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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君——桑狸

时间:2020-11-02 10:07:39  作者:桑狸
  只可惜,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没有人敢跟一个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自私女人做交易,别说沈昭没想过要用女人去将陆远看住,就算有这个意思,也不能选崔画珠这样的女人去做。
  崔画珠这个女人啊,虽然讨厌,但走到如今,却又让人有些惋惜。她有美貌,有智慧,也有手段,有魄力,敢作敢为,却总是被私欲障目,将事情办得糊涂又可笑。
  瑟瑟唇角噙起一缕薄笑,淡淡看着她,不置可否:“话听上去倒有几分道理。可是别馆里的命案闹得沸沸扬扬,总得有个交代吧。”
  崔画珠自她话中觅到了一丝希望,如溺在水中太久,抓住一根浮木,忙紧紧攀住,急切地说:“不过就是死了一个侍女,她是清河公主府的人,早就签了身契,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追究就是。长安城里打杀仆役的事多了,从来没听说要因为个贱奴怎么着的。”
  她说完,目光炽热地看向瑟瑟,殷切地期望从她那里得到答复,却见她默不作声,目含探究地看着自己。
  崔画珠心里一慌,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和,问:“娘娘该不会是在哄我,套我的话吧?”
  瑟瑟就是在套她的话,套到如今才意识到,事情可能真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她一直觉得这个事是围绕着陆远发生的,毕竟这美貌将军身上牵扯的利害关系太多,再小心游走,保不齐什么时候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闹出这等丑事。
  可是看着崔画珠一系列的反应,包括她咬紧牙关拒不坦诚,还有对自己的贴身侍女的凉薄态度,急切地想要将此事平息,又觉处处透着蹊跷。
  瑟瑟看着烛光影绰下的美人,心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再纠缠下去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便淡掠了一眼崔画珠,一言不发,起身绕过她出了殿门。
  吩咐禁卫将偏殿看住,不许放崔画珠出来,瑟瑟直奔正殿去找沈昭。
  沈昭也没闲着,正在翻看刑部送上来的验尸文书。
  他斜靠在熏笼旁,胳膊肘下垫了一方蜀锦绣枕,翘着腿,面色清透,眼睛莹亮,透着股能看穿一切妖魔怪鬼的精明。
  瑟瑟刚要说话,他一摆手,先问:“我猜猜,崔画珠是不是什么都不肯说,还让你息事宁人,不要因为一个小小侍女的死而兴师动众。”
  瑟瑟狐疑地看着他:“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沈昭白了她一眼:“这还用偷听?”他将文书扔到一边,悠然道:“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只是被人弄得复杂了。”
  瑟瑟轻哼:“你这不废话嘛!我也知道有人在捣鬼,那侍女总不能是自己把自己杀了吧?”
  沈昭倏然正起神色,坐直了身子,严肃道:“瑟瑟,你对我态度好点,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瑟瑟惊愕:“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见她这么惊讶,沈昭又端起劲儿,轻点了点头,端起茶瓯,晃了晃,侍立在侧的魏如海见状,要上来添水,被沈昭凉凉一眄,又讪讪退了回去。
  瑟瑟忙扑过去,抱过茶壶给沈昭斟茶,因为太激动,斟得太满,滚烫的茶水溢出来,险些把沈昭烫着,又换来沈昭好几个白眼……
  她亲自捧起茶瓯喂沈昭喝,好奇道:“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啊,你也太厉害了,我才走开一会儿,你就都弄明白了,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沈昭的脑袋,被沈昭一脸嫌弃地甩开。
  他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朝瑟瑟勾了勾,瑟瑟忙狗腿似的爬到他腿上,将耳朵凑上去。
  沈昭揽住细腰,附在瑟瑟耳边低语一番,颇为得意地欣赏着她知晓天机后的神情变化,歪头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下,笑道:“就是这么回事。”
  瑟瑟低着头,消化着沈昭刚才的话,心绪一时有些复杂,还真是有些同情陆远了……
  沈昭搂着瑟瑟,敛眉深思良久,终于有了决断:“我觉得是时候向陆远摊牌了,这出戏唱到现在也该收尾了。”
  瑟瑟歪头看他,对上一双深染忧愁的凤眸:“可是啊,这个人跟我一样,疑心病重,不会轻易相信人,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我?”
  瑟瑟有些发懵:“你问我啊?”她低头把玩着沈昭腰间垂下的玉玦璎珞,软软道:“你这么聪明的人都想不明白,我又怎么能知道。”
  “那你当初是如何让我相信你的?”沈昭将瑟瑟从自己怀里扶起来,轻挑了挑她的下颌,柔情深眷地微笑:“当初我谁都不相信,可怎么就跟喝了**汤药似的,对你深信不疑又那么依赖呢?瑟瑟,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瑟瑟眨巴了眨巴眼,笑靥轻绽,重又扑进沈昭怀里,像块化到一半的桂花糖,缠黏在他身上,拿下巴蹭着他的衣襟,腻歪道:“你不是说了嘛,我给你喝**汤了,你都乖乖地喝下去了,当然爱我信我……”
  她话未说完,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沈昭猛地将她压在横榻上,欺身凑上来亲吻,两人胡闹了一通,瑟瑟有些喘不过气,双手抵在沈昭胸前,将他推开一些,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好了,别闹了,陆远和崔画珠可还拘着呢,怎么样天亮前也得有个决断吧……”
  沈昭不魇足地追逐着她的唇亲了亲,拨开满是褶皱的衫袍坐起来,秀眉微蹙,愁道:“我心里明白得跟陆远好好谈一谈了,可是见着他就如同对着我自己,同样的城府幽深,同样的防备心重,我真的没有把握能让他相信我。”
  瑟瑟躺在榻上,眼珠转了转,抬眸凝睇着沈昭,一本正经道:“真诚。”
  “陆远和你一样都是聪明人,深谙世情,谋算人心,诡计哄骗用在他身上是没用的。对付聪明人,唯有‘真诚’二字才是关键。你想让他信你,你就要先信他。你若真心觉得他可信,那便以可信之人的标准来对待他。你若觉得他不可信,那就不必费这番周折了,就算招揽于麾下,也难保他日会不会反水。”
  “所以,事情其实很简单的。‘欲终取之,必先予之’。”
  沈昭专注地听着,细细思索着,如被授道解惑的单纯孩童,一脸的虔诚,恍然顿悟,不禁赞道:“瑟瑟,你真厉害。”
  他翻身下榻,随手捞起披风系好,嘱咐瑟瑟早些休息,便快步出了正殿。
  陆远暂且被拘在宣室殿西南隅一楹不起眼的矮殿里,殿内逼仄,潮冷,桌椅摆放得挤挤挨挨,云龙紫檀台子上点了一根白烛,白晃晃的光芒落下,更显得殿内惨淡。
  沈昭故意不让内侍通报,自己径直推门进去,见陆远斜身躺在冷榻上,手里拿着一把象牙骨群仙祝寿折扇正爱不释手地把玩,听见响动,耳廓极灵敏地颤了颤,霍得自榻上翻身而起,将折扇小心珍重地放回桌上,快步出来朝沈昭揖礼。
  沈昭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人不是你杀的,但尸体是你故意放出来让小厮看见的。他们把你逼得没办法了,你才想把事情闹大,让朕知道。陆远,你是在向朕求救,对不对?”
  陆远还维持着深揖的姿势,在一片静默中,慢慢地抬起头,那张俊美惑人的脸罕见的卸下了面具,流露出无奈且脆弱的神情,叹道:“我们陆家罪孽深重,祖父和父亲都想悔罪,也曾求救,可他们没有遇见能救他们的君王。从臣踏入长安,见到陛下,臣就觉得,臣的运气兴许会比他们好,终于等来了能救我们陆家于水火的明君。”
 
 
第104章 104章
  沈昭不是瑟瑟, 总是心软易生怜悯,在他面前, 利益权衡永远多于意气用事。可是今夜,看着本该朝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身陷苦厄困顿,他竟罕见的生出了些同情。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实在太像了,对于前尘种种,陆远也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沈昭淡瞥了陆远一眼,越过他,弯身坐于榻席, 将胳膊搭在膝上, 紧盯着他,慢慢道:“陆远, 朕知道你有苦衷,有难言之隐, 所以朕不为难你了。朕先说,等朕说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朕坦诚。”
  “大秦江山不容分裂, 朕在位一日,便容不得中州成小朝廷。你陆家对中州的掌控,那一套父死子继的规矩,到朕这里,就是终结。”
  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陆远素身静立, 在光线暗昧处, 凤眸若蕴了浅浅雾霭, 透出些许清寒。
  “但是, 在朕这里,法度之上可念人情。”沈昭接着道:“朕念你陆家三代驻守北疆,抵御外敌有功,可由你继续任中州刺史,由你在任上终老。但是你之后,你们陆家的子孙得凭自己的本事去走仕途。”
  陆远悠然一笑:“陛下的话当真是不太好听。”
  沈昭轻勾唇角,道:“还是将难听的话先说在前头,后面的话才好听——你坐吧。”
  兴许是看眼要把牌都摊开了,陆远倒不再虚假客套,从桌底扯出一张杌凳,撩起前裾大马金刀地坐下。
  沈昭仔细打量他,发现这个人虽然长了一张妖冶浓魅的俊脸,但身形挺拔精悍,肩膀宽厚平直,不再伪装时,行为举止间自带着一种淬炼在冰冷霜雪、刀马金戈中凌厉冷硬的气质,跟他先前所装出来的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本来就是纵马疆场、统御千军的少年英豪,不是缩在君王身边,专事谄媚的粉面小生。
  崔画珠那个蠢货,竟以为她能威胁、拿捏得了这样的人,当真是愚不可及。
  沈昭收敛起心头不屑,继续着刚才的话:“难听的说完了,余下的,就是好听的了。”他抬起眉眼,正视着陆远,神情凛正,字句清晰道:“祸不及宗族。”
  陆远的眼睛一亮,像是在森寒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终于觅到了一丝微光,可是又怀着几分忐忑顾忌,生怕期盼已久的光终是虚幻,甚至是引他永坠崖底的陷阱。
  可他实在舍不得轻易放弃这历尽千辛万苦等来的光亮,外人永远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背负着重如山峦的孽债,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游走,过得多么煎熬、痛苦。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不是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陆远犹豫着,觉得皇帝陛下应该再多给自己一些允诺,不能单凭简单的五个字就想定下乾坤。
  他是皇帝啊,爱护臣子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陆远充满期冀地看向沈昭,目中莹光闪烁。
  沈昭了然其意,道:“不管当年发生过什么,你的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了,民间有句话,人死债消。到了你这里,是清白的,无辜的,朕不欲追究。”
  陆远轻声道:“陛下说不追究就不一定追究了么?万一到时候您在江山稳固,独揽朝纲之后来个秋后算账,臣不是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吗?”
  “不是,陆远……”沈昭挪动了下腿,换了个舒服些随意些的坐姿,道:“凡事都得担点风险的,这就算是个买卖,朕也担着风险呢。你担心朕秋后算账,朕还担心你翻脸不认人呢。”
  陆远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怒道:“臣若真有此意,何必要费这么大周折入京?老老实实待在中州,有十万大军傍身,享受着您和兰陵长公主的拉拢,只拿好处不表态,不是更好!”
  他撒完了心头怒火,安静下来,又觉出些后悔。
  当今这位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玩权术,手段狠厉,连把持朝政多年的兰陵长公主都不是对手,万一他要翻脸……那可怎么办?
  陆远心中懊悔,又怕太快认怂在沈昭面前丢了气势,后面更没法谈了。竭力维持着镇定,偷觑沈昭的神色。
  皇帝陛下倒没有动怒,只是散漫地上下打量着他,直把陆远打量得心如擂鼓,才慢悠悠道:“陆远,事情会到这地步,甚至于你们陆家与兰陵公主勾结多年,暗谋不轨,都不是你的错。是你祖父的错,你父亲的错,你身为陆家子孙,子为父隐,不得不顾全着陆家的声誉乃至于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到你这里不能拨乱反正,那么几十年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走你的老路。你因你父亲的过错而受制于人,你儿子因你的过错而继续受制于人,你们陆家就彻底沦为世人所不齿的奸佞,史书讽贬,后人唾骂,这就是你所希望的?”
  陆远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你忠君爱国,痛恨叛徒,本该在光明中大展宏图。难道真的要因为一点猜忌与迟疑,错过奔向光明的机会吗?”
  陆远声音中多了些许哽咽:“可是,陛下……”
  沈昭站起身,低眸看他:“朕是天子,定会赏罚分明。你戍守边疆,退敌有功,朕会给你应得的,许你在中州任上终老。但你心里明白,中州并不是你们陆家的,朕要拿回来的东西,原本也不属于你们陆家。朕若要哄你,大可不必将实话全都说出来,可既然你我君臣要坦诚,就不能遮掩粉饰。”
  陆远哑声道:“臣不是贪恋权位,就算臣现在投靠了兰陵长公主,待她除掉陛下,稳坐天下之后,也不会容得下臣。只不过,她不像陛下这般坦诚,藏着掖着不说罢了。”
  “一直令臣顾忌万分,难下决断的,是臣身后的部曲将领,是陆家的声誉。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袭传百年的家族荣耀,都压在臣的肩上,臣不能弃之不顾。”
  陆远叹道:“臣的祖父当年并没有错。叛军入京,山河破碎之际,他一心忠君才舍下家业追随李怀瑾,他几次三番舍生忘死,力战不怠,打仗打得一身伤病,他为圣祖还朝,护佑你们沈家江山立了汗马功劳。可是后来发生了宫廷政变,凡与李怀瑾有牵扯者,不论忠奸,皆满门抄斩。我祖父当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啊,只能隐瞒下他和李怀瑾的关系。后来,有人利用这一段关系来要挟我的父亲在淮关之战中动手脚……我父亲同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臣何尝不知道宋家冤枉,可这是陆家人的错吗?难道当年那个不分是非,只凭自己喜恶就大肆株连,惹得人心惶惶的皇帝不是错得更多?”
  他不再躲闪,言辞铮铮,直面沈昭。
  都到这个地步了,哪怕天子之怒如雷霆,他也得把心中块垒都吐出来。
  沈昭没有动怒,这些事其实他早就弄明白了,就是因为他心里有数,所以才对陆远另眼相看,想在艰难之境里摸索出与他和解的可能。
  “朕都知道。”沈昭的声音如一缕青雾,幽幽落地,如梦似叹,喟然道:“所以朕说,一切到此为止,人死债消。让真相大白天下,还逝者公道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们……我们难道要永远活在先人的阴影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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