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承认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垂头拿出烟盒,想要抽一支烟冷静一下,就在这时,女佣离开了,一声欢乐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安娜跑了回来,勾住他的脖子,将全部体重悬挂在他的身上,撅起玫瑰色的嘴唇,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做完这一切,她跑上楼收拾书包去了。而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手指间夹香烟的姿势,迟迟没有点燃。
——
安娜幸福极了。
L先生虽然没有接受她的心意,却也没有强硬地拒绝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住在一个密封得不怎么严实的蜜罐旁边,尽管吃不到罐子里的蜂蜜,但用手指头刮一刮蜜罐边缘的糖蜜,也能凑合着解馋。
吃到蜂蜜的安娜,走下车,跳跳蹦蹦地跟车里的L先生挥手告别——这倒不是在故意模仿天真少女,她性格如此,一高兴就会露出少女的娇憨姿态,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在旁人眼里,只要她不故意模仿天真少女,就是一个粗鄙不堪的不良少女。
安娜告别了L先生,走了两步,却撞见了迪恩。她轻快的步伐一下缓慢了下来,冷淡地看他一眼,她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迪恩却伸手拦住她,气势汹汹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安娜莫名其妙:“什么那个人?”
“让你怀孕的那个人。”
安娜恍然大悟,她差点把这事儿忘了,立刻不客气地摊开手,说道:“50美元,流产手术费拿来。”
迪恩恼火地说:“又不是我把你弄怀孕的,找我要什么钱?”
安娜讥诮地答道:“你当然没把我弄怀孕,但你把朱莉弄怀孕了,我陪她去医院,帮她垫付了流产手术费,现在找你要钱不过分吧?”
迪恩原本不给朱莉流产手术费,就是怕安娜知道他和朱莉的关系,现在安娜不仅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还帮朱莉垫付了手术费,再逃避就说不过去了。他只好掏出钱包,拿出50美元,塞进安娜的掌心,絮絮叨叨地说:“她怀孕真的和我没关系……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帮她付手术费,你不要误会!”
安娜非常讨厌迪恩这种不负责任的男性,点了点钞票,翻了个白眼,飞快地溜了。
黑色轿车里,谢菲尔德看见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问雅各布:“那个男孩是谁?”
“迪恩·霍克。他的父亲曾和您一起用过餐。”
谢菲尔德平淡地“嗯”了一声,听上去情绪并无起伏。
——
安娜拿到钱后,找到朱莉,大方地让她不用还钱了。
朱莉虽然家境富裕,也承担得起50美元,但如果把钱都给安娜的话,她接下来的生活会变得异常困难。听见这句话,她立刻将安娜当成了救命恩人,红着眼圈,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由于做了流产手术行动不便,她只能对安娜露出一个苍白而感激的微笑:“谢谢你,安娜。以后你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一定尽心尽力地帮你。”
安娜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麻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朱莉却彻底对安娜死心塌地,把她当成了主心骨,拖着虚弱的身躯,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娜身后,安娜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安娜无所谓,她在校园里一直是独来独往,现在多了一条尾巴,能帮她挡掉许多没必要的桃花,就默许了朱莉跟班似的行为。
她在思考一件与朱莉完全无关的事,她想去学校的图书馆,找两本讲解表演的书籍来看,想知道有没有先人和她有同样的感悟——活了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思想,也没有天赋,只能靠美丽的皮相博取他人的好感,现在突然发现,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表演天分的,整个人就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
她本想立即跟L先生分享这种兴奋,又怕这天分是人人都有的——不然为什么别人都能背书考出好成绩,她却不行?想到这里,安娜又有些焦虑,担心所谓的天分是空欢喜一场。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安娜熬到了放学,拔腿跑出了教室,奔向图书馆。最后一节课,她和朱莉在同一间教室,朱莉也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
来到图书馆后,她看着足有五层楼高的环形书架,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这是她第一次进图书馆,不知道怎么找书,也不好意思去询问管理图书馆的老师,只好一层一层地找起来。
找着找着,她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就犯了,拿起一本铜版纸杂志看了起来。
杂志的内页,印着一个成熟艳丽的女郎,她金棕色的头发高盘,眼窝深陷,眉毛浓重,戴着圆润硕大的珍珠项链,穿着这个时代极少见的黑色露背长裙,戴着同色系长手套和金臂环。她坐在高脚凳上,一条腿抵在板凳的横条上,另一条腿随性地伸长,手指间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性感而凌厉的气势。
这完全是安娜梦寐以求的成熟女郎长相。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内页上的一行小字:“探访不老女神的秘密,从罗丝·谢菲尔德到罗丝·罗伯茨,她为什么越老越年轻?”
安娜的心“咯噔”响了一声。
她预感再看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疯,正要面无表情地合上杂志,朱莉却跑了过来,她当了一整天安娜的跟屁虫,都没能和安娜说上几句话,这时看见安娜手中的杂志,一下就找到了话题的起头——她家里是开杂志社的,并且在国内小有名气:“安娜,你对罗丝·罗伯茨感兴趣?我姐姐曾经采访过她。”
安娜理智上非常清楚自己不该对这女人感兴趣,但情感并不受理智的控制。她缓缓打开了杂志,指着上面的“谢菲尔德”,天真无比地问道:“她以前为什么姓谢菲尔德呀?”
朱莉快速地答道:“因为她前夫是柏里斯·谢菲尔德。”她生怕安娜觉得她没用,恨不得把谢菲尔德的生平一股脑儿灌输给安娜,“他曾经是英国的首富,后来逐渐退出英国市场,转战美国了。罗丝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听见这话,安娜脸上没什么表情,垂在腿侧的那只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一颗心像被浸泡在柠檬汁里般,酸得直冒泡。
她的脚趾头在帆布鞋里抠来抠去,脑中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柏里斯”这个名字。柏里斯的寓意是“狼”,现在,谢菲尔德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已化为一头面目可憎的色狼了。
安娜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色狼,口吻却始终天真无比:“那他们为什么离婚呢?”
朱莉失笑说道:“这我哪知道?应该是谢菲尔德太花心了吧。不过他们离婚后,罗丝变得越来越年轻漂亮,完全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了,投资的电影还拿到了奥斯卡的提名,我猜她的前夫现在肯定后悔死了。”
最后一句话,“轰”的一下,点燃了安娜胸腔内嫉妒的火种,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轻轻点了点头,把杂志放回了原位。
朱莉不明白安娜为什么阴沉了脸色,不过安娜的性格一向这么阴晴不定,她没有放在心上。
安娜却要被气死了。
活了十八年,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生气。之前,她之所以对L先生的婚姻毫不在意,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他前妻的姓名和长相,现在冷不防看见了具体的形象,还是她向往已久的成熟女郎的形象,顿时就像吃了柠檬汁的螃蟹般,酸得直吐泡泡。
安娜攥着拳头,大步朝校门口走去,许多想要搭讪的男生,都被她女鬼般阴霾的脸色吓跑了。
安娜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能和惊悚片的女鬼媲美,她脑中一直惊雷般回响着朱莉那句话——我猜她的前夫现在肯定后悔死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一阵绞痛,痛得几乎快要爆炸,鼻子也喷出两道愤怒的、滚烫的气焰。她捂着胸口,张了张口,很想像电视剧那样,吐出一口炽热的鲜血,把L先生吓一跳,然而她气得喉咙焦干,别说鲜血,连口水都吐不出来。
没能吐血的安娜悻悻地走到了校门口。
谢菲尔德——他今天失去了被称为“L先生”的资格,正在和雅各布在校门口等她。按理说,安娜的近视度数不至于把雅各布认成谢菲尔德的前妻,但她实在太生气了,看见谢菲尔德和雅各布站在一起,立刻就联想到了他的前妻罗丝·罗伯茨。
她阴沉着脸走过去。雅各布想接过她的书包,却被她充满厌烦和痛恨地打了一下:“别碰我!”
雅各布有些莫名其妙。
但很快,更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安娜走到谢菲尔德的身边,用劲挤开他,弯腰钻进车里,整个人蜷缩着贴在另一边的车门上,就差拿一根粉笔,划出一条黑白分明的分界线,提醒谢菲尔德不要越界。
这小姑娘突如其来的愠怒,让两个大男人一头雾水。
第24章
一路上, 安娜将额头抵在玻璃车窗上,没有搭理任何人。
她眼神阴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外面一闪而逝的树木、车辆和街道。雅各布从后视镜望了她好几次, 讲了两个幽默的笑话, 都没能令她展颜。
最后, 他在谢菲尔德的示意下,把车停靠在路边,去买了一个浇满巧克力糖浆的冰淇淋,递给安娜。
安娜终于动了动, 她像一只满怀警惕的野猫儿, 耸动着鼻尖、呼吸粗重地嗅闻了两下, 冷漠而慢吞吞地瞥了雅各布一眼。
雅各布立刻露出恳求的表情,仿佛她不吃这个冰淇淋, 他就会病发身亡似的。安娜这才低低地、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接过冰淇淋, 漫不经心地吃了起来。吃完以后, 她将盒子丢进垃圾桶, 还是不理他们。
连冰淇淋都没法收买她,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至于为什么,谁知道呢,少女的心思比七月的暴雨天还难预测。
为了讨好这生闷气的少女,他们每经过一家小吃店, 都会停下来,给安娜买一杯畅销的小吃。
安娜把她收礼物的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吃照单全收,却坚决不被收买,始终顶着一张臭脸。
直到临近别墅时,他们听见她打了一个小小的、极力压抑的饱嗝, 才猛地惊觉,这女孩居然一声不吭地把那些小吃全吃完了。
雅各布有些好笑,看了他的先生一眼,却见他的先生一只手撑着额头,正侧头看着安娜。他的先生不管看任何人,眼中都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淡漠,那是与生俱来的、身份使然的居高临下,唯独看向安娜时,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可惜,安娜正抱着胳膊,气鼓鼓地望向窗外,没能对上谢菲尔德的眼神。
抵达别墅,她立刻跳下车,抓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二楼。
谢菲尔德看着安娜的背影,没有马上从车上下来,静默了片刻,问雅各布道:“我们和霍克的公司有合作吗?”
“有的,先生。”
谢菲尔德闭上眼睛,靠着座椅,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让雅各布生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他二十岁就进入谢菲尔德集团实习,二十五岁被谢菲尔德重用,见证了谢菲尔德的三段感情。他一直以为,他的先生不在意任何感情,理性冷静到接近无情无欲的地步。
一般来说,久居上位的男性都喜欢将女性当成资源掠夺,以此证明自身的财力及魅力。他的先生却始终维持着英国绅士的风范,禁欲,洁身自好,极其尊重女性,几乎带了一些女性主义者的意思。
不仅在私事上理性,在公事上,他的先生更是不带任何私心,理性到严谨苛刻的程度。他有着非常强烈的支配欲和控制欲,一旦下属不按照他制定的规则办事,就会面临被开除的命运。
雅各布在他这里学会了如何强势果断地决断决策,也学会了如何公平公正地处理公事。在雅各布的心中,谢菲尔德就像一个高屋建瓴的帝王,将属于他的商业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如此理性冷静的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一段有些荒谬的青少年感情,而去“特别关照”一家公司?
雅各布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他的先生可能比他想象得沦陷得还要深。
实际上,谢菲尔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他一向将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但可能是太久没有直接处理公事,又或许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他第一次产生了用权力把迪恩·霍克从安娜身边弄走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虽然没有绝对公平公正的事物,但想要征服一个行业,筑起一个理想、高效、结构森严的商业集团,就必须保持相对的公正,不能代入任何私人感情。他曾因为很多因素和一些公司解除合作关系,但从来没有因为私人感情而这么做过。
谢菲尔德轻吁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觉得安娜对他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大了。
但让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他居然丝毫不反感被她这样影响。
——
安娜快步跑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将后背贴在门板上,竖着耳朵聆听走廊的动静。
她处于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既觉得这不是谢菲尔德的错,又觉得这就是他的错,况且他还有个“花心”的恶名在外——尽管只是朱莉随口一说,但还是被她放在了心上,那就更加罪无可赦了。
回来的路上,她看似对谢菲尔德爱答不理,却像一台录像机,悄悄把他的侧脸和举止记录了下来。
她喜欢他冷峻高耸的眉骨,喜欢他狭窄高挺的鼻梁,喜欢他薄却棱角分明的嘴唇,但一想到她喜欢的这些部位,都曾被他的前妻抚摸过,甚至亲吻过,她就妒忌得坐立难安,恨不得拿一把大刷子,蘸着清洁泡沫,把他浑身上下狠狠地搓洗一遍。
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独占欲,也是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病态的欲望——她想要这个人永远专注地凝视着她,她想要他忘记曾经历过的罗曼史,和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她想要成为他唯一的伴侣。
这欲望是如此浓烈,几乎达到了撕心裂肺的地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饥渴难耐的怪兽,恨不得把谢菲尔德一口吞掉。
安娜躺在床上,身心交瘁似的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儿心理变态。
安娜本想睡一觉,但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窗外的林涛声和蝉声响得令她厌烦。
她猛地坐了起来,揉了揉蓬乱的头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打量过这个房间。墙壁上挂着金红两色、十九世纪宫廷风格的壁毯,壁毯上又挂着几幅用镀金画框装裱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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