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姬朝宗的声音是一贯的慵懒,他仍是那副坐姿,一脚曲着,一脚往前伸,握着黑子的手就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在满室沉水香的屋子里,他语气懒散地开了口,“进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禅房门窗紧闭,与外头的温度算是一个天一个地,顾攸宁先前在外头吹了好一阵冷风,陡然感受到这股子迎面而来的热意,她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刚迈进屋子就听到门被人从外头关上,她心下一紧,刚想回头又想到这是自己的选择。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掀起眼帘往前看。
不同其他禅房,这显然是有人常住的模样,无论是屏风榻几还是桌子茶案都是万里挑一的物件,更不用说那鎏金镂空莲花炉里的沉水香价值千金。
顾攸宁从前家道还没没落的时候,也没这样奢华过。
看来的确是个贵人,就是不知道是谁?这满京城的贵人,她大抵都是认识的,只是这样喜好奢华,连在外头都要如此的,她倒是没见过。
这会外头天光并不亮,屋子里也不曾点蜡烛。
顾攸宁透过屏风只能隐约瞧见一个轮廓,是个男人,却看不清他的样貌,她垂下眼帘,弯下身子,用极尽谦卑的语气向人问安,“贵人。”
“唔。”
姬朝宗见惯她许多模样,书院里的肆意张扬,大牢里的可怜凄惨,还有上回在书斋和旁人对峙时的高傲冷漠……却还是第一次见人这般谦逊恭敬,兴致越浓,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棋子,看着屏风那头的曼妙身影,懒懒出声:“何事?”
这个声音……
顾攸宁蹙了蹙眉,还是想不起在哪听过,便又垂着眼帘问:“请问您认不认识谭邱谭老前辈,我寻他已经很久了,倘若您认识的话能不能帮小女引荐下。”
屏风后的男人:“我为何要帮你?”
这便是认识了,顾攸宁心下一喜,也顾不得再去探究他的身份,高兴道:“只要贵人替我引荐,我……”她原本想说多少钱都可以,可想到自己如今荷包扁扁,何况能用得起沉水香的人哪里会缺那点银钱?
就像是突然被人点了哑穴。
在这几年,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撑起一片天的顾攸宁第一次没了法子,可她怎么肯让这样的机会从自己手上溜走?要是没有谭太医,那小满的身体恐怕真的……咬了咬牙,袖下的手攥紧皮肉,牵起一丝丝的疼意,可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
“只要贵人替我引荐谭老前辈,您……”她咬牙,“您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姬朝宗把玩棋子的手一顿,脸上那股子懒散且漫不经心的表情也终于有了一些很浅的变化,似是没想到顾攸宁会这么说,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屏风后那个仍旧弯着身子的女子。
外头的雨还是很大,随着寒风轻拍轩窗。
屋子里却安静的很,不知道过了多久,姬朝宗终于开口了,“什么都可以?”
“是。”
“你。”
“什么?”顾攸宁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可很快,她就明白了,随着棋子落于棋盘的一声轻击,屏风后的男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宽大的身躯遮挡住她眼前的光,而后,他听到男人缓缓而言,“我要你。”
第18章 帮她(二更)
顾攸宁猛地抬起头,她就像是没听清似的,小脸怔怔,黑白分明的瑞凤眼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不敢置信瞪得很圆。
而惊讶过后便是愤怒。
纵使早在登门的那一刻猜想过一万种可能,可真的从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顾攸宁还是忍不住生气,她以为能担得起一声“贵人”的,至少还要些脸面,便是真的要她也不该如此直白。
可所有的情绪在看到眼前男人的这张脸时却戛然而止,然后变成了更大的惊愕。
“是你?”
姬朝宗挑眉,似乎是有些惊讶她居然认识他。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从前好似并未见过,自然,他见过的那几回是不算的,那几回顶多算是他冷眼旁观,哪里算得上是见面?
他幼时待在南阳,后来进京也不大喜欢同旁人往来。
他不喜欢那些无休止的奉承和恭维,那只会让他觉得厌烦,所以这京城贵人圈的宴会,他从前是很少参加,仅有的几次机会,他好似也没见过顾攸宁。
那么他们显然不可能在宴会相识。
等顾攸宁进鹿鸣书院的时候,他已经登科折桂准备离开了,便也不可能和人相识在书院。
再后来——
顾家出事,他们身份悬殊就更加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了。
所以,他很好奇顾攸宁怎么会认识他?室内昏暗,而少女因为先前的那一份惊讶,或许还有愤怒,已经没有再保持谦逊的姿态弯着膝盖了,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大概是属于较高的,可在他面前还是显得太过娇小了一些。
大概要差他一个头还得多些。
唔。
还瘦。
不是说如今是顾家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养着她吗?怎么养成了这幅德性?昨日在惟芳斋她戴着帷帽也看不真切,今日……姬朝宗拧着眉,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不过瘦归瘦,身材倒是不错,纵使她并没有穿显身材的衣裳,却也藏不住她的纤腰长腿,该瘦的地方瘦,该丰腴的地方也一寸不落。
顾攸宁从前也见过许多混账。
家里没出事的时候,那些人也只敢偷偷瞧她,被她教训几顿鞭子便也不大敢了。
后来家里出事了,从前不敢瞧她或者只敢偷偷打量的人也就不再避讳了,可她平素很少出门,若是出去也都是去一些人多的地方,都是在京城有名有姓排得上名号的,不管心里是怎么下流不要脸,明面上该摆的模样还是不落的。
像姬朝宗这样毫不掩饰打量她的,她还当真是没见过。
若说他下流倒也不至于……
这男人生得龙章凤姿,他这会低头打量她,便只是打量,不带半点情绪,可顾攸宁还是不高兴,她忍不住往后倒退一步,红唇向下轻轻抿着,目光也带了一些谨慎,在这昏暗的室内倒是越发像他从前在雪地里看过的小狐狸。
机警,灵敏。
姬朝宗生平很少对什么人、什么事物起什么兴致。
可对顾攸宁,或许是曾经见过她的太多面,又或许是因为她曾是他少年时期对美的第一印象,是他曾经午夜梦回轻狂放浪时,唯一出现过的实质人物,见她这般模样,他心里的那股劣根性便藏不住了。
倒也不屑藏。
他一向是这样的,外头的人对他诸多误解,觉得他脾气好,性格谦逊温润,堪当众世家名流的领头人物,其实他们是真的误会他了,他从小到大就不是什么好人。
倘若他的出生差点,那一定是个毫不掩饰自私霸道的混蛋。
想要什么就去抢。
偏偏出生遮掩了他的劣根,无论是在南阳还是在京城,锦衣玉食的生活,所有人无条件的支持,使得他想要什么东西,几乎不必开口便有人送到他的面前。
“怎么?”他开口,语调散漫轻佻,目光仍旧不遮不掩的落在她的身上,犹如金玉之音的声在这不大不小的室内带着不可抵挡的强势,“你不愿意?”
顾攸宁简直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她觉得哥哥当初说得当真没错,这姬朝宗就是个伪君子,一点都不似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温润,她生平第一次后悔那日没有把这混账扔在雪地里。
不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
哪个女子面对这样的询问会点头应允的?
这个伪君子!
若放在从前,顾攸宁绝对直接拿着鞭子就上去抽一顿,可如今……她紧紧抿着红唇,想到他的身份又想到谭太医,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后极尽全力用一个还算温和的语调开了口,“姬大人可知道长公主昨日登了顾家的门?”
“唔。”
姬朝宗点头,神色自若,“知道。”
顾攸宁咬牙,“那您可知道用不了多久,您就是小女的堂姐夫?”
她是想着这人即便再混蛋,总归还得顾忌着伦理道德,可谁曾想到,这话刚落,身前的男人突然很轻的笑了下,带着愉悦和肆意,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弯下腰,狭长的丹凤眼正对着她的脸。
忽然的靠近让顾攸宁吓了一跳。
身子不住往后退,可她身后恰是一张高几,上头插着梅花的美人瓶摇摇晃晃,差点便要摔下去了,她听到声音刚要去扶,男人的手便已经从她腰侧探过来,骨节分明的手落在美人瓶口上,上头摇摇欲坠的梅花打下几滴露珠,他却不曾去看,目光仍旧落在顾攸宁的身上,几近气声的笑音从喉间吐出,“那又如何?”
短短四个字就让顾攸宁顿时变了脸。
是啊,
那又如何?
姬朝宗自然是知道两家的打算,可对他而言,她顶多就是一个颇有颜色的玩物,玩腻了便可以丢到一旁,又岂会影响到他们日后的夫妻情分?顾攸宁这些年已经越发对现下的境况变得坦然了,纵使面对从前那些不如她如今却要处处针对她的人,也都是冷眼旁观,从不放在心上,可此时……她还是感觉到了浓浓的无力。
她自然可以现在就走。
可小满该怎么办?她如今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丁点希望,她怎么能轻易放弃?微垂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一颤,一颤,在这半明半暗的室内,她第一次显示出了几分软弱可怜,就在姬朝宗以为小丫头要出声求他的时候,却听到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能不能……”
“什么?”
那声音太轻,似乎难以启齿,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逼得姬朝宗不得不再凑过去一些才能听清,然后,他听她轻轻说道:“能不能,不要在这。”
不要在这个地方,不要在今天,是顾攸宁唯一的恳求。
清白什么的,对她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如果连活都活不下去了,那么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她现在只想让小满好好活着,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不计后果。
姬朝宗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这个。
求倒的确是求,只是与他料想的不同,他脸上的散漫轻佻逐渐收敛,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垂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还低着头,纤弱的肩膀微微弓着,红唇向下轻抿着,而垂在两侧的手似是无力,又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想要握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
原本只是想逗逗她。
他从前听过她不少事,其中最多的便是哪家公子偷窥她被打了,本以为还能瞧见她从前那副肆意张扬的样子,就像是那日在马场上,她拉着长弓迎阳而笑的模样,纵使不敢动手,也能抬起她那双好看的眸子狠狠瞪着他,哪想到……
如果今天换一个人,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做?
即使那□□妾成群,即使那人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姬朝宗抿着唇,目光深邃地看她一眼,然后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你走吧。”他说完便径直拐过屏风,往软榻走去。
“什么?”
顾攸宁怔怔抬头,等她抬头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片宽袖,只是很快也消失在她的眼前,她心下着急,再顾不得别的,连忙出声喊道:“姬大人,我……”
不等她开口,只听到屏风后男人冷声:“出去!”
跟着迈出去的步子骤然停下,顾攸宁脸色苍白地站在屏风前,短短几步距离,她却怎么都迈不过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突然变脸,难道只因为她今日不肯?
红唇被她轻轻咬着,目光透过屏风去看软榻上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还是咬着牙转身离开。
杜仲仍旧侯在廊下,见她出来,连忙站了起来。
可顾攸宁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脸色苍白地继续往外走。
“姑娘!”半夏见她出来,忙迎了过来,又见她神色苍白,红唇都咬出血了,心下一惊,脸色也变了一变,刚要张口却被顾攸宁握住了手腕,“回去。”
她心下疑窦万千,却也不敢枉顾她的命令,忙扶着人往外走。
而禅房内,葱葱绿意边的一扇轩窗被人推开,姬朝宗靠坐在软榻上,树影遮挡住了大半光景,可透过蒙蒙细雨,还是能够瞧见一个女子孤傲的身影。
她像是一段不肯弯曲的寒松,任凭风雨侵袭也不肯倒下。
心中那股子烦闷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没了,姬朝宗就这样支颐着透过蒙蒙细雨看着外头,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出声,“杜仲。”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杜仲垂首等人吩咐。
姬朝宗长指轻敲棋盘,静默良久,开口,“去把谭邱叫来。”
杜仲有些惊讶,他刚才在外头听得真真切切,虽然不清楚主子后来为何突然生了气,但也知道主子一贯是怕麻烦的人,更加不喜欢多管闲事,尤其这位谭太医身份还特殊……可如今,难不成主子是打算帮那位顾二小姐?
又是留画,又是帮忙,杜仲跟着姬朝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般摸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对他而言,猜不透的东西就不必去猜,左右只要听从主子的吩咐便是,他轻轻应了一声便出门去寻谭邱。
*
半夏扶着顾攸宁进了先前已经打扫完的禅房。
她扶人坐下,又从一边的暖炉上给人倒了一盏热茶,这些做完便再也忍不住,苍白着一张小脸急问道:“姑娘,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心下有些猜测,小手紧攥着,蹲在顾攸宁的身边,目光担忧地看着她,哑着嗓音,“您……”
“……我没事。”
顾攸宁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也有些哑,目光落在手中的青瓷茶盏,里头水波荡漾,能瞧见虚虚倒映出的人影脸色并不好。
听到这话,半夏总算是松了口气,若是姑娘真的受欺负了,那她真是没脸去见夫人和老爷了,还好……她放松脊背重新站了起来,替人擦去衣裳沾上的雨珠,继而问道:“里头那个贵人是谁?您认识吗?他怎么说,那个谭太医肯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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