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怔怔地看着在暴怒边缘的沈昭,默默低下了头,柔软的睫毛轻垂,遮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她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昭倏地将她搂进怀里,环腰抱紧,轻声道:“对不起,瑟瑟,对不起……”
瑟瑟在他怀里摇头:“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过去任性是真,娇气是真,那都因为她生来便是贵女,她享受着长辈们的疼爱,享受着许多人的纵容,她享受得心安理得,觉得这本该是自己的。
可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这些东西或许并不属于自己,那些美好无忧的过往便成了心头上沉沉的负担,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她不想占旁人的东西,可又不知该如何还回去。
从一开始走进这个局里,凡事就都由不得自己。
如此两三年过去,朝中那混乱不堪的局面渐渐明晰,沈昭大力整顿吏治,打击宗亲,收整皇权,乾纲独断,在他和兰陵长公主各有胜负的明争暗斗中,虾兵蟹将渐被整治得差不多,终于就只剩下猛兽之间的博弈。
朝中人人都看得见,没有了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可供缓和的余地,当利益碰撞得火光四溅,皇帝陛下和兰陵长公主的矛盾就在日日激化,一步步走向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那些追随沈昭多年的老臣,亦慢慢将目光放在了瑟瑟的身上。
她是兰陵的女儿,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当这些老臣一面不遗余力地帮着沈昭对付兰陵时,一面又会因瑟瑟的存在而感到害怕。
兰陵长公主纵横朝野二十多年,有多难对付自不必说了,可就算将她扳倒,万一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给他们来个秋后算账可怎么办?
哪怕瑟瑟从未公开在沈昭和兰陵之间表现出丝毫偏倚,可她的出身亦足以让他们为她编造出一整册的过失。
有些是凭空捏造,有些确实是她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误。
善妒,奢侈,勾结外戚,魅惑君王……桩桩件件化作雪片般的奏疏,摞在了沈昭的龙案上,逼着他废后。
但好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初登基时深受朝臣所掣肘的傀儡君王,他大权在握,说一不二,能以铁血手腕将这些奏请压下去。
能压得下去,却仍有只言片语传到了瑟瑟的耳中。
那个时候是她母亲格外频繁出入她寝殿的时候。
“这些朝臣多年来唯皇帝马首是瞻,没准儿就是君臣之间在做戏,皇帝爱惜名声,怕落得个抛妻弃子的骂名——毕竟当年,他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太子,是娶了你才能登上皇位的。”母亲难得慈母一回,将话说得格外情切。
瑟瑟却只觉得好笑。
瑟瑟相信母亲时,母亲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可瑟瑟现在已经不信她了,细细品咂之下,这些话愈发像哄小孩一般漏洞百出。
真是可笑,兰陵长公主智计无双,在女儿面前,却连一句稍微周全些的谎话都懒得编,大约是还把她当成个孩子,觉得骗她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
瑟瑟觉得讽刺,却并不说破,将睡着了的钰康小心地放在床上,轻应了一声,挑帘出来,道:“女儿觉得朝臣的话并不全是错的,我确实难当皇后之任,若事情没有转圜余地,我可以自请交出皇后金印,带着康儿走。”
“胡说!”兰陵怒斥:“你若是这么没出息,那母亲多年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瑟瑟看着她冷峻的面容,心里轻轻笑了起来,果然,你关心的永远是自己的‘心血’,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生出几分坏心,放柔缓了声音,问:“那母亲想让女儿怎么做?”
这一下总算问到了点子上。
兰陵收敛了多余的神情,目蕴精光,冷酷道:“改朝换代。”
瑟瑟的眉宇微挑,溢出几分笑意。
“除掉沈昭,扶康儿登基,把那些老臣一个个收拾掉,你升御太后,临朝听政。”她干脆利落地说完,又换了一副温和语调,握着瑟瑟的手,柔声道:“母亲自小就教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跟权力比起来,什么情啊爱啊的,根本不值一提。”
瑟瑟任由她谆谆劝诱,一直等着她说完,甚是亲昵地反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我还有情爱吗?我有您这样的母亲,我配有情爱吗?”
“您还想让我去害阿昭,我告诉您,这纯属是在做梦。他是康儿的父亲,我为了孩子,也绝不会这样做。”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既然把孩子生出来,就该为他的将来考虑。只为了自己手里的权力,坏事做尽,有没有想过将来她长大了,知道了所有的事,心里会有多痛苦?”
兰陵脸上表情渐渐褪尽,变得冰凉,寡淡:“你这是在埋怨我?”
瑟瑟道:“我怎么敢埋怨母亲呢?您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是可惜,您没有生出来一个和您一样聪明的女儿,理解不了您的那一套道理。”
兰陵是冷着一张脸出的皇后寝殿。
这深宫里的事自然都瞒不过沈昭,当夜,他便来找瑟瑟了,嘘寒问暖,拐弯抹角绕了一大圈,正要问到关键处时,瑟瑟自己开口了。
“母亲来过了,她野心不小,你要小心。”
说完,她将钰康交给了乳母,让抱下去,钰康却吵着闹着要父皇抱,沈昭伸手把他抱过来哄了一阵儿,才送回乳母怀里。
众人退下,只剩他们两人。
沈昭道:“我只是想问一问她跟你说什么了,还有……你不要相信她……”末了,他似是觉得让女儿不相信自己母亲有些强人所难,略微停顿,轻轻叹道:“算了,这些事情原本就跟你没关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让她难为你。”
瑟瑟沉默了一阵,道:“但其实很难。”
沈昭方才在出神,没有听清她说什么,面露茫然,却见瑟瑟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动作轻柔,像是怕惊动什么:“但其实你的处境很难,对不对?”
沈昭道:“难,但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可以帮你。我愿意交出皇后金印,圆了那些老臣的心愿,但我有一个条件……”
“瑟瑟!”沈昭的声调陡然拔高。
“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带康儿一起走……”
“温瑟瑟!”
“我知道这很难,毕竟是皇室血脉,但我想你一定有办法……”
“闭嘴,不许再说了!”
“他们忌惮我,也忌惮康儿,巴不得如此,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不能让孩子没有母亲地活在这深宫里,哪怕他是太子……”
沈昭猛地将她推到墙边,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第47章 47章
“瑟瑟,你说过, 此生都会对我不离不弃的。”
沈昭的声音嘶哑如沙砾, 透出薄怒。
瑟瑟任由他捂着自己的嘴, 长而浓密的睫宇微颤了颤,轻轻覆下,缄然不语。
沈昭最怕她突然这样不言不语的模样,只觉心头涌上一股邪火, 不由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捏住她的肩胛。
瑟瑟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沈昭慌忙放手, 将她揽入怀中,执念却又困惑:“我觉得我们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可是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瑟瑟也想知道。
若说沈昭当初不该在身世的事上瞒着她, 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放下了,况且, 始作俑者并不是他,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局中人。
瑟瑟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可怜,又觉得沈昭也可怜。他娶了仇人的女儿,又要因此陷入两难之境,纠缠挣扎下去,到底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瑟瑟避开他清炯的注视, 叹道:“我只是觉得,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并不能活得更好, 反倒要彼此折磨, 倒不如分开。而且,康儿的身体一直很弱,并担不起储位……”
沈昭蓦地捏住瑟瑟的手腕,目光沉凝,截断她的话:“你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要分开?为什么话由你说出来这么轻飘飘的?”他低眉思忖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你爱我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瑟瑟猛地颤了颤。
这好像是件十分重要的事,可在经历了无数的阴谋磋磨之后,甚至连孩子都有了,才想起来问,才想起来该好好琢磨,令这一切都显得格外苍白,滑稽。
瑟瑟视线低垂,落到了那镌刻着如意祥云纹的青砖上,刚想开口,却又一次被沈昭捂住了嘴。
他俊秀的面容上漾开淡淡笑意,看上去温润隽永,却无端给人一种森然扭曲的感觉。
“瑟瑟,你一定是爱我的,所以你不想让我为难,才出此下策……”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像是终于将自己说服,却不忘紧捂住瑟瑟的嘴,坚决不让她说话。
“你放心,我是皇帝,是个乾刚独断,政由己出的皇帝,我能保护你,我也能保护康儿。”
沈昭前倾身体,附在瑟瑟耳边,温柔道:“以后不许再说要离开的话了,你是皇后,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我的身边,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你再这样说,我是会生气的。”
言罢,霍得将她松开,收回手,缕金夔龙的袍袖疾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瑟瑟独自在殿中,出神愣怔了一整宿。
她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是最糟的地步了,那些老臣步步紧逼,总会被沈昭强力弹压,又或者他会想出别的办法来解决此事,但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在等着她。
管事宫女在钰康的药里验出了少量的毒。
自打瑟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打钰康出生,她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待之精心仔细,生怕出一点点差池。
也就是因为她足够小心,这掺了毒的药才在送到钰康嘴边前被截了下来。
那白釉瓷碗被端正放在矮几上,药汁粘稠,早已凉透,被原封不动地盛在药碗里。
瑟瑟内心止不住情绪翻涌,愤怒,怀疑,恐惧……给本就惶惑不安的艰难生活增添了厚厚的沉霾。
她首先想到的是前朝那些老臣,可是他们没有本事将势力渗透到内宫,就算有,他们各个自诩忠孝节义,在康儿还是太子的时候,不会舍得下名誉地位铤而走险干这样的蠢事。
再有,就是母亲……
瑟瑟问到母亲那里,母亲脸上的惊愕真实至极,她讶然,随即勃然大怒:“你怀疑我害康儿?我辛苦布下这样一个局,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和康儿的身上,我害康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瑟瑟凝眸盯着她,似是在竭力分辨她话中真伪。
兰陵沉吟片刻,眼中划过一道冷锐的精明:“这可是深宫啊,母亲固然有这个本事,可也并不是只有我才有这个本事。”
瑟瑟眉心突得跳了一下。
兰陵趁热打铁:“我告诉你,若要论演戏,这天下无人能与皇帝相较。就连母亲,也差点被他骗过去了。他若想骗你,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瑟瑟冷静道:“您不要挑拨离间,这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这样做。”
“这是他的儿子,可也是你的儿子,是母亲的外孙。挟太子以令诸侯那一套,皇帝心里可是太清楚了,当年他不就是这样被捧上帝位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没有把儿子看做他的威胁、他的大患,这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瑟瑟摇头:“若像您说的,那他自一开始就不会让我怀上他的孩子。”
兰陵上前一步,似是还想再说什么,瑟瑟却已听到发腻,飞快截住了她的话:“母亲,我不管你们争斗到了什么地步,康儿,是我最后的底线。”
她的声音宛如飘摇在河面上的浮萍,轻而无依,却又好像注入了无限的力量,罕见的强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是您,还是阿昭,若是被我查出来,我绝不会原谅。”
瑟瑟找过母亲,便将自己的寝殿翻了过来,里里外外的查。
这期间,送给康儿的药自是要经过重重查验,可气的是,仍有几次从药汤中查出有毒。
她的几个心腹严查,终于将目标定在了贴身照料钰康的宫女雪儿身上。
这个雪儿,还是当初沈昭特意让魏如海甄选出来,拨到她殿中的宫女。
母亲送给她的陪嫁各个伶俐能干,沈昭借口触犯宫规处置了几个,又往她的殿中安插了许多自己的心腹。
瑟瑟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来母亲和沈昭针锋相对,什么都要争,朝堂上的权柄,朝堂下的女儿和妻子,都是他们博弈的筹码。
雪儿很快就招了,是皇帝陛下指使她这样做。
瑟瑟看着这宫女坚毅笃定的样子,内心觉得蹊跷,可想到宫女是沈昭亲命送到她身边的,动刑也好,处死也罢,她来做不恰当,怕是又要落人话柄了,便派人直接将她送去了宣室殿。
刚送去不出一个时辰,沈昭就来了。
他眼睑发乌,眉宇间缭绕着深浓的疲累,深为朝政所扰,已经几宿没有安歇。
但他的眸光清凌凌的,仿佛生出了利刃,盯着瑟瑟,问:“你怀疑我?”
“没有。”瑟瑟平静道:“我只是希望皇帝陛下能管好自己的人,我若是杀了,怕是那些言官又要说我容不下人,众口铄金,我不是刚入东宫时的瑟瑟了,经不起这样的攻讦。”
沈昭的脸色稍有缓和,道:“我会查清楚的,让我看看康儿。”
瑟瑟摇头,字句清晰:“在查清楚之前,你不要靠近康儿。你和母亲都不要靠近他,离他远一些,他今年只有三岁,就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不要把他带入你们的争斗里。”
沈昭静静看着瑟瑟,目光中掀过万千风澜,重重遮蔽,读不清悲喜。
魏如海进来催促:“陛下,朝臣还在等着您……”
沈昭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不靠近他,你好好照顾康儿,这次的事是我的错,我用人不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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