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那妖妃为了替自己儿子争储,故意散播出来的谣言。年岁太久,已无法考证,总之这在当时是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但是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没有实证。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兰陵公主不是皇室血脉,没有证据证明皇后和李怀瑾有染。”
“但是李怀瑾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他弱冠拜相,野心极大,当年斡旋于乱局,在民间积蓄力量,致力勤王,确实是立了功勋的。可当叛乱荡平,他却悄悄将这部分民间势力收归己用,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结党,这才是触怒皇爷爷的关键,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顺贞门截杀。”
“李怀瑾一死,事情就暂且平息下来了,安静了十几年,后来皇爷爷驾崩,父皇登基,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当时那妖妃和庶子虽死了,可留下了许多余孽,他们明面上是以此攻击兰陵长公主,但实际,是想借她来毁谤先太后的贞节和父皇的清誉。当时那个情形,可想而知,兰陵姑姑受了许多委屈。她和父皇由亲密走向疏远,便是自那个时候起……”
瑟瑟听得入神,好像沉浸在了那往事里,替她母亲难受,突然又觉得现在不是放纵情绪的时候,生怕表现出太多伤感,会让沈昭以为她跟个瓷娃娃似的,一戳就碎。
忙收敛起多余的表情,道:“这个事听上去是有人在使坏啊,按照正常情况兄妹两应当一致对外啊,为什么他们自己会翻脸?”
沈昭道:“再具体些的我也不知道了,为什么会翻脸,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瑟瑟抿了抿唇,心底一时五味陈杂,却听沈昭接着道:“总之,自那以后,兰陵姑姑便听不得这些往事,有人提起,便会勃然大怒,动辄喊打喊杀,像极了当年清肃内宫的皇爷爷。”
瑟瑟曾自谭怀祐口中听说昔年母亲未出阁时的做派,是个有些任性却又可爱的小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性情大变,却又不知是不是跟当年的事情有关……
往事如烟,慢慢消散在逝去的尘光里,引人唏嘘,令人感慨同情,可这种情绪没有在瑟瑟的心里存在太久,因为今天的兰陵公主当真是狠到令人胆颤。
待大行皇帝入葬,礼部筹备妥当登基事宜,瑟瑟才知道,她母亲不光下令杀先帝身边的宫女內侍,还对朝中老臣下了手。
短短十数日,已有七八名官员被截杀于京中。
据傅司棋说,沈昭已经提前预料到母亲会来这一招,写下了一个名单,让他和苏合各自去通知。
只不过天子新丧,宫中事务众多,朝臣免不了要入宫祭谒,有些听话的,称病不出,躲过了一劫,有些不听话的,则就这么白白葬送了性命。
傅司棋忿忿道:“我们都已经带去话了,还不听话,要我说死了也活该,这种拿殿下话当耳旁风的朝臣,活下来也未见得能被殿下所用……”他倏然噤声,好像觅到了什么机密。
瑟瑟猜想,沈昭若真想救他们,让傅司棋和苏合把话说明白也不难,可就这么含糊其词地让他们不要出府……大约,是在测试他们的忠诚,看看他们是否能无条件地遵循沈昭的命令。如果不能,便是傅司棋话中的意思了。
瑟瑟记忆里,前世沈昭的身边除了一直追随他的东宫幕僚,并没有多少老臣是真心站在他这边的,固然是跟他刚登基不久就屠杀皇族有关,但也是因为自一开始就没有注意辨别和收拢人心。
而今生,留下这些老臣,起码在不久之后的朝堂相争中可以让他们替沈昭效力,这样相对比前世,路就会变得好走许多。
道理如此,可到底新君登基在即,不能由着兰陵公主如此嚣张跋扈,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流言四起,人心不稳,终归是没有好处的。
夜间,瑟瑟听梅姑说沈昭没用晚膳,便给他端了盅羹汤送过来,隔着门扇,听见里面传出傅文瀚愤懑的声音。
“兰陵公主也太过分了!如此肆意妄为,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引得内外非议,简直是荒唐!”
沈昭的声音很低,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傅司棋道:“可她手握重权,又有裴家护法,也根本没有把殿下放在眼里,任由她如此下去,新君尊严何在?”
瑟瑟听下来,也顾不上避讳外臣,径直推门进去,道:“我去劝母亲停手。”
对于朝政,对于党争,她参与得越多,就越能觉出前世自己身为一个皇后的失职。
她埋怨沈昭身边的臣子对自己离心离德,可从自身找原因,当大家斡旋于斗争激烈的朝局,当他们陷入困难苦苦挣扎时,自己身为太子妃、身为皇后,却耽于安逸与享乐,对这些事不闻不问。
她未曾为自己得到的尊荣富贵付出过,凭什么要旁人来敬仰她?
所有的一切,必须就此改写,成与不成,至少她要学着去努力,要让旁人看到她的态度,她在努力担得起自己的身份。
果然,傅文瀚看向她的眼光慈和了许多,朝她鞠过礼,道:“若是太子妃能……”
“不行!”傅司棋断然拒绝:“兰陵公主如今已经杀红了眼,这样送上门去,万一她为难瑟……为难太子妃该怎么办?”
沈昭本正目光深隽地凝睇着瑟瑟,听傅司棋又这样说话,转头看向他。
傅司棋被沈昭这样冷凌凌的一扫,立即噤声,讪讪地退回去。
傅文瀚也不知看出些什么没有,拉下脸,冷声斥道:“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哪里轮得到你插嘴?我看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傅司棋垂首看地,红着脸不言语。
瑟瑟微微一笑:“我是母亲的女儿,她不会为难我的。大不了就是我劝不住她,那于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沈昭一定是明白了她心中所想,隔着烛光莹莹,香雾杳杳,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其实瑟瑟还有一份私心。
事情发展到这里,大局落定,沈昭即将登基,已经到了摊牌的好时机了。她很想亲口问一问母亲,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会明明深爱着一个男人,却又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下了她。
她有预感,这些往事在母亲心里搁得太久了,会愿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的。
第60章 60章
晴天, 天色湛蓝澄净,万里无云。
瑟瑟乘马车出宫,因还在大行皇帝丧期,一应仪仗规制都是从简, 走得静悄悄, 并不怎么惹人注意。
这一路都是安静的。国丧期间, 各坊市的酒肆茶寮都关了门,举目望去,一条街衢从头到尾大半都门户紧闭, 寥寥几家开门迎客的,也都不敢像往常那样高声吆喝着揽客。
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像被罩上了一层素纱,失去了往日的颜色。
临近年关, 街衢上都是素素净净的,不像往常结绸扬彩, 唯一的活气便是几个小孩子在街上玩着,可也不见他们大声玩笑, 大约是家里长辈嘱咐过吧。
瑟瑟将车幔放下, 一路无言。
提前给公主府送过信了, 因而那边早就大开中门,等着迎瑟瑟进门。
她入了府,直奔母亲书房。
月离进来添了盏热茶, 便退出去, 只留她们母女二人。
兰陵的书案上摞着厚厚的书信,瑟瑟留意到, 笔洗里的水浑浊不堪, 料想母亲应当没闲着, 至少回了好几封书信了。
她微微低头, 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兰陵看了她一眼,缓缓笑道:“我知你为何而来,瑟瑟,听母亲的话,在家里吃顿便饭,然后回去吧。”
书房里烧着熏笼,又添了炭盆和香鼎,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温暖馨香,瑟瑟见母亲只穿了件茜色薄衫,发髻高挽,只斜簪一支玉钗,显得既清爽又干净。她面对自己时,耐心温和,可一点不像别人口中那在外面大肆屠杀朝廷重臣的女魔头。
瑟瑟轻呼了口气,坐在母亲的对面,抿了一口热茶,道:“我只是有些事想当面问一问母亲。”
兰陵埋首于信笺间,挥毫迅疾,闻言连头都没抬,只随意道:“你说。”
瑟瑟自小习惯了她母亲的忙碌,并不觉得被轻视怠慢,反倒温和地冲母亲笑了笑:“他们都说我不是宋姑娘,我是母亲和裴伯伯的女儿。”
此言一出,兰陵果然立即停笔。
她动作僵滞了片刻,抬眼看向瑟瑟,见瑟瑟面容恬静安然,那玉质通透的脸上甚至还浮着一层极浅极甜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当初以为自己是宋姑娘时的仓惶。
兰陵不禁正视她,拿出了面对她时含有的认真宁肃,问:“你从哪里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瑟瑟不答,反问:“这重要吗?”
兰陵一滞,随即笑开:“不重要,这自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假,对不对,瑟瑟?”
瑟瑟端正坐着,轻点了点头。
“真的。”兰陵歪头看向窗外,樱树枝桠光秃秃的,连只鸟雀都没有,一片死寂,觉得没意思,又将头转回来,看向一身孝服,却难掩姿色,清艳娇媚的女儿。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原本也未指望能瞒一辈子,也没有必要瞒一辈子。瑟瑟,其实裴元浩是你的父亲,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裴家势力深厚且稳固,他为我们母女所用,将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瑟瑟安静看着她的母亲,缄然不语。
兰陵最愁她这副模样,不声不响,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一时烦躁,将笔搁回砚上,冷冷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身为母亲,给了你足够多的东西。体面尊贵的出身,安稳幸福的闺中时光,还有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瑟瑟,你该知足,你心里清楚,多么人机关算尽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平白得来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大不了的。”
瑟瑟默了片刻,面带讽意,微微勾唇:“母亲,您骗了所有人,让大家以为我是宋姑娘,把我捧上了太子妃的宝座。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凤位近在咫尺,所以可以说出我的真正身世了。从今往后,我便是四面楚歌,必须要紧紧依附着您,做您手中的棋子,你的算盘是这样的吗?”
“哦,还有。”瑟瑟猛地想起什么:“用我还可以牵着裴家,让裴家的姐弟两心甘情愿为您效力。您总说您给了我许多,可是依我看,您从女儿身上得到的也不少——至于您说‘不过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您那么在意李怀瑾做什么?”
‘砰’的一声闷响,兰陵扬起手拍在书案上。
李怀瑾这三个字果然是她的大忌讳,一提起便将她激得恼怒不堪,下颌紧绷,胸前起伏不定,神情变得阴沉狠戾。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今日不是来替那些老臣求情的,是来找我算账的。”
若是从前,见母亲勃然大怒,瑟瑟早该害怕了,可是现在,她的内心却毫无波澜,将胳膊肘拐在身侧的梨花小几上,以手擎额,声音软糯且无辜:“母亲,女儿只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您别生气……”
兰陵定定看她,蓦得,抬手抄起搁在桌边的书扔向她,瑟瑟早就料到她会有此招,灵巧地一偏身,躲开了。
屋里闹出些动静,传到外面,傅司棋站在窗外低声问:“太子妃,可有吩咐?”
瑟瑟把她母亲的书捡回来,淡淡道:“没事。”
这一闹腾,兰陵反倒安静下来了,隔着窗纱看向那模糊笔挺的身影,微有讥诮:“我知道他,太子詹事傅司棋,是沈昭心腹,他喜欢你吧?”
瑟瑟的表情微滞,随即淡淡道:“没有,母亲不要乱说。”
兰陵似笑非笑,一直看着他走回值守的位置,估摸着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才道:“这是好事啊,你只要稍稍给他些甜头,用美人计拴着他,让他替你效力……”
“母亲!”瑟瑟厌烦她的腔调,冷声道:“今日的事与他无关,我们回归正题,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她盯着瑟瑟,目含精光:“你还惦记着正题呢……你刚才是故意的,想要激怒我,想干什么?”
瑟瑟双手将书板板正正地放回桌上,道:“女儿并没有故意激怒母亲,这是女儿的心里话——有时候实话总是难听的,可毕竟是实话,我今日对母亲坦诚,希望母亲也能这样对我。不管实话有多么难接受,女儿都想听一句。”
兰陵默然看着她,良久,将目光移开,怒意已散去,神色甚是淡漠:“也罢,到如今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要是对自己的女儿都不说,那还能说给谁听……”
瑟瑟从未想过,前后两世,历经了众多厮杀与磋磨,还会有一天,能和母亲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地听她对自己诉说往事。
“当年,奸妃当道,东宫式微,我为了护皇兄登位,联合宋玉和裴元浩,竭力笼络朝中重臣,建立自己的势力。起初,收效甚微。也是,若是真能这么容易,那这天下人人都能当皇帝了,可最终坐上皇位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伙人找上了我。我又惊又喜,未曾想到原来自朝野到民间存在着一股势力,当中有朝臣,有杀手,有边将,皆对那个人忠心耿耿,自那人死后,他们便大隐于市,一直等着我长大。”
瑟瑟眉宇微蹙,回想起沈昭曾经对她说过的——
“但是李怀瑾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他弱冠拜相,野心极大,当年斡旋于乱局,在民间积蓄力量,致力勤王,确实是立了功勋的。可当叛乱荡平,他却悄悄将这部分民间势力收归己用,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结党……”
难道说,李怀瑾创建的势力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亡?
兰陵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加掩饰地点头:“没错,就是你口中的李怀瑾。我刚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反应并不比你好多少。愤怒,憎恶,还有害怕……可是这些情绪很快便被对权力的热爱所取代,因为这股力量的暗中相助,我尝到了呼风唤雨、发号施令的滋味。那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她向来敢作敢当,并不屑于粉饰自己,随着回忆,眼中迸出了晶亮的光芒:“他们替我铲除异己,替我夺权,甚至连妖妃的庶子也是他们替我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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