是过不去。因为他们只要往前走,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会重新回到起点。直到天亮之后童子消失,路人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一个地方打转。”
“这不就跟唐国的异闻录里面的‘鬼打墙’一样吗?”贺茂保宪闻言兴致勃勃,“怎么样,晴明,我们今天晚上去看看吧。”
天外细雨如线,从廊檐下飘进来的雨水沾湿了式神垂在地上的一角衣摆。熏把前来报信的式神萱鼠擦干后放开了毛巾,萱鼠蹦到地上抖了抖毛再次蓬松成毛茸茸的一团,它一抬起头,就发现一旁的银发萝莉正在低头看它。一人一鼠对视了几秒,萱鼠读懂了小萝莉亮晶晶的目光,于是非常自觉地走过去被一双软乎乎的小手抱了起来,放在膝盖上撸毛。
桌案旁,大人们的谈话还在继续。泽田弥一边呼撸着小动物毛茸茸的脑袋,一边听到晴明并没有直接回应贺茂保宪的话,而是用温雅和煦的声音转而询问道,“博雅要找我的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师兄呢,你今天又是为什么而来的?”
“哦,这个啊。”
大概真的挺重要的,安倍晴明一问起这件事,贺茂保宪立刻把注意力转了回去。他抓了抓头发,露出了头疼的表情,“那个黑雾山的事,晴明你还记得吧。”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但是还有后续啊。”贺茂保宪盘着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支在腿上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多多少少带了点疲惫,“总要查出来山上那个阵法到底是谁干的吧。”否则平安京里的公卿们可没那么好说话。
“那么,查出来了吗?”
“完全没有。”贺茂保宪平板着脸,“一点线索都没有。”
“哦。”
“你‘哦’什么啊,我知道你又在嫌弃寮里的阴阳师没用了是吧?”
“在下可没这么说呢。”
“你脸上都写了。”
“师兄你真会说笑,人脸上怎么能写字呢,在下可没有这种奇特的爱好。”
贺茂保宪牙疼。
“总而言之,”他深吸一口气,把“这货不能打,关键是你打不过他”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十遍,终于把心中沸腾的想要揍人的欲望压了下去,用尽了生平的忍耐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道,“我们本来想从那批最开始被感染的莹草上找一找线索。”
泽田弥抬起了头。
“但是完全找不到一点头绪不说,寮里的阴阳师还差点被传染了。”说到这里,贺茂保宪有点想捂脸。老实说,其实他自己也觉得那群家伙挺没用的。
然而再没用也是自家的手下,贺茂保宪干咳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褐色的布袋,“就是这个。”
布袋上画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将开口牢牢锁住。袋子底沉甸甸地,像是装了一袋石子。安倍晴明接过布袋,拉开封口的结神,拖着布袋的手往下斜了斜,几枚黑漆漆的黄豆大小的种子滚出来,落在他的手心。
“这是……”源博雅有些愕然地看着安倍晴明掌心的黑色种子,那不是他认识的任何植物中的一种。而且它们几乎一从袋子口出来,就开始不断地往外冒着黑气。
泽田弥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种子,趴在她膝盖上的萱鼠有些不安地“吱”了一声。
“这是莹草的种子。”贺茂保宪盯着安倍晴明的掌心,那些黑色的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扭动着不断地想要往阴阳师的手心里钻。
源博雅摸了摸手臂倒抽口凉气,几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终于明白阴阳寮里那些阴阳师是怎么差点被感染的了,这种诡异的东西……
“晴明,你们那天上黑雾山的时候遇到的黑气也是这样的吗?”
“基本上就是这样没错。”安倍晴明垂目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黑雾能够迷惑和控制小妖怪以及一般的阴阳师,但是对上他自然是毫无办法。然而相应的,这也不过是当初那个阵法造成的残留影响而已,可以想见它背后的存在该是有多么强大而可怕。
“晴明。”泽田弥突然抬起手。
大阴阳师非常自然地把右手伸过去,任由小萝莉从他的掌心拈起了一颗种子。
“等等,晴明!”
两个人的动作自然而然,源博雅反应过来刚要阻止,小萝莉已经动作轻快地捞了一颗种子捏在了拇指和食指之间。
“吱!”
泽田弥膝上的萱鼠式神一声尖叫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瑟瑟发抖的球,小萝莉一手摸着萱鼠的背脊眯着眼睛看了那颗种子一眼,另一只手轻轻一用力。
“咔。”
似乎有什么虚幻的东西破碎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张牙舞爪地漂浮在空气中的黑色雾气整个一僵,然后收到了惊吓一般飞快地缩回了种子里。
泽田弥捏着黑漆漆的种子左右看了看,还好奇地把它举起来照了照光。种子装死一样一动不动,好像它只是一枚再正常不过的黑色植物种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得很快,源博雅正紧张心急地想从小萝莉手中把那枚诡异的种子抢过来,就发现它“嗖”地一下就乖巧正常了。
源博雅一愣,条件反射地去看晴明手里的其他种子。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咔”的一声虚幻脆响把它们吓到了,方才还张牙舞爪充满攻击性的黑雾略略一僵,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怂成了圆坨坨,假装自己只是被烤焦了正常冒烟。
安倍晴明轻轻笑了一下,伸过手将手里的种子全都交给了泽田弥,然后看着那些黑雾“嗖”地全都缩回了壳里,小萝莉白白嫩嫩的手心只剩下几枚乍看平平无奇的黑色种子。
“果然如此呢。”安倍晴明微笑,他看着双手捧着种子满眼茫然的银发萝莉,将布袋也给交给了她示意她把倒出来的那几枚重新装回去。
虽然不太抱希望但源博雅姑且还是带着和泽田萝莉同款的茫然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安倍晴明拿起蝙蝠扇笑眯眯地竖在唇边,“这就是咒啊。”
源博雅:“……”
贺茂保宪抹了把脸,有博雅趟雷在先,他干脆也不问了。师兄大人淡定地接受了阴阳寮的阴阳师还比不上安倍晴明家养的萝莉的事实,“行吧,这袋种子就交给你了。”
安倍晴明笑了笑,“姬君,在院子里找个地方把这些种子种下去吧。”
“?”银发萝莉捧着装着种子的布袋抬起头。
“会长出莹草来哦。”
第82章 月夜
当天夜里。
浮云如游絮, 飘荡在剔透的夜空。今夜是圆月,月光清澈如水。
丑时还未到,源博雅就已经如约来到了安倍晴明家的宅院前。他穿了一身颇为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 左边的腰际挂着一把长长的太刀, 刀柄上金色的刀穗斜斜垂下, 在月光和灯火的交织下闪过几抹亮色的流光。
“哟, 博雅,你已经到了啊。”
源博雅回过头,贺茂保宪正打着哈欠大步走过来, 他也没带随从, 双眼幽碧的猫又趴在男人的肩膀上, 像是给他围了一条黑色的围脖。黑色的猫咪冲着源博雅“喵”了一声, 算是打了招呼。这个时间点, 它倒是比作为主人的贺茂保宪要来得精神得多。
被似乎心情甚好的猫大爷屈尊主动招呼了的源博雅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地应回去, 宅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白天见过的那位穿着鹅黄色唐衣的式神熏出现在门口, 手中的提灯笼出一抹幽幽的光。
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然后侧身让开了道路。一袭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从式神身后走了出来,右手还牵着一个银发小萝莉。
“博雅, 师兄, 你们提早到了。”
“啊。”源博雅看着安倍晴明牵着的萝莉有些发愣, 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然后挠了挠头发, “晴明, 你把姬君也带上了?”
“因为姬君也很好奇啊。”
安倍晴明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的泽田弥乖乖地给两人见礼。她刚刚直起腰,趴在贺茂保宪肩上的猫又就“喵”了一声后腿一蹬跳进了她怀里。小萝莉被黑色的猫咪扑了个满怀, 稍稍有些站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靠上了正站在她身后的晴明。
“乌丸。”
泽田弥开心地抱着猫咪蹭了蹭,黑色的猫又回了一声又软又甜的“喵~”。一人一猫在之前的黑雾山事件中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猫又双爪搭在小萝莉肩上,小脑袋凑过去舔了一下她的脸颊,整只猫在她怀里打了个滚,这个娇撒得流畅又自然,黑色的猫咪如同一只粘人的普通家猫一样在小萝莉怀里乖巧地亮出肚皮任揉任抱。对比站在一边刚刚还被他蹬了一脚此时正在咬牙切齿地拍衣服的贺茂保宪,猫又大爷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为双标。
源博雅左手搭在腰间的长刀上,看了看抱着猫又正开心的泽田弥,又看了看笑眯眯的安倍晴明和被猫欺负了的贺茂保宪。大概是觉得己方这个阵容配置连BOSS都可以试着去刷一刷,只出门围观个恶作剧的小鬼,无论如何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源博雅便不再多说了,而是转头看向安倍晴明询问道,“现在就走吗?”
“稍等一下,还要等两个人。”
八月的夜风还是有些冷的,安倍宅院墙下丛生的杂草被吹得呼啦响。泽田弥抱着猫咪站在宅院大门前,小动物身上暖烘烘的温度隔了一层衣料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穿过长街的风将她的裙摆吹得纷飞,风尾扫过脚踝,有种凉飕飕的触感。
泽田弥眨了眨眼,搭在她肩上的手突然收了回去。站在她身后的安倍晴明非常自然地换了个位置,站在风口将她往身后带了带。
街上起雾了。
雾气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自长街一端向另一端潮水般涌过来。翻腾的白雾中,两个纤细的女子的身影缓缓地由远及近。
长长的坠饰摇晃出清脆的撞响,垂下的衣摆行动间如翻飞的流云,夜色中自大雾里走来的女子举止娴雅,姿容端丽,让人恍然以为是踏着月色来凡间游玩的辉夜姬。
直到走到近前,一青衣一红衣两个美人弯腰行礼,“晴明大人。”
源博雅:“……”
他默默地看向贺茂保宪,以眼神传递了自己的意思:这是两个女鬼没错吧?
贺茂保宪回了他神情复杂的一撇。
嗯,别惊讶,他也没见过收拾得这么整齐好看的女鬼。
因怨气而凝就的鬼,终究是带着不祥的。特别是因情而生怨的女人,在堕落为鬼物的那一刻,大多都被怨气冲昏了神智,她们唯一的心念就是拖着所爱所恨的那个人坠入深渊,执念已成死结。灵魂上的扭曲反映到外表,所以但凡这样的女鬼大多数都是面目可怕,半夜出门能吓死个把活人的那种。
这还是贺茂保宪第一次见到这样神智清明不说还有心情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女鬼,难怪平安京里有传闻说两位藤原大人对死去的情人依依不舍余情未了,他好像忽然就能够理解了。嗯,跟他这个师弟认识久了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能遇到。
两位女鬼跟晴明行完礼便蹲下身平视着他身边银发萝莉的眼睛,神情喜悦又温柔,“姬君,您回来了啊。”
“德子,青沅。”泽田弥抱着猫咪回了她们一个萌萌哒的笑。
简单的寒暄介绍完毕,安倍晴明微微侧过头看向贺茂保宪和源博雅微笑着解释,“不用在意,这两位都是来看姬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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