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年面色自然地率先见了礼:“多谢这位兄台相邀,还有先前出手相助一事,在下也一并谢过了。”
“不必客气,先坐下喝杯茶吧,”元煜之伸手向前指了指已经倒好的茶盏,示意她坐下,“在下方元,平日在长安城里做些绸缎生意,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家住何方?”
苏年抿了口茶,却只是客套地一笑,回得很简短:“在下吴景。”
明显是不欲多谈的态度,元煜之皱了皱眉:“在下十分欣赏吴公子的箭术和谈吐,有心相交,公子如此冷淡,可是瞧不起方某?”他从没被人这么拒绝,话里便不自觉地施了压力。
这少年却神色如常:“在下岂敢呢?只是什么时候,京城的绸缎商人也能喝上惠文楼这上好的贡茶了?”
“萍水相逢而已,又何必知根知底,既然说了也是假的,再问也是多此一举。”
伪装直接被一语道破,本是令人尴尬的事,元煜之却爽朗地大笑起来。这人的语气和面色一样冷冷淡淡,就好像当空皓月只可远观,反而更叫他为之侧目。
“言之有理,那么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元敏慎。”敏慎是他母后还在世时为他取的字,并没有几个人知晓,因而他这也确实算得上是坦诚相待了。
“敏于事而慎于言,好名字!在下年如水,君子之交淡如水。”她眼里尽是狡黠,意有所指地看了面前男子一眼。
“相逢即是有缘,对对方知道得越少,相处也就越自在。你我大可以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待到天黑归家,说过的话便全然忘记,有何不好?”她将面前的香茶一饮而尽,终于流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这笑不同于之前礼貌性的微笑,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一下子让少年本就雌雄莫辨的精致面容变得生动艳丽起来。
元煜之怔住了,大臣敬他却也怕他,妃嫔总想着要讨好于他,就连从小一起长大,幼时抵足而眠的沈慕现在待他也不像从前那般亲近。可他只是圣上,不是真的圣人,有的时候他也会疲惫,他真的太需要一个不畏惧他的身份,可以与之倾诉的人。
他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元某深以为然。”
两人又倒了一盏茶对饮,而后相视一笑,彼此之间初见的戒备和隔阂好像尽数散去,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居然相谈甚欢。
“对了若水,流寇屡屡犯我大元边境,旁人都觉得应该速速剿灭,为何你却觉得不足挂齿呢?”元煜之拂了拂衣袖,状似无意地问道。
聊得多了,苏年说话的口吻逐渐变得随意,她轻啜一口茶,笑道:“是啊,都觉得该速战速决,可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皇上如此圣明,难道就看不出来?王徒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满朝文武就没个明白人?攘外必先安内,不过是有更严重的问题亟待解决罢了。”
“那依你之见,如今什么问题才是重中之重呢?”
“啪——”茶盏放到了桌面上,少年的神色严肃,语气十分慎重:“自然是各大藩王,拥兵自重!”
元煜之一瞬间睁大了双目,这句藏在他心里很久的话,大元朝最大的隐患,大臣们都没一个敢说出口,现在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苏年继续说道:“就说北境,自先王封藩之后便一直由几位亲王镇守,一向最为安定。可偏偏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不久开始骚乱,原因不言而喻。”
元煜之越听眼睛越亮,这些藩王,有的是和他父皇南征北战一起打下大元江山的叔叔伯伯,有的是他的亲兄弟,他当然不希望兵戎相见,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这一决策不可为外人道,而这个年若水却能一眼看破,实在叫他顿生知己之感。
二人以茶代酒,几杯下肚,已是“元大哥”“贤弟”叫得十分亲热,分开之时也是依依不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至少元煜之是这么觉得的。
等到沈丞相处理完政事回到家中,他的夫人已经换下了男装,结束了一天的招摇撞骗,正坐在前厅慢悠悠地吃着自己从街上买回来的点心。
她穿了一身淡雅的紫色襦裙,头上只缀了一支浅色的玉簪,最是素净的打扮,可挡不住人生的艳丽,额上又有一点朱红的花钿作衬,真真是显得人比花娇。
看见沈慕回来了,她眼睛里光彩更甚,笑着招呼道:“夫君回来啦,累了吧?坐下喝杯茶吧,绿漪刚泡的。”
沈慕身上官服未褪,脸上也还带着些许疲风霜,可是对上这笑意盈盈的娇媚面容,忽然就觉得满身的疲惫游一下子少了一半。本想先去卧房换下朝服,嘴却比脑子快,应了声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顺着苏年的意思坐到了桌边。
不过忙了一日也没顾得上喝水,确实也是渴了。他接过茶一通牛饮,而后舒服地叹息出声,再一次认真地觉得,家里有这么一个夫人,真的不赖。
“你今天可有口福了,哝,”苏年指了指盘子里各色精致的糕点,“回味楼新出了四种糖糕,真是好吃极了。”她砸了咂嘴,笑得眼睛都弯了。
“哦?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他其实不太爱吃甜的,只是不忍扫她的兴,便伸出手准备拿一小块尝尝,不料却被苏年拍了一巴掌。
“哎哎哎——你还没净手呢,”她瞪了他一眼,见他悻悻地收回手,便轻笑一声拿了一块递到他嘴边:“还是我喂你吧。”
沈慕当即瞳孔一震,女子皓玉般洁白的纤纤玉指捏着金黄色的甜糕,就在他嘴边晃荡,鼻尖充盈着糕点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年的女儿香,余光一瞥,几个贴身丫鬟都憋着笑埋着头,直叫他耳根泛红。
那边的苏年却等的不耐烦了:“张嘴,快。”说完不等他反应,便直直地塞了进来,他连忙张口,一不小心,舌头就卷过女子冰凉的手指,让他浑身一震,耳朵更是红了个彻底。可抬头望去,苏年却毫无所觉,看着他露出甜笑,问他好不好吃。
他只好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一片混乱,连糕点是苦是甜都没吃出来。
如此一来,女子好似收到了鼓励,又继续拿了别的糕点喂了过来,沈慕张口咬过,只觉得这糕点同以往尝过的都不同,甜而不腻,还让他心里都甜的酥酥的。
喂了几次,待他又张嘴时,苏年却收回手,促狭地看着他:“你还真是被喂上瘾了,红涟,”她叫过在一旁装死的小丫头,“快去给大人拿帕子净手。”
“是。”红涟偷笑了几声,赶忙应下。
这下沈慕是连脸都红了,忙转过头假装咳嗽了几声,相府里的气氛其乐融融的。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宁静:“大人,宫里来的书信。”
沈慕的笑容立刻变淡了,他拿过信笺,走到一旁拆开,看着看着,眉头便锁住了。
杜嫣然的信里照旧是一些对皇帝冷落的哀怨,只是这回却还多了一句:“沈哥哥如今已有良配,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想必便不会同从前一般常常想着嫣然,嫣然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明白理应如此。”
沈慕忽然觉得很难堪,因为他发现成亲之后,自己竟然真的很少想起这位心上人了,怎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真的是这般见异思迁之人?
他看了苏年一眼,压下方才微微的悸动,神色逐渐变得疏离,而后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
苏年心中暗暗叹气,不消说,这一定是宫里那位贵妃娘娘的信。也不怪女配黑化,实在是这女主有些一言难尽,明明拒绝了沈慕,又明知他成了亲,可每次受了委屈有了麻烦,却还是第一个找他。
她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是任重而道远。
而此时的皇宫之中,元煜之正批阅着中书省初审过的奏章,一道黑影忽然窜入,跪在殿前。
元煜之头也没抬,好似随意地问道:“卫二,人找到了吗?”
“属下惭愧,那位公子似乎早已察觉,属下带人追了四条街,还是跟丢了。”
殿上不怒自威的人毫不惊讶,眼神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追问:“名字查了吗?”
卫二咬了咬牙,把头压得更低:“查了,长安城一共有四十二位吴景,年龄相近的有十人,都不是今日那位公子。而姓年的人家,本就只有三户,且皆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皆是老弱妇孺,请皇上降罪!”
果不其然,狡猾的小东西!元煜之不怒反笑,这还是头一回,自己坦诚相告,对方却不当回事,还一连编了两个假名字糊弄他。
但偏偏如此,他反倒放下心来,看来这人是真不想和自己扯上半点关系。可是你越不想,朕就偏要把你揪出来!
“再查!观他言谈举止俱是不俗,何况连贡茶都喝得出来,绝不是普通官宦人家。”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除了京城人士,进京探亲访友的也要查。”
他唇角微扬,长安城就这么大,朕就不信逮不着你!
第33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六)
暮春时节,日头不大,景色宜人,正是游玩踏青的好时候,苏年便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最为繁华的尚元街守株待兔。
她今日身着月白华服,袖口绣着金边,手里拿着把折扇,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惹得街边的姑娘频频侧目。
没走几步,就看见元煜之带着贴身侍卫迎面走来,她忙将扇子展开遮住面孔,侧身假装翻看街边小摊卖的宝贝。
“若水贤弟!”
一看已经被人认出,少年立刻收起扇子转身就走,却被人飞身上前拦住去路,无奈抬头,正对上元煜之满是笑意的沉黑双眸。
“自那日分别过后,愚兄便甚是想念,一直想与贤弟再次对饮畅谈,如今好不容易有缘重逢,贤弟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元兄说笑了,”见跑不掉,少年也不再做无谓挣扎,反而面色坦荡地回道:“上次你我约定,彼此互通姓名,不问来处,分开之后只作不识。却没想到——”
她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地扫过一旁的卫二,直把他看得低下头去:“元兄还派人保护在下的安危,足足跟了一路,如此厚爱,实在让小弟惶恐。”
元煜之眼里快速闪过一丝赞赏,理亏之下还能反将一军,还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暗中探查一事拿到台面上说,这下情势陡变,骑虎难下地反而变成他了,别说今日不好再行跟踪,就连年若水不是真名一事也不好继续追究了,实在是心思敏捷!
他微微一笑,霸气内敛,倒像个无害的富家公子:“此事是我交友心切,反倒吓着了贤弟,那今日便由愚兄做东,你我把酒言欢,聊个痛快!”
苏年神色有些为难:“我见今日春光尚好,便出来走走散散心,酒肆嘈杂,恐怕难以尽兴。不如改日——”她眉心微蹙,一双眼眸仿佛含了春水,一般人见了都要心软不忍继续勉强。
但元煜之显然不是常人,他好像完全察觉不到对方的抗拒:“那不如我们便去金湖边上的画舫,地方幽静,既能赏景,又可吟诗听琴,就当给你赔个不是,贤弟总不会再推脱了吧?”话虽然说的客气,口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那好吧,自然是乐意之至。”
苏年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却暗舒一口气。在元煜之看来,今日的相遇是偶然,相聚是他单方面强迫,地点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因此一会儿出了意外,他才绝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她如此步步为营,就是希望在她丞相夫人身份揭开之前,能够让元煜之对她产生足够的好奇,等到真相揭开,刺激之下便能演化为强烈的好感,这样才足够她在二人之间斡旋得游刃有余。
两人各怀心思,一同登上金湖最负盛名的迎风阁的画舫船。元朝的画舫其实有别于前朝,并非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烟花之地,里头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既有好酒好菜,又有美丽的水上风景和动人的琴音,反而成为了风流才子们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迎风阁的画舫,以规格大而闻名,因此基本都是楼船,连大船都很稀有,更别提船舱狭小的棚船了。元煜之财大气粗,自然是点了最豪华的楼船,有点像现代的游轮,船的后舱还建有楼阁,可供游人登高望远。
一进船舱,没有呛鼻的胭脂水粉味,却能闻到笔墨的清香。若说它奢华,入目之处,窗明几净,连纱帐都是素色的,可要说它朴素,大到屏风和茶案,小到装饰所用紫檀木珠上的纹理,无不是细细雕琢,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掀开帘子,里面袅袅娜娜地站着几个捧着乐器的姑娘,都穿着浅色的衣裳。正中间的那一个最是显眼,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不点而红,说不上多出众的五官,可是组合在一起,却如清泉一般沁人心脾。姑娘的身后站着一排婢女,生的也是十分水灵。
“小女子琴音见过几位公子,公子请上座。”她手里拿着琵琶,看到二人的瞬间眼里就闪过一丝惊喜,眼神不自觉地瞟了案几上的酒盅一眼。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元煜之和苏年的眼光何其毒辣,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元煜之眉毛一挑,低声嘱咐身后的卫二去舱外守着,而后和苏年坐在案几前,边谈古论今,边听琴音和另外两个姑娘弹奏。期间不停有婢女上前斟酒倒茶,摆上瓜果小食,二人却极有默契地分毫未动。
聊着聊着,苏年惊讶地发现,这乐声不仅悦耳动听,还会根据他们谈话的气氛改变曲调,当他们说到古时投笔从戎、英年早逝的诗人时,琴声逐渐哀婉,琵琶声更是如泣如诉,叫人肝肠寸断,顿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而此时的琴音,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纤纤玉指拨弄着琴弦,轻薄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被木色的琵琶一衬,更显娇嫩。清凌凌的曲调倾泻而出,弹到动情处,她柳眉轻蹙,竟簌簌落下泪来,犹如梨花带雨,真是美不胜收。
“敢问琴音姑娘,因何突然流泪?”苏年用扇子抵着下巴,有些担忧地问道。
于是琵琶声忽然就停住了,琴音抬头,对上少年专注关心的目光,眼眶更红了,马上低垂了眼,睫毛不安地颤动。
“只是有感而发,让公子见笑了。”她并没有回答,勉强笑了笑继续弹奏,只是琵琶声愈发凄切。她的泪水虽然停了,却盈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更显楚楚可怜。
琴声渐急,琵琶声在悲鸣,好像在诉说着无尽的苦痛,而就在肝胆欲碎之时一切却戛然而止,琵琶弦像是不堪重负应声而断,瞬间刺破女子的指尖,立刻渗出血点。琴音抱着琵琶,眼泪最终还是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缓缓滚落,啪嗒啪嗒打在衣襟上晕出一朵朵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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